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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樓的金先生

一、首爾的天空


  你聽過六一三大樓嗎?沒有?沒有關係,其實這個故事發生在哪兒並不重要,畢竟也是有些久遠的事情了,我記得不算清楚,可能甚至有點穿鑿附會。但記憶本就是真實存在的故事,故事也只是虛構出來的記憶,我只是想與你分享。
  那是我九歲時的事。當時我剛歷經童年的一場浩劫,搬離我出生長大的釜山,來到了首爾。我很久之後才發現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習慣的,那不過是我第一次的分離,更甚而言,我後來擁有三套不同的初中制服和四張學生證──有一張被我丟在了地鐵上,當我拿到新申請的學生證時,學校告訴我有一位好心的路人替我撿回來了──但那是題外話。我想說的是,搬家對小孩子而言確實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哭得撕心裂肺,像世界要毀滅。
  我哥表現得比我平淡得多。「柾國啊,你別哭了。」他厭煩地揉著額頭,「這到底有什麼好哭的?」
  我抽抽噎噎,委屈地抱緊了我的兔子布偶,又打了個嗝。他大了我整整十歲,經常性地將我的煩惱視為不值一提的小事。對他而言,搬家確實不是大事──我哥剛滿十九歲,當時剛從就讀的高中以年級第一畢業,準備進入頂尖的大學。他本就要離家,所以是否搬家對他而言也不是那麼嚴重。
  我們就這樣搬到了首爾,迎接我媽和我的正是六一三大樓。若你曾去過你應當會知道,這棟大樓一共九層樓,頂樓是天台,而我們住的是八樓。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們是搬進這一棟大樓裡的最後一戶,六一三在我們搬入之後被正式填滿──「是你圓滿了六一三,小國。」金先生總是這樣說的,我這輩子不曾被說過圓滿了什麼,大多時候都是個缺,那對我而言是獨特的經驗。
  噢,扯遠了,我要說的正是金先生。


  第一次遇到金先生,是某天放學之後,我走在大樓裡七樓和八樓之間的樓梯。當時的我總乖乖地一放學就回家,因為在新學校裡還沒認識多少人,放學沒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耍,而首爾太大,對我而言人和車都多得嚇人。
  大樓的樓梯間設計和絕大多數公寓沒有兩樣,樓梯是「對折」的,向外延伸出去又再迴轉折回,於是七樓與八樓之間有一個被孩子們稱為「七點五樓」的平台。而那層樓是有開窗的,越高的樓層窗開得越低,我問過我媽為什麼,她說那是怕小孩子因為好奇而攀爬,不小心就摔下去了。
  高的樓層就不怕小孩子摔下去嗎?越高不是摔下去越危險嗎?但我媽不喜歡我追問問題,她覺得問題有個答案就很好了,而且她總是很忙地盯著電腦螢幕。她說這是要養我──「你知道一個女人自己養一個小孩有多難嗎?」──所以我也不太想額外去煩她。而窗戶到底為什麼樓層越高開得越低是至今我心中仍未解的謎。
  那個窗台外有個窗架,上面種了一排的植物,都是綠葉植物,而除了攀附的在架子上的常春藤以外,我都叫不出名字來。第一次見到金先生就在那個七點五樓的窗口。
  那天放學時我背著厚重的書包,踱著沉重的步伐往上走著。大樓面西,午後的夕陽會從窗台斜進來,所以每次走在通往「點五樓」的樓梯上時,我習慣將頭低著,避開太過刺目的陽光。而當我走到七點五樓,一如往常因刺眼的陽光而垂下頭時,一道拉長的影子出現在我身前。
  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站在窗前。
  那是一個很高的年輕男人,看起來沒比我哥大多少。他拎著一個鐵製澆花器,一邊輕哼著歌一邊給那一排綠色植物澆水,臉上還帶著輕快的微笑。鮮橘色的餘暉從窗外流入窗內,他整個人浸泡在過分炫目的光線裡,髮梢與白色襯衣都輪廓都被融去。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原來那些植物是有人澆水的啊。
  然後他轉過頭來,和我對上了眼。「啊……」我張了張嘴,不知所措。我媽總提醒我要和大樓住戶打招呼,但我也沒見過這男人。但在我躊躇時,男人先揚起了一個帶著酒窩的笑,輕聲道,「嗨,你就是八樓的新住戶對嗎?」
  我愣了一下,才用力點頭。
  他點點頭,笑容有種魔幻的親和力:「你叫什麼名字?」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感到慌張,眼前的男人是這棟樓的住戶,是我的鄰居,但終究是個陌生人。但男人似乎立刻意會過來我的遲疑,將澆花壺擱在地上,「抱歉,我該先自我介紹的。我姓金,住在頂樓。」
  金。金先生。我把這個姓氏在舌尖上翻來覆去咀嚼一會,感覺心臟安定了些。我握緊書包的背帶,往上走到了七點五樓的平台。真的走到他面前,我才發現他好高,我的頭頂才剛要到他胸口。我小聲地道:「……田柾國。我叫田柾國。」
  「柾國。」他連喊我名字的語氣都像含著笑,「可以叫你小國嗎?。」
  我又點點頭。小國。連我媽都不這麼喊我。他看著我,像在思忖些什麼,半晌,他突然向窗台外伸出手。
  我看著金先生的指尖,那盆擱在窗台上的常春藤不知是因為風吹,抑或是某些年僅九歲的我無法解釋的力量──藤蔓向他的手自然地探出、伸展,輕柔地纏住他修長的指尖,打招呼似的摩娑,而後一個小小的花蕾突然冒出了頭,在我眼前綻放開來。
  我瞪大了眼,幾乎要懷疑自己是被炫目的夕陽迷了眼。但金先生只是將那朵小花摘下,輕聲地說了句「謝謝」,那枝藤蔓便又快速地收了回去。
  「就當作見面禮吧,這個給你。」金先生轉過來,將那朵小花遞給我。
  我看著那朵花,又抬頭看了看他,半晌才怔怔地接下了黃色的小花。「歡迎來到六一三大樓,小國。」金先生道,彎身拎起澆花壺,對我揮揮手,帶著輕快的笑往七樓的方向走去。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朵花──黃色的小花安靜地停駐在我的指尖上,花瓣在熾烈的夕色裡兀自綻放,稚嫩脆弱又美麗。窗外的常春藤於傍晚的風裡輕晃,嫩綠葉子遍布而沒有任何一朵花。若沒有親自拿在手上,我會以為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但當我回過神來,想起該和金先生道謝時,他的身影已不在七樓。


  我那天回家和我媽說了這件事。「然後他就摘了一朵花給我。」我趴在餐桌邊,看著我媽在鍵盤上飛快敲打的手指,「他說他住在頂樓。」
  我媽皺了皺眉,眼裡折出電腦螢幕的藍光,「……我聽說頂樓沒有住人。那裡是天台。」
  「可是他說他住在頂樓耶。」我試圖爭論,「是個很高的哥哥。看起來比哥大一點而已。」
  「你聽錯了吧。還是他的意思是他其實住九樓?」我媽說,語氣有點不耐煩,「還有柾國,說幾次了別亂拿陌生人的東西?」
  我「噢」了一聲,默默地走回房間。小花被我掐在掌心,捏得又乾又皺,像在一日之內凋萎。
  我後來才認識了智旻哥和泰亨哥。這兩位哥都大我一歲,智旻哥住在五樓,而泰亨哥住在七樓,他們都是從小就在六一三大樓出生長大的。那很大程度地填滿了我有些寂寞的童年,我和我哥哥年齡差距太大,他忙於競逐他的優良學生和年級第一,而我媽又成天為工作奔波,而我爸……我甚至不知道他後來去了哪裡,我媽並不讓我見他。
  我那天問了智旻哥和泰亨哥關於金先生的事。泰亨哥聽完我的描述,露出毫不意外的表情:「是那個金先生啊。」
  我困惑地歪了歪頭,「那個?」
  「頂樓的金先生。」智旻哥友善地補充,「這邊的小孩都這樣喊他的,他住在這裡很久了。」
  「噢。」我摸摸鼻子:「他真的住在頂樓?天台?」
  泰亨哥點點頭:「聽說是。三樓的玧其哥和二樓的號錫哥好像去過他家吧,但他們都不講裡面長什麼樣,有夠神祕的。」
  我歪了歪頭,又問:「那金先生多大啊?他看起來很年輕。」
  「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金先生時他就長那樣了,這幾年來感覺也沒變老過。」
  「但其實我們也不常見到他。通常當你要找他的時候,他就絕對不會出現。當你快要放棄找他的時候,他又會突然出現在你眼前。」智旻哥柔聲道,「其實沒有人真的知道金先生是怎麼樣的人。」
  那你們有看過他的魔法嗎?我張了張嘴,問題在舌尖上兜了一圈,最後又像被抽了脊梁骨般地落回喉嚨裡。


  我後來再遇過金先生幾次。他多半出沒在我放學之後的樓梯間,黃昏之下的窗台邊上,有時候在給那些盆栽澆水,還有幾次我看見他倚著牆,不知道打哪兒飛來的鳥棲於他肩上,宛若耳語般地於他耳邊低鳴,清脆的、卻又如穿越世紀一般悠久的鳴叫,在落日的光線裡如同虛幻。
  頭幾次是他會主動與我揮手,笑著喊我「小國」。久了我逐漸有了勇氣,偶爾會在他開口前主動與他打招呼,而金先生多半會對我揚起他帶著酒窩的笑,有時會從口袋掏出一根棒棒糖遞給我。他的口袋彷彿可以裝下無限多糖果,草莓、柳橙、葡萄、牛奶與青蘋果口味;我媽不喜歡我吃零食,飯前擔心吃不下晚飯,飯後則怕我蛀牙,所以我會把那些糖果小心翼翼地藏在書包最下層,寫作業時將房間的門關上後才敢拿出來,拆開包裝紙塞進嘴裡。那些糖都甜膩膩的,像很久以前我爸還在的時候,我媽晚飯後會和他一起坐在電視機前看的連續劇。
  我難以說明金先生身上究竟有著什麼,對孩子而言,用文字闡釋那種蠱惑般的吸引力是困難的,又或許語言於某些事物面前終究是貧乏的。
  我還記得曾有某個放學後的傍晚,那天我在街上拿到一張傳單,「Super Starlight Singer」,大大的廣告字體印在薄薄的紙張上,被我小心地對折又對折,折得小小的塞進背包的底部。我不知道我為何如此興奮,但我踩著蹦蹦跳跳的小步子跑回家,感覺像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使我心跳飛快。
  當我在走上通往五樓的樓梯時,我看見金先生坐在最上方的那一階,還有一隻三色貓於他的小腿邊打著轉。我不知道六一三大樓裡頭有人養三色貓──四樓的姜家倒是養了隻黑貓,不過也不會放出來樓梯間玩──也許是外頭跑進來的,儘管我也不曉得一樓的警衛怎麼會放他進來。金先生傾身揉了揉貓的耳尖,指尖輕巧地順過貓兒的背脊,換來三色貓輕柔的喵聲。
  然後那隻貓轉過頭來,與我對上了眼。三色貓的目光燁燁有神,穿透樓梯間籠著一層塵埃的空氣,筆直望進我的眼底。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那貓的目光像要對我傾訴什麼,但當我要開口時,三色貓卻如受驚一般地躍上兩階樓梯,躲到金先生的身後。金先生才終於注意到我的存在。
  「噓。沒事的,沒事,別擔心。」他柔聲對瑟縮於他身後的三色貓道,手輕撓著貓的耳後:「好了,去吧。」
  貓凝望著他,不說話。說話?我被我自己的想法逗樂,那感覺很奇異,我頭一次覺得一隻貓理當說話,而不是喵喵叫。也不是頭一次,我還記得更小一些的時候,在我爸還沒走的時候,我窩在釜山那個家的沙發上,和我爸媽一起看過一部動畫,裡面的貓都會說話,還穿著西裝和禮帽。
  然後那隻貓才轉身走了。他躍上了窗台,又對金先生「喵」了聲,跳出了窗外。金先生目送他,才轉過頭來看我:「小國。」
  還是那個有酒窩的笑,讓我感覺放鬆了點。「金先生。」我和他揮揮手,有些不好意思,「剛剛那隻貓……我沒在公寓裡見過,是你養的嗎?」
  金先生眨眨眼,然後輕笑著搖頭:「不是。那孩子不屬於誰,他是自由的。他今天不想讓人看見,所以先離開了,不是不喜歡你的意思,希望你不介意。」我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希望並不是因為我是小孩子。所以我點點頭,想裝作我理解了。金先生單手支著下顎:「那麼,小國呢?今天過得如何?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嗎?」
  我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今天的英文課,老師教了我們現在進行式;數學老師發了上星期的小考考卷,我又拿了個不及格;明天好像有理事還是什麼大人物來巡察,導師要我們打掃時間更努力地清潔,不可以留下一點灰塵。似乎沒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值得特別和金先生分享。
  然後我想起了背包底部的那張傳單。寫著「Super Starlight Singer」的傳單。我連忙取下背包,匆匆把那張傳單拿出來:「對了,我今天──」


  「柾國嗎?」
  我的動作頓住了。是我媽的聲音,從樓下傳上來,在樓梯間迴盪。然後我聽見熟悉的她踩著跟鞋的腳步聲,快步地往上走。她今天回來得特別早,我想起來,也許可以讓媽見見金先生,她就會知道我沒有唬她。我湊上樓梯扶手邊,正當我打算呼喚她時,身後卻傳來金先生低沉而輕柔的聲音。
  「別折太多折,會越來越小的。」
  我眨眨眼,回過身想問他是什麼意思,但當我抬起頭時,金先生卻已經不在樓梯上了。我不可置信地瞠大眼──我沒有聽到他上樓的腳步聲,也沒有看到他離去時飄起的衣襬。金先生就這麼消失在樓梯間,沒有一絲跡象顯示他曾坐在這裡,同我說笑談天。
  我還怔怔地站在原地,而我媽已經走到我的身後。「柾國?你為什麼要一個人站在樓梯間?」她的語氣疲憊:「我剛剛聽到說話聲,你在和誰講話嗎?」
  我搖搖頭。「沒有。」我撒謊道,覺得有點罪惡,儘管一種銳利的直覺告訴我,她可能不會喜歡我提起金先生。然後我想起手上的傳單,連忙捏緊了藏在身後。
  我媽似乎信了。她點點頭,對著我舉起手中的塑膠袋:「今天晚餐吃紫菜包飯。我累死了,不想煮飯。」她一臉倦容,但眉眼柔和了些。我比較喜歡她這樣的表情,於是我露出一個微笑,伸手替她接過裝著紫菜包飯的袋子,和她一起上樓。
  我吃完晚餐之後,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間,將那張傳單從背包裡撈了出來。它被折了四折,整張紙被摺痕切割成十六塊,「Super Starlight Singer」的字眼被分隔在五個格子裡。我仔細研讀下方的字樣,那是一個歌唱的選秀節目,正準備進行第一季的海選。下方有附著報名表,填寫後可以用網路或信件寄回。
  我不太確定我唱歌好不好聽,但我想應該還不錯。當然若是從十數年後的視角來看這件事,這個問句在許多人眼裡想必荒謬至極,但當時我只是一個九歲大的孩子,沒有人會特意去誇獎一個孩子的歌聲。老師說這個同學英文很強、說那個同學數學很棒,但他們不會說哪個孩子唱歌好聽。
  但我確實還記得,在我還住在釜山的時候,我們住的是獨棟的屋子,我們全家會一起在夏夜裡坐在後院納涼。那時候我哥還在讀國中,還不需要沒日沒夜地泡在補習班和圖書館,會一起加入我們的夜間行程;我爸會搬出收音機,播放幾張老專輯,讓我在後院中央跟著旋律唱一些那個年紀的我尚不明白歌詞便已感受到心碎的歌。那時我媽臉上還沒有那種疲倦的空白,她會坐在一邊為我鼓掌,「我們柾國怎麼那麼會唱歌呀。」她的笑容如今想起竟讓我感覺憂傷。
  搬來首爾之後,其實老師曾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學校合唱團,儘管我媽拒絕在報名表上簽名。「這個還要繳費的吧,我們沒那麼多錢。」她當時把報名表遞回來,帶著她每次不想和我多談時會有的表情:「而且你現在考試成績已經這樣,再去參加個合唱團不是連讀書的時間都沒了?」
  我盯著傳單發呆了半晌,將那張紙對折又對折,放到書桌的一邊,然後攤開了數學課本。
  媒體很喜歡問我,為什麼會選擇成為一個歌手,我都會想起那段坐立難安的日子,「點五樓」的窗台穿透進來的眩目日光,還有金先生曾經和我說的,「別折太多折,會越來越小的。」
  別折太多折。那時候我經常也把自己對折,縮在床上的小角落,想著這樣的生活會到什麼時候。對一個小孩子而言,可以看見最遠的盡頭,似乎就是升上初中;初中之後還會有高中,高中之後還有大學,然後呢?我會成為我爸媽那樣的大人嗎?


  我搬來六一三大樓住滿一年多之後,有天我哥說他要回來。升了大學之後,他其實就不常回來了。說「回來」也很奇怪,搬來六一三大樓之後,我媽並沒有真正地給他留一間房間,這個幾坪大的空間裡,沒有我哥生活過的痕跡。我有時候深夜會聽到我媽講電話的聲音,我聽得出來她哪些時候是在和我哥說話,因為只有和我哥說話時,她會用上那種近乎哀求的口吻。
  「回來住吧,媽煮飯給你吃呀。你現在住外面,老是外食也不好。還是有女朋友了嗎?沒關係,可以一起帶回來啊,介紹給媽認識……沒有嗎?好好好,我不問,你別生氣……」
  我總把門推開一小條縫,聽了一會又輕輕闔上。我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並不只有責備自己的話語能刺傷內心。
  但總之那個週末我哥要回來。我媽在前一晚來我房間裡和我說這件事,語氣有種我久未聽過的輕盈,像隻雀躍的幼鳥,「你哥明天晚上會回來,他先睡你房間。」
  「那我呢?」
  「什麼你呢?」
  「我那天晚上睡哪?」
  「來我房間睡一晚。別那個表情,你哥難得回來一次,讓他睡一個晚上而已。」
  我不知道我露出了什麼表情,我只是點點頭。她瞥了一眼我的書桌,嘆口氣,把我放在地上的書包掛到椅子上,又順手將桌上一些凌亂的紙張收攏起來,「房間怎麼這麼亂呢,這樣你哥怎麼睡。」
  我怔怔地看著她將那張被我折得小小的傳單和廢紙疊在一塊兒。「明天記得把你房間收一收,垃圾別堆在桌上。」她說道,順手把那疊紙張扔進了我門外的垃圾桶。
  但我沒想到的是,我隔天忘了帶鑰匙。我通常將鑰匙放在書包右邊的袋子裡,那天卻怎麼都找不到,我把整個書包的課本都倒出來了,但還是沒有。我去翻看門口鞋櫃上方的盆栽,卻沒有往常會放在那兒的備份鑰匙。我接連翻開幾個盆栽,但仍然找不到鑰匙的蹤影。門口放著一袋整理好的垃圾,我猜我媽大概到家了,於是試著按了門鈴,但沒有人應門。
  雖然有些困擾,但其實這不是我頭一次忘記帶鑰匙。我只是習慣地背起書包,去七樓按泰亨哥家的門鈴,請他讓我待到我媽回來。
  泰亨哥家沒有人應門,於是我又下了兩層樓,去五樓找智旻哥。開門的是智旻哥的媽媽,她是個漂亮又年輕的女性,我對她印象深刻。「智旻去舞蹈教室了。」她一見到我就這麼說,「大概晚上才會回來,找智旻有事嗎?」
  當時的我有點怕生,若是智旻哥不在,我也不敢和眼前的女人求助。於是我只是搖搖頭,和她說了謝謝便又回到了八樓。
  我抱著書包坐在八樓的樓梯間,暗自希望我媽一會兒就回來了,但是沒有。當時的我沒有戴手錶的習慣,因此失去了時間感,只知道窗外照射進來的落日餘暉逐漸黯淡,頭頂泛黃的日光燈亮起時,我仍然沒有等到我媽。我盯著那袋被堆在門口的垃圾,試圖不去想裡頭可能有著那張寫著「Super Starlight Singer」的傳單。我覺得飢腸轆轆,還有一種像是被世界遺忘的恐慌,冰冰涼涼的,爬上我的小腿肚。
  「小國?」
  就在我快要靠在門邊睡著時,我聽見熟悉的聲音呼喚我。其實有那麼一個瞬間,我以為是我媽回來了,然後我才想起,我媽不叫我小國。我努力地睜開眼,眨眨眼,看見金先生。
  他坐在往「八點五樓」的樓梯上,還是那件白色的襯衣,溫和地對我露出那個有酒窩的微笑。「你忘記帶鑰匙了嗎?」他柔聲問。
  我抱緊書包,點點頭。
  金先生說:「那要不要來我家?」


  他領著我往天台走時,我訝異地想,他說他住在頂樓原來是真的。金先生在我面前輕推開了通往頂樓的鐵門,迎面而來是空曠的、灰色的天台。夜晚的風很涼,有種和馬路上溫熱的空氣截然不同的氣息,已經沉澱為深藍色的夜空上高掛著月亮,形狀已經接近滿月,和我於釜山所看過的月亮相去不遠。我原先以為只有釜山才有這樣的月。
  這裡很寂寞又很安靜。我問:「金先生真的住在這裡嗎?」
  我身後的金先生正小心翼翼地闔上門,聽到我的問題轉過身來。「嗯,」他給了我肯定的答案:「我住在頂樓。」
  「你一個人住嗎?」
  「對啊。」
  我環顧一下四周,並沒有像是房間的地方:「你睡在哪裡?」
  「不太一定,有時候也不睡覺。」金先生笑了笑,「我不是很需要睡眠,畢竟我很喜歡月光。」
  金先生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但我隱約覺得沒有追問的必要。所以我轉而問了下一個問題:「不會很寂寞嗎?」
  金先生靠在門板上,思考了一下,「那要看你對寂寞的定義是什麼。」
  「定義?」
  「嗯。例如一個人每天被好多人包圍,卻沒有人真正知道他在想什麼,這樣是不是寂寞呢?又例如有個人自己居住,但擁有很多愛和溫暖的回憶,他算不算寂寞呢?」
  雖然是個問句,但他的語氣似乎不真正在問我一個問題,而這讓我困惑。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深深的沮喪突然攫住我。「那我想我大概很寂寞。」我低著頭說,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蓋,把自己如同我的夢想一般對折起來:「我每天都遇到好多人,但我覺得……我好像隱形人,就像我每天都坐在我媽對面吃飯,但她好像看不到我。她不喜歡我唱歌,還把我的傳單丟掉了……我永遠都不可能變成我哥那樣,所以我怎麼做都是錯的。」
  金先生安靜地走過來,在我身邊蹲下。我可以感覺到他將手放上我的肩,沒什麼實質的重量,只是放著、碰觸著,有些縹緲的。「金先生,你覺得如果我不見了,她會發現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被悶在衣服裡,帶著鼻音:「如果她不要我了,我可以和你一起住在這裡嗎?」
  金先生沉默了一下,半晌,他才開口喚我:「小國。」
  我抬起頭來。金先生站起身,對我伸出了手。我半信半疑地伸手握住他的。然後他輕聲道:「你想試試看嗎?」
  「什麼?」
  「被看見的感覺。」
  我聽不懂金先生在說什麼,但他已經將我從地上拉起,並牽著我的手,往天台的邊緣走去。我瞪大眼,「我們要做什麼?」
  「試試看在首爾的天空上行走吧。」他回過身來,對我露出一個微笑,另一隻手也拉住我的,然後他站上了水泥矮牆。
  我慌了手腳,連忙想拉住他:「這樣很危險!金先生──」
  然而在他往後踩下的一瞬,我看見了此生未曾想見的奇蹟。
  ──金先生安然地佇立於空中。他懸於我眼前近四十米的半空,襯衣與髮絲被清澈的夜風掀起、鼓動,如同虛幻。
  我瞠大眼,雙手死死握著牆垣,不可置信地望著金先生。而他朝我伸出手。
  「試試看吧。害怕的話就握住我的手,」他說,攤開比我略大的掌心,「我不會讓小國掉下去的。」
  他的聲音輕柔得近乎蠱惑,我怔怔地對著他伸出手,而他拉住我。我爬上了眼前的水泥矮牆,風從大樓下方灌上來的感覺讓人心跳加速,奇異的是我並不恐慌。於是我緊緊閉上眼,將腳探出了牆外。
  我以為我會摔落,但是沒有。我試探性地睜眼,對上金先生溫柔地彎起的眉眼,而他安靜地對我微笑。我浮在了半空中──不,那不是飄浮,那是更為奇特的感受,我踩在空氣裡,腳下除了風以外空無一物。
  然後他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往上走。金先生的腳步輕巧但篤定,彷彿踩著看不見的階梯,拉著我往遠方的天空行走,每踩一步我都有種步行於月光之上的錯覺。我們越走越高、越走越遠,首爾的夜景於我足下逐漸開展,萬家燈火與街燈與車燈流淌成光河,有人於亮著光的窗後安睡亦有人仍於街頭徘徊流連,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於這麼高的空中,整座城市的悲喜竟是如此一覽無遺。
  我震懾於眼前的光景,那是時至今日,我與你說著這個故事的此刻,都難以忘懷的景象,分明記憶是如此不可靠的東西啊。
  「……如果,如果我一直往前走,我會走回釜山嗎?」
  「一直走一直走的話。」
  「那如果,我一直往前走,我會走回以前爸爸還在的時候嗎?」
  「也許。也許可以。」
  「那如果……我在這裡唱歌,」我喃喃道:「我媽、我爸、和我哥……他們聽得到嗎?」
  我轉頭看向金先生。他站在我身邊,凝視我的眼裡有熠熠的浮光,「小國要唱唱看嗎?」
  我輕輕鬆開他的手,往前走了兩步。我站在首爾的天空之上,開始唱起那些我以為只要明白了歌詞,便是長大了的歌。


  大部分人會問我後來怎麼了。
  嗯,我並沒有真的去投那個歌唱選秀比賽的報名表。我在小學畢業之後就搬了六一三大樓,那次我沒有抱著兔子娃娃大哭了,儘管我還是一邊流著淚,一邊和泰亨哥還有智旻哥說再見。後來,我便慢慢地習慣了分離。
  國二那年,我寄出了第一張選秀比賽的報名表,而當年的「Super Starlight Singer」早在第三屆時因為涉嫌投票造假事件而停辦;升上高中時,我和一間娛樂公司簽了約,成為一位練習生。知道這件事後,我媽好一段時間不和我說話,我還記得我搬去宿舍的那個早晨,她沉默地把早餐推到我面前,半晌才低聲道:一定要去嗎?你爸已經走了,你哥也──她說到這兒便打住了。那一刻,我覺得她突然多了好多皺紋。
  我從高中畢業那年,我接到久未連繫的我哥的電話。「恭喜畢業。」他說,聲音讓我感到陌生又熟悉,我不確定是因為隔著電話,抑或是我們真的太久沒有聯絡。他在那通電話裡和我坦承,其實高三時他早就知道爸要離開了,當時家裡的氣氛太糟,他只能讓自己離家越遠越好,最好是成天泡在圖書館裡頭,當時支撐他讀書的動力很簡單:他想要離開家裡。
  當時讓你自己一個人面對那些,我很抱歉。他說。
  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這麼說。我不怪他,當我來到他的年紀,我才知道十九歲的我並不比九歲的我堅強多少。成年終究是種形式主義,有時僅僅扛起自己都太過疲憊。
  我沒有告訴我哥的是,九歲那一年站在首爾的天空之上的我,看見他踏出了火車站的大門,兀自佇立於偌大城市的人潮裡,最後重又轉身走回了車站。他掛下電話前和我說了「恭喜出道」,我想我不會再接到他的電話了。
  而現在的我,剛剛開完我第一次的巡迴演唱會。
  我的故事大概到這兒了,確實不是個太有趣的故事,但謝謝你聽我說完。嗯?你問我後來還有回過六一三大樓嗎?有啊。事實上,我最近才回去過一次。
  六一三大樓沒什麼變化,仍是我記憶裡的那樣,外牆給我的感覺稍微舊了點。我和警衛打了招呼,說我是以前住在這棟大樓的住戶,恰好路過附近,突然感到懷念,所以想回來看看。警衛看上去似乎半信半疑,但我努力擺出最誠懇的表情,他還是放我進了大樓。
  「你之前住幾樓?」
  「八樓。」我說:「但我也想去頂樓看看。」
  「頂樓啊。」警衛摸了摸下巴:「現在鎖起來了。」
  「鎖起來?為什麼?」
  「你沒看新聞啊?之前有個初中生,從頂樓掉下去,摔死了。居民們抗議說天台太危險,就要求管委會把頂樓鎖起來了。」
  我張了張嘴:「……掉下去?」
  「對啊,也不知道上去那裡幹嘛,我自己是覺得挺邪門的,一群小孩子都傳說那裡有住人。那種地方怎麼住人?」警衛打了個哈欠:「你還要上去嗎?」
  我搖搖頭,對警衛一笑:「沒關係,我要上去。」


  我順著樓梯一層一層地往上走,經過了那個開滿長春藤的窗台,經過了泰亨哥和智旻哥的家門,經過了我曾見過一隻三色貓以幾欲說話的目光望著我的樓梯口,經過了一個又一個「點五樓」,還經過了我曾經的門口。然後我走到了頂樓。
  往天台的那扇鐵門果真如警衛所說的鎖上了,手把被用生鏽的鐵鍊纏住,我試著推了一下,但鐵門紋絲不動。我看著那扇鐵門,突然想起了九歲那一年,金先生帶著我走在天空之上的那個夜晚。
  當時我看著腳下首爾的夜景,不自覺地說:「我好想要永遠待在這裡。」
  而金先生看著我,輕輕地微笑,雙眼裡盛著的、屬於這座城市的燈火都突然變得無比憂傷。「首爾的天空很大,但別永遠待在這裡。」他重又牽起我的手,語氣輕柔:「一直面對那麼大的天空是很可怕的事情。」
  而如今我站在這扇上鎖的門前,我想,金先生離開頂樓了嗎?還是他被永遠地鎖在了這個天台上,只能寂寞地仰望那麼大的天空了呢?
  我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但當我轉身打算下樓時,我不經意地回頭瞥了一眼。也許是錯覺,但我看見那門的把手上纏著的不是鐵鍊,而是嫩綠的常春藤藤蔓。它自然地向上纏繞、伸展,一朵小小的鵝黃花朵於焉綻放,無風仍兀自搖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