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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巴庫恩小說新刊《Believe in...》
【篇章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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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放眼望去,是一整面塵封於過往的白。
  唯一的色彩,是頭上那一方看得見、卻始終搆不著的藍天。

  四方的空間挾著名為「詛咒」的枷鎖,禁錮著曾經渴求的自由。
  記憶中的慘白,在一次又一次的哀鴻遍野被迫刷上鮮血般的紅。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十幾餘年——僅管在長達千年的永生中不過只是短短一瞬。  
  直到那一晚的騷動,一切發生得意外又倉促。但那隻緊握的手、那抹溫和的笑、還有那句堅定的誓言,終於為這段看似無盡的噩夢畫下了休止符。

  轉眼間,千年荏苒不著痕跡帶走了許多,卻仍留下當初那份義無反顧的初心。
  五百多年的隔閡,在一遍遍視線交集中逐漸被淡化,將失而復得的幸福又拉得更近了些。

  然而誰會料到——名為「詛咒」的夢魘會再度張開血盆大口,撕扯著記憶最深處的痛。

  從未消失的印記著啄食著肌膚,燙得令人難受。
  四周的白摻著血色扭曲成漩渦般的黑直逼眼前,身後的一堵高牆卻硬生生阻斷了一切退路。
  無所遁逃下,腦海閃過的依舊是那晚刀光劍影中俐落而凜然的身影。
  脫口而出的三音節挾著最後一絲期盼,盼著那個人能像千年前一樣帶著他脫離這地獄般的境地。

  下一秒,白皙的指攫上那頻頻顫抖的肩。
  再一次,期盼與現實終究還是背道而馳。
  
  「天子大人,這下子您還想逃到哪去呢?」
  悠緩的語調無情調侃著到手的獵物。
  僅管明知身處夢境,油然而生的恐懼卻讓這一切顯得過於真實。

  直至夢醒時分,那雙閃耀著藍寶石般的邪媚,不管幾次都教人不寒而慄。





1

  一分為二的世界在歷經方舟那場多方大混戰後再度失了序。

  除了造成一番規模不小的死傷,統領中樞教會的乙泰內爾意外被暗殺身亡,讓當下局勢如雪上加霜般陷入更勝於以往的混亂。
  轉眼一年過去,在這期間地上反抗組織與教會軍隊的來回交戰從未停歇。
  一方是為了繼承利貝爾的遺志,讓地上變成人人都能生活在歡笑中的幸福鄉。
  另一方則是為了將四分五裂的世界再度統合為一,讓中樞教會再現往昔的榮光。
  
  一切的抗爭、權謀,自始至終都只是為了各自所堅持的理念與正義。
  究竟孰對孰錯、誰是誰非,並沒有絕對的定論——或許千年以來一直都是如此。

  翻了翻前陣子奧卡從地上帶來的幾份報紙,看上去都是些大同小異的戰報,這顯然沒有引起卡巴內太大的興趣。
  本就決定不再過問地上的一切,因此即便在庫恩苦心說服下捨身捲進那場方舟混戰,對於活上千年、情願被世界遺忘的卡巴內而言,繼續當個旁觀者而不加以出手,才是他選擇活下去的方式。
  畢竟,屬於他的舞台早在千年前那場亡國之災便已匆匆落幕。
  
  曾幾何時的悔恨,在時間沖刷下漸漸洗去了存在的痕跡,雖說不至於完全消失,卻也足以讓卡巴內能夠與之共存。
  如今的他只想在這漫長無盡的永生中平靜度日,試圖撿回五百年來與庫恩錯過的每個瞬間。
  
  「卡巴內大人,早餐差不多都準備好了!」
  直到科諾伊慣用的烘焙手套揮上眼前,盯著報紙發楞的卡巴內才稍稍回神。
  他隨口應了聲,將報紙摺好放到一旁,面前的圓桌已經放上三份精心擺盤的餐點。然而除了卡巴內和科諾伊,還有個人到現在還遲遲不見蹤影。
  「庫恩還沒過來嗎?」
  「最近庫恩大人都比較晚醒,今天大概也是睡過頭了吧。」
  眼看卡巴內一副要等庫恩出現才打算動桌上食物的意思,科諾伊沒多說什麼,從一旁竹簍撿了幾顆雞蛋後又走回廚房。
  
  地底生活一直以來都沒有約定成俗作息時間,通常是科諾伊準備好食物後卡巴內跟庫恩再分別前往用餐,藉此刻意避開碰上面的機會。
  但時至今日,兩人之間的冷戰已經是過去式,因此在科諾伊強硬的堅持下,固定時間共進早餐順理成章成了三人之間的新默契。   
  然而這陣子,庫恩出現的時間卻一天比一天還晚。
  遲來的他總掛著略帶歉意的微笑、髮旋周圍不時還會出現些隨意亂翹的髮絲。或許就如當事人所言,只是最近貪睡病比較常找上門罷了。
  對此卡巴內沒特別表示意見,科諾伊自然也沒再過問。

  十分鐘過去,從廚房出來的科諾伊手上多了盤散著熱氣的煎蛋捲。
  剛起鍋的蛋捲香氣撲鼻,要是不趁熱吃可就辜負了科諾伊的心意——沒錯,只是這樣而已。
  煎蛋捲的出現顯然給了卡巴內一個絕佳的機會,
  「科諾伊,我去……」 
  「那就麻煩您了,卡巴內大人!」
  看穿那份蓄勢待發的心思,科諾伊愉快笑出兩顆虎牙,逼得當事人不得不將「看一下庫恩」這幾個還沒滑出口的字硬生生吞回肚裡。

  這種一舉一動都被科諾伊洞悉的感覺,讓卡巴內萌生了約略一秒的不快,
  「只是去看看人醒了沒,你別想太多。」
  遍思不著任何反駁說詞,看似雲淡風輕補上的這句,讓卡巴內難得的主動在科諾伊眼裡更多了些想像空間。
  目送那快步離開的背影,估計這一去大概又要等上一陣子,科諾伊倒也不急,哼著輕快的小曲又再次轉回屬於他的那方小天地。

  * * *

  相同的夢境再次停斷於迴盪於耳的低語,取而代之的是摸不著邊、搆不著際的黑暗。
  四下過分的寂靜更突顯了那份因夢魘而遲遲無法平復的恐懼。
  「卡巴內……」
  反覆低喃熟悉的名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掙扎著不被那一股腦湧上的窒息感所吞沒。
  直至油燈的微光為四周染上一層淡淡的鵝黃,這場看似無盡的噩夢終將在夢醒時分短暫落下帷幕。

  似睡似醒間第一眼看到的是覆在褐色兜帽下的一頭黑髮,即便五官的輪廓有些朦朧不清,庫恩仍辨得出眼前的人影正是他所期盼的那個人。
  
  「庫恩……,還好嗎?」
  低柔的語調挾著擔憂敲進腦門,讓緊繃的神經這才鬆了下來。庫恩下意識撐起身子、想也沒想便一頭栽上對方的胸膛。
  「卡巴內,真的是你對吧?」
  緊拽著那身米白色的衣襟,庫恩深怕一旦鬆手,自己又會被強行拖回夢魘的輪迴之中。

  究竟有多久沒有接近庫恩的房間,卡巴內沒特別注意過。
  即便這一年來兩人再度有了交集,所在之處也僅止於一些連科諾伊也會出沒的公領域。
  這一天,要不是卡巴內主動提議要來瞧瞧庫恩的狀況、要不是敲門前先聽見夢囈中頻聲所喊的名字,他也萬萬不會斷然闖入房裡、更不會貿然坐上對方床邊。
  在這之後庫恩突然撲上來、一個勁地瑟縮於懷的發展,直接讓腦袋一頓的卡巴內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他終於注意到浸濕睡衣的一層冷汗、還有不時顫抖的身軀,才意會到庫恩大概才剛經歷了場難熬的噩夢。

  既然已經踏出一步,再多的堅持似乎顯得多餘。
  這一回少了猶豫與掙扎,卡巴內順勢環上那微微弓起的背脊,
  「沒事了,庫恩。不用怕,我就在旁邊。」
  伴著規律的拍撫,掌心跟著傳來冰涼而濕漉的觸感,顯然庫恩被嚇得不輕。
  這種感覺卡巴內似曾相識,千年前的過往瞬間如跑馬燈般刷過腦海——
  
  業都還在的那段時間,庫恩時不時也會受噩夢的侵擾。
  無數個擔驚受怕的夜裡,卡巴內總會放下政務徹夜守在他身邊。
  「別怕,庫恩。不論怎樣的夢,只要等夢醒的那一刻,一切都會沒事的。」
  坐在床邊的他總由著庫恩肆無忌憚在懷裡蹭到入睡的那一刻。而這段始終掛在嘴邊的安撫,對當時的庫恩來說無疑是最有效的定心丸。
  
  「等到夢醒的那一刻,都會沒事的。」
  撥開被汗水浸透的髮絲,卡巴內俯著頭附在對方耳邊輕喃道。
  或許是睽違千年的一番話再次達到了效果,也或許是庫恩終於徹底從夢中脫身,一度顯得紊亂的呼吸漸漸緩了下來,卡巴內這才若無其事般鬆開手。
  「庫恩,差不多該醒醒了。」
  「卡巴內……?我還在作夢嗎?」
  一度以為還身處於綿延的夢境,但隔著衣襟透出的溫熱卻彰顯著那不容質疑的真實。
  抬頭一望,渾圓的紅眸分毫不差地捕捉到那雙清澈的鐵灰。庫恩頓上了幾秒,這下才意識到他是真真切切伏在對方懷裡。
  再一次不經意的對視,嚇得他趕緊從卡巴內身旁彈開。
  「卡巴內?!你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不久前,……沒有很久。」
  無意間瞅到庫恩發紅的耳根,惹得卡巴內也跟著感到彆扭。他順手將兜帽向下扯了扯,就怕左顧右盼不小心又盼上那對慌亂的石榴紅。
  說實在剛才的插曲也算不上什麼壞事,但情急之下的衝動,對於才剛結束那段五百年冷戰的兩人來說,似乎是有點衝太快了。

  「聽到你在講夢話,所以才進來看看。」
  持續的沉默只會放大過於突兀的尷尬,卡巴內故作鎮定地補上了句。
  「只是不小心做了些奇怪的夢,沒事的。」
  「奇怪的夢?」
  「沒……沒什麼!卡巴內不用擔心。」
  一雙手在胸前揮得心急,這舉動不禁讓卡巴內生了更多的疑惑——究竟是什麼「奇怪的夢」會讓庫恩直喊著他的名字?
  不過再追問下去反倒顯得咄咄逼人,說不准又會嚇到才剛睡醒的庫恩。
  反正彼此之間有的是時間,或許等哪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再問也不遲。

  卡巴內無意再進一步追問,讓庫恩總算鬆了口氣。
  一而再、再而三被相同的夢境所擾,他只能花上一次比一次還更久的時間去緩和夢醒時分越發失控的慌亂。
  而這個從未向任何人提及的事實,正是讓庫恩早上越來越晚現身的原因。

  「時候不早了,別讓科諾伊等太久。」
  眼看庫恩又自顧自恍起了神,卡巴內隨即出聲提醒道。
  「抱歉,我馬上就好。」
  「你沒做錯什麼,用不著道歉。」
  輕手搭上那頭被睡得有些凌亂的紅髮,他又補了句「我先到外頭等你」,掛著兜帽的深褐色背影便逕自離開了庫恩眼前。
  
  木門嘎吱作響,再次將兩人隔絕於內外兩個分離的空間。
  湊向方才卡巴內所待的位置,起了皺的的床單還留著屬於他的隱隱餘溫。
  庫恩捏了捏手,作疼的手背讓他終於認清兩人的獨處是不折不扣的真實。
  冷戰期間無數次的擦身而過,讓卡巴內幾乎成了種遙不可及的存在,就算伸長了手,也搆不回那份曾經呵護至極的溫柔。
  但五百多年來被硬生掏空的那一部分,如今正慢慢填補上失而復得的過往與未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庫恩再一次說服自己,試圖藉此消除對於夢境的擔憂,隨後終於振作精神的他才匆匆離開床榻梳洗更衣。    

  「讓你久等了,卡巴內。」
  「別在意,科諾伊說過從你醒來到出房門總會花上些時間。」
  「既然知道,怎麼不直接回去等呢?」
  「要是沒把你帶過去,又會讓科諾伊說閒話。」
  這句話是卡巴內不折不扣的心聲,不過他會耐著性子在房外等庫恩,說到底也是在嘗試展現那份不擅顯露的貼心,只是這點他不會輕易坦承就是。
  
  「那我們走吧,卡巴內。」
  「等等,你先別動。」
  「怎麼了嗎?」
  「後面的帶子沒綁好。」
  「咦?」
  庫恩扭著身想窺探背後的狀況,肩頭卻被一手抵住,
  「你別動,我來就好。」
  按在肩上的手隨後挪到長衣後方兩條垂墜的長帶,先是解開凌亂不成形的結、仔細打上新的蝴蝶結,最後再調整到不會妨礙到活動的長度。
  這段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的時間,衣料間的摩擦聲始終掩不過心跳敲擊胸壁的鼓動。
  「可以了。」
  「謝……謝謝你,卡巴內。」
  一早就發生了兩次過於近距離的接觸,或許已經是兩人近期內最大的突破,但當那陣騷擾頸子的吐息遠離之際,庫恩還是無來由地生了幾分說不上的失落。

  「之後如果自己弄不好,就等我過來。」
  「……?」
  究竟是自己聽錯了?還是心跳的鼓譟讓思考跟著變遲鈍?
  庫恩一時之間竟沒聽懂卡巴內話裡的意思。

  「科諾伊已經夠忙了,喊你起床這種小事我來就好。」
  「……原來是這個意思,我明白了。」
  究竟是不是真明白,庫恩也不太確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從明天開始,迎接早晨的到來,想必會為這千年來一成不變的日常添上新的期待。

  眼看卡巴內不發一語又走遠了些,庫恩這才趕緊加快腳步跟上對方。
 







  
  
2 

  那在之後地底的日常依舊,唯獨卡巴內每天多了項喊醒庫恩的日課。
  為了預防前些日子的意外重演,他在進到庫恩房前都會再三敲門確認,順利的話會立刻得到回應,那一切便也沒什麼大問題。
  只不過還是發生了幾次遲遲不見應門的狀況,其中不外乎和反覆困擾庫恩的夢魘有關,但即便試探詢問,庫恩也會以記不清夢境為由去模糊卡巴內的那份關切。

  至今還膠著在彼此之間的顧慮,對兩人來說似乎還是個暫時解不開的結。

  這天,來到阿魯姆定期廣播的播送日,算準時間來到客廳的卡巴內一眼就瞧見正對著收音機發愁的科諾伊。
  「還沒開始嗎?」
  「照理來說早該開始了,但這東西老是收不到訊號。」
  轉了轉調頻的旋鈕、又扯了扯那根立得直挺的天線,無奈聽到的仍然是一連串不明所以的雜訊。  
  被惹得有些惱火的科諾伊心一狠,舉起一記手刀作勢劈向那不中用的機器。

  「別把收音機打壞了。」
  一把將手刀截住的卡巴內慢悠悠勸上了句。
  「說不定早就壞了,這都已經第幾次收不到訊號了?」
  本來還期待聽到阿魯姆在廣播中唱上一曲的科諾伊,對著收音機又是一陣拍打。無來由地被剝奪難得的樂趣,讓他不禁鬧上了些脾氣。

  「別著急,科諾伊。只要阿魯姆繼續堅持他的那份心意,等到收音機修好後還是有機會再聽到的。」
  來自耳邊溫和的安撫,這才讓卡巴內注意到湊在一旁的庫恩。
  當彼此不再無視於對方的存在,對上眼的兩人同時露出了抹不經意的無奈一笑。
  「改天給奧卡修看看,不行的話就直接換台新的。」
  「卡巴內大人,我們可沒有那些閒錢說換就換啊……。」
  「錢的事你不用擔心。」
  地底生活雖說大多是自給自足,但打從再次與地上有所接觸,科諾伊開始會用種植作物換得的收入向黑繩夜行的奧卡購入一些生活必需品。
  深知錢財得來不易的道理,以至於科諾伊在這方面算得比誰都還精,自然不會無端生出他認為非必要的雜支。
  反觀對物欲沒有特別執著的卡巴內,會提出這樣的建議,說穿也不過是想慰勞科諾伊長年來的辛勞。
  至於要怎麼弄到一台全新堪用的收音機,他的確是有想到不必動用到金錢的方法——如果有必要的話,前陣子上方舟賣的人情這下子興許能派上用場。
  
  「既然卡巴內這麼說,你就別擔心了,科諾伊。」
  「庫恩都掛保證了,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不、不對,的確還有……,請問我可以冒昧提問嗎?」
  「說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如今看到兩位大人進展神速、還能這樣一搭一唱,小的著實感動不已。所以……,想請問今晚可以煮紅豆飯慶祝嗎?」
  咧開嘴的兩顆虎牙笑得三人之間一陣促不及防的沉默。

  隨後,一記不溫不痛的拳就這樣直直捶上科諾伊的胸口,
  「別太得意忘形了。」
  卡巴內冷冷拋下一句,眼看連兜帽也遮不了滿臉蒸騰的熱氣,他索性轉身遠離這越發尷尬的現場。
  「看來卡巴內是同意了呢。」
  「應該……是吧?」
  不給予正面回應間接等同於默認,這樣理解應該沒錯吧?
  科諾伊總覺得這段時間卡巴內的反應又多了些難以解讀的部分,不過這樣的改變只要有往好的方向發展,似乎也沒什麼需要擔心的。

  「庫恩大人,那我先去忙,有事要找的話我都在田裡。」
  「知道了,你去吧。」
  目送科諾伊離開後,眼看現場只剩下自己和坐在不遠處的卡巴內。
  要是在過去那五百年,庫恩必當會選擇立刻調頭離開。然而現況已經有所不同,即便心跳又不安份地急了起來,他還是鼓足勇氣走向卡巴內身旁的空位。
  另一方面,一向習慣縮在專屬單人椅的卡巴內,這回卻刻意挑了個雙人座的位置,庫恩隨後坐上一旁的發展也不偏不倚正中他的下懷。
  
  牆上掛鐘隨著時間推移重複著單調的滴答作響。
  過於靜謐的空間更突顯了翻動書頁時的漫不經心,僅管各自緊盯著手中的書本,零碎的文字卻始終掩不過身旁過於張揚的存在。
  「我們……已經有多久沒有像這樣一起看書了呢?」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庫恩。
  指尖仔細滑過書面上的文字,他的心思卻早已飄回久遠前的過往。
  不經意的脫口而出並沒有得到即刻的回應,只是來自對方的氣息似乎又靠得更近了些。
  眼看卡巴內仍舊沉默不語,庫恩自顧自又接了話,
  「記得那時候看的也是這段故事,但是半個字都看不懂。」
  那時候「業都」之名仍然存在於世,是自己過於沉溺於幸福才大意將天子詛咒的存在淡忘,進而讓這段過於短暫的時光成了彼此間不得隨意提及的禁忌。
  隨之過於突兀的沉默,讓庫恩懊悔著一時無心的口不擇言,深怕對方會因此默然離去的他,下意識地伸手揪上落在身旁的褐色衣襬。

  「畢竟是不熟悉的語言,一開始當然會看不懂。」
  「……卡巴內?」
  帶繭的手覆上還揪在衣襬上的纖細指節。卡巴內另一手直接取過庫恩腿上的書,當熟悉的文字映入眼簾之際,緊閉的心房這才悄然開了道縫,任憑千年前的回憶肆意流瀉而出。
  「即便如此,你還是很快就把業都文學起來了。」
  「那都是卡巴內耐心教出來的成果。」
  「是嗎?」
  卡巴內不置可否地笑出聲,讓庫恩一度懷疑自己的耳朵,還沒回過神,一股輕而不疾的力道讓他一頭倒上對方的肩。

  「卡巴內今天是怎麼了?」
  「我這樣很奇怪嗎?」
  「不是……,只是……,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卡巴內,突然有點不習慣。」
  僅管不習慣,這一刻卻讓庫恩盼了數百年。
  當期盼化作真實的瞬間,這份遲來的溫柔暖得庫恩眼前盡是禁不住的朦朧。
  「庫恩?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
  「不是卡巴內的錯,但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是停不住。」
  庫恩心急地將手背接連往臉上抹了又抹。但當他越是急,關不上的淚腺更是將發燙的臉濕得一塌糊塗。
  為了逃開卡巴內那雙關切的眼神,他只能死命將頭壓得不能再低,但那份隨之將他緊擁入懷的溫柔,讓他鼻頭又是一陣止不住的酸澀。

  這或許是千年以來,庫恩頭一回在卡巴內面前落淚。
  為了不讓卡巴內產生更多的懊悔,他曾經努力讓自己活出幸福的樣子。
  無數個擦身而過的瞬間,他只能一再用微笑去強壓處於決堤邊緣的淚腺。
  直到今天他才曉得,不再有所壓抑讓感情宣洩而出,竟比他想像中還簡單許多。

  面對突然情緒崩潰的庫恩,卡巴內能做的也只有無聲而不間斷地撫著、拍著。
  少了過去的那份從容,這回即便想出言安撫,過多的猶豫與掙扎讓他只能將浮上腦海的隻字片語頻頻嚥下肚。
  摸不著盡頭的永生並不存在永遠的保證,這道理卡巴內前陣子才總算明白,庫恩亦然。
  因此在找到那句不會再傷害到彼此的話語前,卡巴內選擇了沉默。
  直到庫恩哭得夠久、哭得夠累,他才任著那頭紅髮悄然無聲地滑到他腿上。
  
  「卡巴內大人,怎麼我才離開沒多久,您就惹庫恩大人哭了?」
  像是算準了時機進到客廳的科諾伊手上還拎了條薄毯。
  「我沒有惹庫恩哭。」
  本想送給自家近衛一個白眼的卡巴內,無意間瞥見庫恩臉上還未乾透的淚痕,自知立場站不住腳下旋即別過臉。
  科諾伊見狀沒再多加揶揄,仔細地為庫恩蓋上薄毯後便倚上沙發的扶手。
  「……科諾伊。」
  「小的在,卡巴內大人。」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庫恩哭成這樣。」
  「我也是。畢竟庫恩大人從以前就很會逞強,就算是您也拿這點沒轍不是嗎?」
  「大概是因為我太不可靠了也說不定。」
  卡巴內自嘲地輕笑了聲,此刻凝視著庫恩的是一雙讓科諾伊再熟悉不過的灰眸——千年前的那位業都國王,也曾經這樣溫柔而深情地望著在身邊安穩睡去的中樞天子。

  「終於又可以看到您對庫恩大人露出這種表情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是在想之後大概還要煮上很多次紅豆飯就是。」
  「庫恩就算了,別連你也把話講得那麼難懂。」
  瞬間又板回那張撲克臉的卡巴內,暫時沒心思去解讀科諾伊的話中話。
  打從冷戰和解後,卡巴內和庫恩臉上漸漸出現些常人般的喜怒哀樂。這件事看在科諾伊眼裡,無疑是個值得慶幸的進展,只是他暫且不打算對兩位毫無自覺的當事人明說。

  「話說卡巴內大人,您要不要直接把庫恩大人抱回房去?」
  眼看庫恩的頭壓在卡巴內腿上也過了好一陣子,直挺挺定在原地不動的兩條腿科諾伊看著總覺得麻,因此才順勢提出建議。
  不過卡巴內倒是想都沒想便婉拒科諾伊的好意。或許長年來的各種經歷,讓他對痛、麻之類的耐受性比一般人來得高出許多。
  「那等您腿麻了再喊我一聲。」
  想到田裡的小白菜今天還沒澆水,科諾伊隨口交代了聲便離開客廳。
  「跑那麼遠怎麼可能喊得回來?」
  抱怨歸抱怨,但繼續讓庫恩這樣睡著也沒什麼不好。
  打算繼續看書打發時間的卡巴內,這才留意到庫恩頸上有些鬆脫的繃帶。
  
  「印記之前是長這樣的嗎?」
  從繃帶縫隙中隱約透出並未隨著天子詛咒消失的黑色印記,扭曲的圖騰牽扯著卡巴內最不願想起的那一塊,但眼前圖紋與記憶的出入讓他有點在意。
  屏著氣想將繃帶再鬆開些,卻在指尖不小心碰觸到肌膚的同時驚擾了睡夢中的庫恩。紅如烈焰的髮絲對著隱隱發麻的大腿一陣摩娑後,再次傳來輕淺而規律的鼻息。
  不敢再有所動作的卡巴內隨後又瞧上一眼,透出的印記似乎又重疊上印象中的樣子。
  一時之間的違和或許只是眼花也說不定,當下並未想太多的卡巴內隱忍著雙腿的痠麻,再度將注意力轉回手上的書。

  此時此刻,論誰都沒注意到——地上幾隻匆匆爬過的螞蟻,全數在繞過沙發椅角的瞬間,像是著了魔般地瞬間沒了生息。

  * * *
    
  四面的鏡牆映射著壁上燭光的橘紅,反覆交錯、延展直至無人知曉的盡頭。
  置於中央的一張桌擺放了成疊的書冊,記載著至今已不存在的古文字。
  身著黑袍的金髮青年悄然無息地正坐於一旁的皮製高背椅,椅背一角掛了副鑲著金樣的黑色面具——面具曾經的主人也曾坐在同一張椅上,訴說著那番過於可笑的理想與懺悔。

  千年前先祖靠著天子詛咒所打下的基業,說什麼也不能栽在不合時宜的罪惡感。
  因此他選擇親自下手,讓昔日故友不得不提早退出這場權謀與算計的舞台。  
  天子的詛咒必須存在,中樞教會才有和平安穩的一天——如此簡單直白的道理,顯然整座方舟上只有他這個唯一的明理人才懂。
  整整一年,僅管曾想方設法找回那個被自由蒙蔽雙眼的脫韁傀儡,結果卻不盡人意。
  既然無法強行終結、也不能無中生有,就只能將現有的詛咒利用殆盡,哪怕只是個不完全的殘體。

  緊閉雙眼默唸著繁瑣的咒文,幾乎是竭盡所有的心力才終於尋得那位帶著古老印記的紅髮天子。
  「千年前的紀錄看來不假,傳聞中的天子果真是存在的。」
  細長的寶藍挾著狡黠的笑容,細細反芻著腦中閃過的那一幕。
  青年起身走向桌邊,翻閱著置於最上方幾張早已泛黃的紙頁,一頁頁常人無法理解的文字與錯綜複雜的圖樣,對他而言算不上什麼難題。
  
  「既然如此,天子大人,一切的成敗就全靠你了。」
  為了繼承中樞千年來的榮景、為了證明自己一直以來的選擇都是無庸置疑的正解,米賽理科德此番的孤注一擲顯然不打算為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持續出現的夢境,仍舊如影隨般在每個夜晚折騰著無法從中脫身的庫恩。
  反覆無盡的輪迴,唯一的改變僅有那身著黑袍而越發清晰的身影。
  直至前一晚,庫恩才注意到那個人有著一頭耀眼的金髮,而那雙寶藍仍舊一如既往地大肆散發著懾人的寒氣。
  
  直到夢醒,一切就會沒事。
  唯有夢醒,才能逃脫噩夢與過去牽連而生的桎梏。
  閉上眼的剎那,能做的也只有期盼著能在下一次清醒時獲得短暫的解脫。

  庫恩這天一早難得在卡巴內出現前醒來,躺在床上的他又是費上一番心力才將湧上心頭的恐懼壓制下來。
  熟練褪下睡袍、將置於床頭櫃的毛巾打濕並擦去一身冷汗,庫恩隨後又若有所思地走向一旁的半身鏡。
  一絲不掛的上半身在鏡中映著一身白皙的肌膚。
  記得在業都時,卡巴內總要他多曬點太陽,才能讓皮膚呈現健康的膚色,不過卻又在數個烈日當頭的午後硬是把他往室內帶。
  那時候的他曾對這般反覆無常感到困惑。
  「要是曬傷可是會疼的」,那位曾經的業都國王笑了笑,又直往那條通紅的手臂上了層厚厚的藥膏。藥膏的味道和著藥草獨特的清香,是種讓人感到安心的味道。
  來到地底轉眼千載,距離上一次見到陽光已經不知是多久前的事。既然不會再曬傷,卡巴內自然也沒必要再親自為他敷上任何膏藥。

  叩、叩。
  「庫恩,你醒了嗎?」
  清脆的敲門聲將千年前的追憶敲回現實。
  庫恩簡單應了聲,示意卡巴內在外頭稍等。
  當他不經意又對上鏡中的自己,頸上鬆脫的繃帶縫隙透出了某種肉眼可見的異狀——這讓他瞬間竄過一股不祥的預感。

  「印記……怎麼會變成這樣?」
  將纏在頸上的繃帶解下,千年來從未消失過的黑色圖樣仍舊實實嵌在那,而一條暗紅而扭曲的紋樣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鑽繞在那印記之中。

  象徵著天子詛咒的印記如今出現異狀,怎麼想都不是個好兆頭。
  夢裡被啄蝕般的疼痛彷彿再一次攀上了頸子。

  庫恩怯生生望向緊閉的房門,才剛拆下的繃帶還緊握在手,他不禁猶豫起是否該將這件事如實告訴正等在門外的卡巴內。
  如果再次與天子詛咒扯上關係,他不確定這次是否又會從近乎失去一切的卡巴內身上奪走什麼——他不敢多想,也不希望腦中浮現的任何假設成真。
  
  「庫恩,再不出來我就要進去了。」
  「等等!別進來,我……我現在身上沒穿任何衣服!」
  庫恩情急之下趕緊出聲制止,雖說是臨時搭上的藉口,但也是不爭的事實。
  突如其來的一陣的乾咳,無預警打破了彼此間短暫而過於露骨的沉默。
  這讓庫恩又是一陣慌,趕緊將繃帶纏回頸上,隨意將床上的薄被往身上一披便匆匆前往應門。

  「卡巴內,你沒事吧?!」
  「咳……沒、沒事,只是……不小心嗆到……咳咳……」
  至於是在聽到庫恩全裸自白後才不小心想歪嗆到,這件事卡巴內就算咳到岔氣也絕不會輕易坦言。
  卡巴內蹲坐於門邊縮成一團,一時喘不上氣穰他還是有點難受。死命將風衣兜帽拉得極低,這種尷尬至極的狼狽樣他說什麼也不想讓庫恩看個正著。
  然而憂心於突如其來的異狀,這種時候偏偏庫恩又上前湊得更近。
  當他關切地蹲在一旁,視線在低處盤旋的卡巴內一眼就瞄到那兩條毫無遮蔽的腿,好在大腿以上的部分有確實給披在身上的薄被遮擋住。

  「你不用管我,趕快進去把衣服穿好。」
  「我確定卡巴內沒事再進去。」
  「……已經沒事了。」
  「真的?」
  「真的,所以……」
  「卡巴內大人!原來您還在這裡!奧卡已經來了,他說等等有事想找您。」
  不知該說是禍不單行還是單純運氣不好,這種時候偏偏連科諾伊也跑來攪和。猛然想到庫恩被單下的一絲不掛,卡巴內二話不說立刻起身將人擋在身後。
  「不准再前進半步,科諾伊。」
  「欸?」
  「沒聽到我說的嗎?」
  「欸?卡巴內大人,請問您怎麼了嗎?」
  一頭霧水的科諾伊倒也算聽話地停下腳步,但他不懂不久前才鬆下那張千年撲克臉的自家前國王,怎麼才沒多久就換上了副凶神惡煞般的威嚇臉?

  「卡巴內,你嚇到科諾伊了。」
  「庫恩大人,原來您也在……?!」
  前一秒才從看到從卡巴內身後探出身、只披了條被單的庫恩,下一秒立刻被冷到近乎冰點的灰眸一瞪,識相者如科諾伊能做的也只有趕緊背過身。
  「小的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知道。待會麻煩卡巴內大人到客廳一趟,以上,科諾伊在此先行告退。」
  語畢,不出幾秒的工夫,科諾伊的存在便徹頭徹尾消失於現場。

  「真的把科諾伊嚇跑了呢。」
  「……。」
  明知庫恩無意責難,卻讓卡巴內還是生了數秒的內疚。
  「趕快進去把衣服穿好。」
  將房門推開了些,飄移的灰眸始終不敢盯上那條已經滑落肩頭的被單。
  「既然科諾伊跟奧卡都在等,卡巴內趕快過去吧。不用特別等我沒關係。」
  「知道了。」
  多說無益、走為上策,就算庫恩不催,卡巴內的理智也不允許自己在此久留。

  「卡巴內,這次我自己會處理好一切的。」
  眼看對方的背影逐漸離去,進房前庫恩又細聲留下了句,但早已走遠的那個人有沒有聽到,他就不得而知了。

  * * *

  隨後來到客廳的卡巴內,一眼便瞧見那身代表黑繩夜行的鮮紅。
  一年前在維達殞命後,形同解散的黑繩夜行僅剩奧卡獨自繼承了那身紅服,轉而以商人之姿周旋於各派勢力之間。
  對他而言,生存的目標不再只是於困厄中求生存,而是盡其所能獲取足以在世上佔有一席之地的財富。而這般生意頭腦,也讓他在機緣下與卡巴內等人所處的地底世界搭上了線。
  
  「早啊,卡巴內。怎麼今天還是板著張臭臉?難道又夢到被維達剁成碎塊了嗎?」
  即便是黑繩夜行裡相對懂道理的人,講起話來依舊充斥著無法無天的冒犯。
  所幸這些話聽聽就過去,再刺耳都比身體會隨時被砍得四分五裂來得好,因此卡巴內對奧卡的揶揄一向都沒什麼特別反應。

  「對卡巴內大人講話請注意基本的禮貌。」
  拎在手的螺絲起子不偏不倚敲上奧卡的頭頂,吃痛的他悶哼了聲,便搶過落在頭上的那把凶器。
  「開開玩笑罷了,別那麼嚴肅嘛。你看你家大人都沒說什麼了。」
  「你這傢伙……!」
  「科諾伊,夠了。」
  眼看自家近衛又要作勢出手,原本沒想要搭話的卡巴內這才出聲制止。
  說實在奧卡那種大而化之並略帶輕狂的個性並不討人嫌,禁得起玩笑話的他也算是難得可以和科諾伊暢所欲言的對象——前提是要撇除對卡巴內的一切不敬發言。  
  
  「找我有什麼事?挑重點講。」
  走上前倚上一旁的泥牆,卡巴內可不希望奧卡擅自又把話題岔到那位已經離世的人面災厄身上。
  「挑重點是嗎?我想想……。」
  慢條斯理鎖上收音機上的幾顆螺絲釘,奧卡隨口又向科諾伊要了另一把螺絲起子,似乎是剛才敲在頭上的那把讓他用得頗不順手。
  「科諾伊,我去外頭晃個幾圈,等你旁邊那位想到要講什麼再來叫我。」
  「明白了,卡巴內大人,您小心慢走。」
  「等等等等,就快弄好了!不是都說一心別多用嗎?!」
  你們這幫人怎麼都那麼急性子?一邊碎唸著,奧卡終於鎖完最後一顆螺絲釘,這才捶著蹲麻的腿緩緩起身。

  「首先,這台機器沒壞。」
  「你都弄了那麼久,怎麼可能沒壞?!」
  「那是在保養機器、延長它的使用壽命,笨蛋。」
  說實在,收音機也不過是近幾十年才出現的發明。就算家事、務農樣樣行,近乎是萬事通般的科諾伊,短時間內也還不熟悉前陣子才從阿魯姆那邊得到的新東西。
  因而被嫌笨讓他對奧卡有些惱火,但卡巴內的一個眼神,又讓他收起蓄勢待發的拳。

  「那你倒說說看,既然沒壞,怎麼會收不到廣播訊號?」
  「這就是第二件事。簡單來說,目前地上的通訊信號基本上都是斷的。」
  根據奧卡所言,這一個多月來,通信機、廣播等等都會出現各種異常雜訊,這不僅影響了阿魯姆的廣播,也徹底阻斷了各個反抗集團之間的聯繫。即便曾多方嘗試修復各處的無線電機台,這樣的異狀卻遲遲無法解決。
  雖說斷訊的原因尚且不明,但似乎是有人刻意在阻撓各大反抗集團間消息的互通有無。
  
  「所以不只我們這邊,連地上也已經好一陣子收不到阿魯姆的廣播了嗎?」
  「就是這樣沒錯。」
  聽到這才恍然大悟的科諾伊,腦中不禁計畫起要找時間學一點有關無線電的知識,順便也託上奧卡下次帶幾本參考用的書籍過來。
  想當然爾,這份無視於地上異狀的求知熱忱又被奧卡小小嘲弄了一番。
  至於卡巴內則只管靜靜聽著,顯然無意對地上的現況加以抒發己見。
  眼看這對主從要不是抓錯重點、要不就是冷淡到毫無反應,總覺得看上去沒什麼樂趣可言的奧卡,這才疑神疑鬼補上另一個小道消息,
  「有傳聞說,中樞最近這陣子偷偷把駐守各地的軍隊都撤回方舟上了。」
  「……你說撤軍?」
  「嘿嘿,你可總算有點反應了。」
  「卡巴內大人……?」
  「沒事,只是不懂中樞的人在想什麼罷了。」
  一派淡然說著反話,過於熟悉的既視感此刻正翻攪著卡巴內腦中那段千年前的過往。

  當年強行解除天子詛咒後,中樞曾多次出兵與業都軍交戰,為的只是營造失去天子詛咒後必須以武力自保的假象。
  但就在那場悲劇發生前夕,中樞軍隊忽然全數從前線戰場撤離,又過了一天,嬰兒天子的哭號在短短一夜間便抹去了業都的存在。
  卡巴內也是到後來才知道,中樞的一般士兵大多沒有聖印保護。要是繼續停留在業都邊境的戰場,在天子詛咒肆虐下必然會造成自家兵力的折損,因此當年中樞才會突然在釋放天子詛咒前撤軍。
  如今教會軍隊的撤軍,讓卡巴內不禁想起至今仍然藏匿於地上某處的現今天子以及他身上所帶的詛咒。
  但身為天子的阿魯姆假若不在教會手上,中樞理應是無法複製當年的那番操作,這樣突如其來的撤軍又是為了什麼?
  
  「阿魯姆這陣子還在地上吧?」
  為了排除心中浮現的萬一,卡巴內看似輕描淡寫又問上了句。
  「當然在啊。天子旁邊還有那個大傢伙跟著,我前幾天才跟他們打過一次照面。」
  「是嗎……,那就好。」
  「看你眉頭皺那麼緊,是有想到什麼對吧?」
  多少打聽過卡巴內跟維達在方舟激戰的事蹟,直覺敏銳的奧卡打從第一次碰面就感覺得到這個繭居在地底的青年絕不是什麼普通人。
  仔細觀察對方眉宇間的變化,奧卡彷彿嗅到商機的味道,這次的直覺告訴他——要是能從卡巴內口中套出點什麼,想必會是地上跟方舟兩邊陣營都會搶著要的情報。
  「想到什麼就說來聽聽,別老是把話憋在心裡,會憋出病來的。」
  過於明目張膽的誘討,是奧卡一貫的哄騙話術,但這對卡巴內而言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耳邊風。
  
  「奧卡,比起在這講些有的沒的,你趕快把我田裡的菜拿去地上賣一賣還比較實際。」
  聽出一番端倪的科諾伊同樣也不在意那番言語利誘,比起這個他更擔心的反而是卡巴內一臉越發嚴肅的神情,因此才趕緊想了個藉口趁機把奧卡打發走,免得他那張不受控的嘴又在那東扯西扯。
  「喂!別那麼暴力好不好……」
  身上那件紅外套被一個勁揪往門邊,僅管嘴上抱怨,奧卡倒也還算識相地遵從了突如其來的逐客令。

  「咦?奧卡準備要離開了嗎?」
  才剛踏進客廳的庫恩冷不防撞見這略顯混亂的一幕。
  「庫恩大人早安。這傢伙今天比較忙,現在正準備要回地上了。」
  「原來如此,那麼看來要跟卡巴內談的事也順利談完了吧。」
  「哈哈,應該算是……。」
  「……。」
  科諾伊乾笑了兩聲,站在一段距離外的卡巴內更是沉著臉不答腔,庫恩見狀沒再多說,他大概猜得到幾人之間所談的並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

  「……我說庫恩,你最近是不是都沒睡好啊?」
  對上庫恩禮貌性的微笑,一直找不到機會插上話的奧卡突然問了一句。
  「嗯?怎麼會這樣問呢?」
  「就……,你的臉色看起來比上次又更差了。」
  左看了看、右瞧了瞧,深知現場另外兩位對於庫恩的過保護——特別是站比較遠些幾乎不吭聲、但手已經默默摸向刀鞘的那位,讓奧卡的發言頓時收斂了許多。
  「謝謝你的關心,可能只是今天點的燈暗了些才會讓你有這樣的錯覺。」
  一樣的笑容、一樣平緩的語調,但卻明顯在掩飾著什麼。
  僅管奧卡有所察覺,不過無益可言的關心對他而言並非必要,因此他選擇不再追問,只是拍了拍庫恩的肩以示回應。

  「對了奧卡,上次你拿來的書我都看完了,下次可以再請你帶些新的嗎?」
  「知道了,之後再幫你準備點特別的。」
  對上庫恩囑託的狡黠一笑,不禁讓科諾伊想到前陣子打掃庫恩房間時不小心翻到那幾本內容詭異的成年類書籍。
  就那麼不巧把書拿去毀屍滅跡的路上直接被卡巴內撞個正著,隨後自家主子冷著一張臉、直接油燈一扔把書原地燒個精光的那一幕,他至今想忘都忘不了。
  「算我拜託你,別再給庫恩大人帶些奇怪的書了!」
  挾著憤懣的吆喝,科諾伊這才終於把奧卡拖離開現場。
  少了科諾伊和奧卡在一旁吵鬧,四周又恢復於地底一貫的沉靜,庫恩這才默默走到卡巴內身旁跟著一起靠上泥牆。   
  「奧卡說了什麼話惹卡巴內生氣了嗎?」
  「沒有。」
  我沒有在生氣,隨後又補了句,緊蹙的眉這才緩了些。
  為了讓對話延續,最好的方法就是丟出新的疑問,看準時機的卡巴內率先又開了口,
  「睡不好,是因為之前的夢嗎?」
  「……嗯。」
  相同的夢境,卻一次比一次清晰、一回比一回還真實,幾乎要讓庫恩錯以為他在睡夢中其實是掉入了另一個平行時空。
  繃帶緊實地遮掩著頸子上變了樣的印記,若有似無的疼痛,讓庫恩無意間摸向右頸。
  脈管的搏動抵抗著指尖的壓迫,砰咚、砰咚,蠢蠢欲動的天子詛咒彷彿也在隨之鼓譟。
  
  「卡巴內,如果……」

  如果,我又變回挾帶詛咒的中樞天子,這一次你還會像千年前那樣不顧一切來救我嗎?

  話音未落,一隻搖搖欲墜的黑蝶飛過庫恩眼前,下一秒隨即在他和卡巴內之間卒然墜地。
  瞬間兩眼發直的庫恩,即便此刻心中有千萬個不願意,卻無法無視於眼前過於熟悉的一幕——當他第一次親眼目睹身上的詛咒吞噬周圍一切時,所有的花草樹木、昆蟲鳥獸、甚至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都像這樣在痛苦中漸漸失了生息。

  直到這一刻,庫恩才意會到所有假設終究還是無情地轉變為現實。
  事隔千年,天子的詛咒依舊不願放過毫無招架之力的他。
  詫異、無助、轉而為無盡的絕望,紛雜的情緒瞬間如狂浪般襲上心頭。要是這種時候可以放聲大哭,宣洩後的痛苦說不定會緩上幾分。
  僅管如此,庫恩想喊卻不敢喊出聲、想哭也不敢落下任何一滴淚,只因為即便出現眼前的異狀、察覺到有所不對勁,卡巴內仍寸步不離地護在他身邊。
  
  同時,黑蝶的墜落跟庫恩的反應,再加上奧卡所提供的線索,讓卡巴內終於想通——假使中樞這次真的又動了天子詛咒的歪腦筋,那麼這次淪陷於其中的天子,極有可能並非阿魯姆,而是庫恩。
  果然,那天看到庫恩身上印記的變化並不是錯覺。
  曾被強行解除的天子詛咒竟又再次找上庫恩,這點倒是讓卡巴內始料未及。
  當他還在嘗試消化接續浮現的推測,身體卻搶先一步將人一把攬進懷。卡巴內幾乎用盡了全力,只為了不讓詛咒將庫恩拖進那早該消失於千年前的無盡深淵。

  「卡巴內不要這樣,快放開我!」
  僅管對方只是不發一語地緊擁著他,庫恩耳邊仍舊迴盪著千年前詛咒肆虐下聲聲刺耳的劇咳,鼻腔彷彿也隨之充斥著濃濃的鐵鏽味。
  他慌亂地奮力掙扎,那雙緊緊將他扣住的臂膀卻硬是牽制了他的行動。
  「庫恩,你冷靜一點。」
  「詛咒……又回到我身上了,……我怎麼可能冷靜下來?!」
  他已經毫無餘力再去壓抑越發不受控的情緒。再這樣下去,不光是飛過的黑蝶、就連近在眼前的卡巴內,都會在詛咒的摧殘下賠上性命。

  想到這,再一次使勁一推,庫恩這才終於成功將那襲白衫推開。
  但當庫恩正準備從一旁逃開的同時,卡巴內再次搶先了一步。

  他一手直接將庫恩壓回那堵泥牆,繞過後腦的手不由分說地將人硬是按上那頑強的一吻。
  驟然壓在唇上的吻,讓庫恩又是一番倔拗的抵抗。然而要比力氣,他從來都不是卡巴內的對手、要比那份毫不退讓的執著,這一回他顯然沒有半點勝算。
  緊閉的一雙紅眼,終於被這番攻勢逼出成串豆丁大的淚。
  眼看庫恩總算軟下身放棄了掙扎,卡巴內這才鬆開手、收回了那份迫不得已的強硬。
  「這樣有冷靜下來了嗎?」
  緊咬著被吻過的唇,庫恩默不作聲點了點頭。
  眼角的淚珠被湊上的指節輕輕截過,那動作柔到彷彿前一刻的強吻都只是短暫的假象。
  
  卡巴內隨後俯身將黑蝶拾至一旁的窗台,微微顫動雙翅的蝶顯然還一息尚存。
  面對始終默不作聲的庫恩,他一眼便看透對方心中最迫切的顧慮。
  再次走到庫恩跟前抽出短刀,卡巴內不假思索地將刀刃往手腕一劃,頃刻間鮮血汩汩滲出,但不下轉眼的工夫,傷口便完全癒合,僅剩一道逐漸乾去的血痕。
  
  「只要不死狀態還存在,詛咒是傷不了我的。
   就算你身上再次出現天子詛咒,我也會想盡辦法讓你脫身。

   ——庫恩,這一次,你還願意相信我嗎?」 
  一字一句的獨白包裹著那份千年來從未改變的真心。
  灰眸真切地望著那雙仍然閃爍著淚光的石榴紅。
  直到最後,庫恩終於靜靜點了點頭,在卡巴內面前強撐出破涕後的第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