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唐錚在煉丹房走來走去。
「給我坐好。」即使不用回頭，冷酷的唐二爺背後也像是長了眼睛，「是不想要手了？」
哇啊！趙活在小師妹的懷裏打顫。
「哇啊！」唐布衣過於誇張地復述，同時對瑟瑟發抖的娃娃師弟做鬼臉，「糟了！你要被掌刑使抓去煉丹了！」
這招在他們小時候很管用。棉花還沒填那麽多的小東西在唐錚的手裏皺成一團，就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後，深深陷下去的軟和枕頭。救死扶傷的良醫苗子拿著針線，看起來很沈穩，實則很緊張，只因此人先前練習時滿打滿算繡壞了有二十張布，親身證明雖然都是針，但用在人身上和布身上到底不能一概而論。所幸他的手很穩。穩到能在猴子戳那張皺巴巴醜臉戳入迷時，用空出來的左掌往他背上啪地一扇。修好的是醜娃，受傷的卻是師兄，單看結果，有點像艾斯愛慕。不確定，再看看。
七年，或者八年過去，昔日的俊秀少年變成了英俊的年輕人，長得高而瘦。而師弟被縫縫補補，勉強從一個巴掌大變成了比巴掌還大一圈。唐錚提著針線回來，眼刀冷冷往嬉皮笑臉的人身上飛：「等會紮的就是你。」
唐布衣笑容褪去，大駭：「為什麽是我！？」
還能問得出為什麽？傳信的師弟轉身入門，一聲驚起滿池魚。被點名道姓的大師兄不僅不顧人質安危，看見綠衣服就是點蒼草點蒼打，等到後面的一波人浩浩蕩蕩追上來，又變成敵人草敵人打，搞得烏煙瘴氣，一塌糊塗。身為一派大弟子，毫無責任自覺，該罰；余下混戰者，毫無組織紀律，但念在抵抗外敵有功，只在操練時額外加訓。而罪魁禍首不僅輕信於人，禍水東引，在混戰中被小師妹搶到懷裏護著，卻還能不甚受傷，實在是蠢得不堪細看，更是要罰到天荒地老，不敢再犯。
趙活被他捏著肚皮，斷斷續續吸氣：「二師兄……」
「閉嘴。」冷酷的唐相公說，「手不想要了？」
手當然還是要的。都這麽小個東西了，要是連四肢都不健全，其淒慘程度估計都能在丐幫名列前茅。唐錚把他翻來覆去地摸了又摸，摸完肚皮摸頭發，摸完頭發摸手掌，確定這坨比肉還軟的蠢豬娃娃毫發無損，才陰冷地哼一聲，把他遞回師妹手上。唐默鈴於是開始翻來覆去地摸摸，摸完腦袋摸肚子，摸完肚子摸手腳，最後抱在懷裏，輕輕拍拍他頭發：「師兄，不怕。二師兄已經把你治好了。」
「給我也摸摸。」唐布衣湊過去，「我還沒摸呢！我沒檢查，不算——哎呦哎呦哎呦！！」
「啊。」唐默鈴退後兩步，「大師兄又死掉了。」
「別管他。」唐錚嫻熟地收回針，開始飾演起經常殺人的朋友們都知道的經典片段。趙活從師妹的手臂間探出頭，憐憫地看了眼地上倒著的好大個人，卻不想對方擡起頭，悄悄對他眨了兩三下眼，而後脖子又挨了一針，真真切切倒了下去。
好可怕。棉花娃娃縮回去，假裝自己是一個沒有神智的普通醜娃娃。幸好我不是大師兄，被多紮幾針就會死。
但唐默鈴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她像一陣縹緲的霧氣，輕飄飄地遊出煉丹房。一扇門之外，十多個掃地的弟子低著頭，十多個擦柱子的弟子別過臉，還有十多個假裝自己很忙的弟子在假裝自己很忙。紅衣裙的姑娘慢慢關上門，站在石階上，把懷裏的軟乎乎師兄舉在了半空。
「修好了。」她平靜地宣布。
如果把這一幕放在八百年後，醜娃的地位就會和某個深入人心的動畫形象深深重疊。但他只是個巴掌那麽大（還是要大一點）的棉花坨子，於是只不明所以地環視一圈：「啊？我沒事呀？」
「喇逼雕啦。」有弟子說。
「喇逼雕啦？」趙活有樣學樣。
「戰他娘親。」還有弟子說。
「戰他娘親？」趙活一頭霧水。
行了！看著年紀要大一些的師兄得出結論。人沒事（如果葉雲舟在場，他會心底默默反駁這一點），腦子也沒事，撤！
就像人不會傻到去拔老虎胡須，唐門弟子也不願意在掌刑使出沒率高達90%的煉丹房門口多待。只不過幾個眨眼，拿掃把的拿掃把，提桶的提桶，坪子便變成了從來沒長過唐門弟子的幹凈模樣。只有小師妹還在捏捏他軟綿綿的手掌，越摸越舍不得放手，遂幹脆不放手，抱著棉花師兄行走在唐門的每個角落。到了晚上，便無比自然地攜醜娃入女弟子……
等等！趙活尖叫起來。師妹、小師妹！這個不可以。不行！
唐默鈴把他抱得更緊。摸摸臉，摸摸毛絨絨的馬尾，摸摸軟軟的肚皮和手腳……就是舍不得放！於是在小師妹七歲後每晚經常發生的一幕再度上演。醜娃娃費勁地從她掌裏爬出來，搖搖晃晃地站直，開始說教：師妹呀！我們不能再一起睡了！你現在已經是大姑娘了……
可是…沒有師兄陪著，我會做噩夢……
呃……！這個、那個……我！我替你做一個一樣的……
一樣的又不是師兄。我不要。
就是就是。從門口探頭的葉雲裳開始幫腔。你怎麽就不能陪你師妹啦？反正多一個人又不礙事！默鈴娘子，正所謂強扭的瓜也甜，我看你直接把醜哥哥擒入房內，綁在枕旁，他自然就會舍不得你而就範……
雲裳妹子！醜娃大驚失色。你才剛來一天！不要帶壞我家小師妹！
趙哥哥好薄情！好小氣！葉小娘子攀著木門，甜滋滋對他笑。你在舟上時，不也和我睡了一處？如今陪陪你師妹，為何又不幹了？
「啊。」唐默鈴的臉上隱約浮現出了被擊中的神色。
「我沒有！」趙活聲嘶力竭，棉布做的臉上，開始現出藍色的細小汗滴，「我、我們只是睡在同一條船上！沒有睡在一起……小師妹，我沒有呀！」
「那是沒有。」葉雲裳笑著回他，「倒是第二天起身時被我哥哥壓得扁扁的，揉了半天才揉回原樣……」
「師兄……我睡覺時才不會把師兄壓得扁扁的……」
「那是意外！」醜娃大汗淋漓，四肢亂舞，啪嗒一聲，還在娘子細軟的掌心上摔了個屁股墩，很艱難地撐著那和身材比例有些不符的大腦袋，蒼白解釋：「那個，只是葉兄為了護我，不小心……」
管他小心還是不小心呢。小師妹把他捧在手上，看了又看，又轉過身，和才認識第一天的朋友對上視線。葉雲裳朝她俏皮眨眼，做了個抓握進屋的手勢，全然不顧汗流浹背，細聲細氣掙紮的棉花團的死活。他只是個娃娃呀！娃娃管這麽多男女大防，扭扭捏捏，明明被人握住毛絨絨的身子，就不得不支支吾吾跟著當陪睡枕頭了……現在這樣無力地擺手捂臉，除了把人撓得心癢癢，想在那晃來晃去的布頭發上咬一口外，還能起到什麽作用？
娃娃沒什麽辦法，又不能從胸襟裏掏出脫手鏢來打人。只能很小聲地求饒：「小師妹……」
唐默鈴收回視線，低下頭，用指尖撓撓師兄軟乎乎的臉蛋。搞不懂原理的絨布滾著熱氣，嗤地一聲，手指頭就戳出個小小的坑。她把他捧得更高一些。從胸口擡到面前，再將玉雪美麗的面頰湊近，在那熱騰騰、軟綿綿的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啊！葉雲裳睜大眼睛。
一秒、兩秒……總不可能超過五秒。巴掌那麽大的醜娃融化了。像是在陽光下放得過久的冰酪，很好揉的四肢和外形失去形狀，變成只能勉強分得清五官與四肢的一灘東西，軟軟掛在師妹柔軟的掌心間，要掉不掉。點蒼來的小娘子哪見過這般陣仗，一時驚訝得嘴都合不攏，忙從屋裏出來，繞著這坨看起來似乎很香的青色冰酪轉了兩三圈，奇異地咽了口唾沫：「這是……我能摸摸嗎？」
「……、？……，……？」趙活說。
「可以。」唐默鈴乖乖地答，「但要輕輕的。」
她於是伸出手，仿佛是摸小鳥纖軟的絨羽那般，拿指尖小心地蹭了蹭：「——好燙！？」
唐默鈴擠了擠樹脂一樣的可溶性師兄，認真道：「是有點。但很暖和。」
確實很暖和。葉小娘子將自己常年冰沁的小手貼上去，學著她的動作，在這柔韌黏糊的一團上施加重量，捂緊捏了兩三下。嘰。融化的冰酪傳來了虛弱的哀鳴。那張顯出安詳的臉蕩來蕩去，貼著人的指縫，咕啾咕啾地滑動，不一會兒，便把兩只手都慰得暖熱。
她看得驚奇：「這……這是經常有的？還能變回來嗎？」
「能。」另一個人搓搓他大餅似的手和肚子，「大師兄說，這是師兄太害羞了。冷靜下來就沒事了。」
果真如她所言，被揉著搓著好一會兒，奶糕一樣的娃娃漸漸開始凝固，重新變得立體蓬松，噗的一聲，就從兩個姑娘的手裏長回了原樣。那雙故意做得很大，眼袋很深的黑眼睛裏出現了不贊同的神色：「小師妹！我跟你說過——」
啾。葉雲裳俯下身，把那張同樣明眸皓齒的漂亮臉蛋湊近，在軟軟的絨布上，結結實實地親了很響的一聲。

葉雲舟候在弟子房外，等著據說是要把自己介紹給師兄弟的重要引薦人。卻不料在黛濃夜色下，只等來兩個一紅一綠的慌張身影。他望見小妹臉上闖禍了的神情，眉心很輕地跳了跳：「雲裳？這樣晚了，你怎麻煩貴派小師妹——」
嘎。就像是被半道掐斷的火苗一樣，那張嚴肅端正的俊面上，赫然出現了一瞬間……很久的空白。而唐默鈴已經在他面前站定，平靜地點點頭：「葉公子好。」
「啊。」葉雲舟說，「嗯…？」
在蒼松劍客不知道第幾次對恩公的失禮眼神中，她慢慢舉高了手，把兩掌中那發出細微聲響，半凝固的一灘青色捧到他的面前：「這是師兄……他…有些害羞了，估計要過一會兒才能好……」
「啊。」葉雲舟說，「嗯…？」
他下意識地擡起手（所幸劍客輕易不會手抖），從唐門千金的掌中，接過那軟乎乎、熱騰騰，咕啾咕啾動著的一灘醜娃餅。揉也不是，捏也不是，只能幹戰著，看著那有些融化，顯出別扭可愛的嘴巴動了動，咕嚕出一串模糊的聲音：「葉兄……」
「才不是我的錯。」葉雲裳小聲地說，「都怪趙哥哥面皮太薄。才不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