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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上）＞


「搬家這種會大量消耗體力的事情，不是應該回診完評估過身體狀況之後才做嗎。」

葉小花和李子瑄才剛坐下，問診的林甜甜就以無奈又不失威嚴的平淡目光看向兩位好友兼病患。

「對不起，院長……」葉小花憨笑，但沒有因此而輕易得到主治醫師的諒解：「跟我說對不起沒有用，妳對不起的是自己的身體。但我還真的沒想到，李子瑄，妳這麼放心讓小花二話不說地直接搬家啊？」

「咦？呃……」毫無波動的湛藍目光投射過來，李子瑄心虛地撓兩下臉頰，「因為……啊、搬到離市區近一點的地方也方便回診嘛！搬完之後也比較好約時間！」

「根本只是小花想先搬家就搬了吧……我還以為妳應該會更謹慎的。」林甜甜淺揚起嘴角，眉頭也悄悄上揚了一些，「不就幸好小花為了提前離開戒毒中心有加強復健，不然拖著那種身體還要搬家我可不會輕易放過妳。」

「是……」葉小花垂下肩膀，原先就滿是歉意的笑容也更加僵硬。

「……算了，反正也平安搬完了，曉辰感覺也很開心。妳們……還是讓那孩子少擔心一點吧。」林甜甜輕嘆口氣，看兩人的神情是真的在反省的樣子也就沒繼續責備，乾脆翻開葉小花的診療紀錄進入正題，「小花，可以跟我說一下戒斷症狀最近的發作頻率和程度嗎？」

「嗯……從戒毒中心出來之後……平均一個禮拜應該還是會有一次比較嚴重的時候吧，偶爾手還是會抖，還有覺得很緊張的時候也會發作……」蒼藍目光垂在地板上，林甜甜看著葉小花回想完病情後那種失望的樣子，自己的眉梢也跟著下垂，「用藥呢？現在的劑量如果調降，妳有信心壓住戒斷症狀嗎？」

「我……我也不清楚……」葉小花抿起雙唇，李子瑄看著她緊捏住膝蓋的手掌，在不知道該如何插話的立場下只能伸手輕覆在對方的手背上。

「那妳最近一次發作是什麼時候？還有是在什麼情況下發作的？服藥之後的藥效能確實感受到嗎？」林甜甜輕輕蹙眉，試著想從葉小花最近的發病情形來推測藥劑能否減量，卻沒想到對方在聽見問句後更加支吾其詞了起來：「最近一次嗎……呃……」

要說到距離現在最近的一次戒斷症狀發作，葉小花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時間點是搬家那天下午，即便全身顫抖仍被李子瑄輕柔擁抱的記憶。

「戒斷症狀來的話就看著我。我在這，別怕。」李子瑄的輕柔呢喃在腦海中迴盪，葉小花的全身也跟著回到了當下的熱度。

「那、那個……最近一次啊……呃……」

葉小花語調中的難為情讓林甜甜有些不耐煩，視線從病歷表移到這名病患的臉上，只見她的臉頰紅得不像話，而更詭異的是，在林甜甜轉頭想向李子瑄詢問詳情時，這人已經別過頭只剩下通紅的耳根還在她的視線範圍裡。

搞什麼？只是問診也能臉紅成這樣是在演哪齣？

林甜甜挑動眉頭，只有葉小花自己在那邊扭扭捏捏就算了，但連李子瑄都這麼心虛可就弔詭了。

診間陷入沉默，林甜甜實在不想過問那個被羞澀反應所掩飾的詳情，只能無奈嘆口氣，「那最近幾個禮拜呢？戒斷症狀是在怎樣的情況下發作的？總會有沒那麼難以啟齒的一次可以告訴我吧。」

「呃──我想想……」葉小花聽見院長的反應後鬆了口氣，開始努力挖掘再更之前有關於戒斷症狀的記憶，一旁的李子瑄也看林甜甜沒有要追問的意思而放鬆下來，只在心裡默默咕噥：「在小花的症狀發作時還做那些事情，要是被院長知道應該又會被念吧……」

而當對病情的詢問和療程的討論步上正軌後倒是讓李子瑄無暇再去思考那些問題，葉小花的恢復進度、療程調整可能帶來的影響，甚至於飲食、作息，對於體內受到多種藥物傷害的葉小花而言，需要注意的細節可能比她自己所想的還要多。

「那今天就先試著用這套菜單做一次復健，我會隨時觀察妳的狀況來判斷強度需不需要調整。」林甜甜闔上資料夾領著兩人走出診間，葉小花雖然對自己的體力不再那麼沒自信，但從眉宇中的細微變化仍能看出她的不安，李子瑄沉默地凝視她額角的汗珠，最後也只能抿著雙唇看她跟著院長開始進行復健的菜單內容。

「沒事的……小花搬家那天也沒有勉強自己的樣子……」李子瑄坐到復健中心牆邊的長凳上，雙手在膝上交握著，「她會好起來的……」

懸在心頭的那股不安，源於前幾天搬完家後從葉小花那裡得知的、葉曉辰的「願望」。

「曉辰說……希望如果我們有任何煩惱的事情可以跟她說。」葉小花的笑容輕柔，但下垂的眉梢和李子瑄同樣夾雜著複雜愁緒，「我的身體……我其實有毒癮這件事，妳覺得該什麼時候告訴她比較好？」

「畢竟短時間內是沒辦法完全痊癒的，曉辰又已經四年級了啊。」

李子瑄看向在各種復健設備之間穿梭的兩個人影，只見葉小花終於坐定位後咬著牙不斷拉動儀器讓內部的鉛塊提起再放下，如此反覆進行著相同動作直到循環結束，她臉上的表情也從原先的游刃有餘漸漸顯露出疲態。

「嗶！」簡訊提示聲倏然響起，原先還在思考葉曉辰究竟對毒品有沒有概念的李子瑄嚇得差點從長凳上跳起來，而這樣大動作的反應也吸引到了林甜甜和葉小花的注意力，「子瑄？」

「呃、抱歉……」李子瑄憨笑著拿出手機，「只是被簡訊聲嚇到而已，妳們不用理我沒關係……」

接收到訊息的兩人揚起理解笑容後繼續專心在復健上，李子瑄確定沒干擾到她們也鬆了口氣，隨後打開手機螢幕檢視簡訊內容，卻在閱讀完訊息後僵住了動作。

「曉辰媽媽，曉辰剛才跟同學發生了一些爭執，因為有出現拉扯的動作，對方受了一點傷，可能需要您來學校幫助我們了解曉辰的情況，不會占用太多時間，希望您能盡速撥空前來。」

「什麼意思……」原先就因不安而稱不上明亮的翠綠雙瞳頓時失去了僅存的光芒，隨著訊息而來的錯愕讓李子瑄顫抖著關上手機螢幕，「小、小花……」

「子瑄？」葉小花聽見了微弱的輕喚，轉頭看向神態十分異常的李子瑄，「怎麼了嗎？」

「曉辰的老師傳簡訊說……曉辰在學校害別人受傷了……希望我過去幫忙了解情況……」李子瑄語畢深吸口氣，雖然從老師的簡訊來看那位同學的傷勢並不嚴重，但光是葉曉辰和人起爭執這件事就足以令她感到害怕──

那個一向滿面笑容地分享學校趣事的女兒，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她動手傷到同學？

「……院長，今天可以先暫停嗎？」葉小花聽見轉述後雖然同樣震驚，但看李子瑄那憂心忡忡的樣子，也只能讓自己冷靜下來以免又徒增對方需要顧慮的事情，在向林甜甜徵求同意時的語調也出乎意料地平靜：「我想我也需要去看看……」

「……我明白了。」林甜甜推了下眼鏡，眼神裡沒有絲毫的為難，「曉辰那邊如果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也能隨時跟我說，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謝謝院長！」

林甜甜看著那兩位焦急的母親道謝完就快速離去，嘴角勾起的弧度有些無奈，微微下垂的眉梢卻也和那兩人同樣帶著擔憂。

「希望不是太嚴重的傷勢……」

＊＊＊

「曉辰！」

李子瑄和葉小花一趕到學校就火速跑向辦公室，只見葉曉辰獨自坐在受傷的男同學以及對方家長對面，而葉曉辰一聽見母親的聲音也馬上轉過頭來，「媽媽！」

「老師，請問發生什麼事了……曉辰她……」李子瑄小心翼翼地望向被葉曉辰弄傷的男孩，卻發現他和他母親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後的葉小花身上。

「他說小花媽媽吸毒，還說廠長叔叔跟修車廠的人都是流氓……我……」葉曉辰噙著淚的雙瞳滿是委屈，緊縮著的拳頭跟著語調不斷顫抖，「我叫他不要亂說話，可是他一直說妳們的壞話……」

「找那麼多藉口，打人就是不對！」男孩的母親在葉曉辰話音剛落就開口打斷，不滿和氣憤全都寫在了臉上，「才國小四年級就用打架解決問題，現在的學校都是怎麼教的？」

「媽媽……我有說過對不起了……我不知道會害他流血……」積在眶裡的淚珠滾出眼角，葉曉辰起身走到李子瑄跟前，抬頭看向母親的眼神充斥著膽怯，「小花媽媽只是生病對不對……今天警察姊姊來學校跟我們說吸毒是犯法的……小花媽媽不會做那種事對不對……妳不會騙我對不對……」

「曉辰……」李子瑄鎖起眉頭看向葉小花，「我……」

「媽媽妳看，那個臉凹進去的感覺真的很像啊！我又沒有亂說話！」嘴角還帶著優碘擦拭痕跡的男孩理直氣壯地向自己母親討公道，卻沒得到他理想中的回應：「你還不閉嘴？都被揍了嘴還這麼臭！」

葉小花看著那男童仍憤憤不平的樣子，再低頭直視淚眼汪汪的女兒，她感受得到李子瑄望向自己的眼神有多煎熬，她自己也同樣煎熬著──

本該出於善意的謊言，到底該不該在這樣的場合繼續用更多謊言掩飾下去？

葉小花閉上雙眼深呼吸，她不想讓女兒失望，但在學校老師和同學家長的面前，她也不想冒險當一個說謊的母親，去換一個可能會堆積更多謊言、更難獲得諒解的未來。

「曉辰，對不起。」葉小花蹲下身平視女兒，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媽媽我……我們沒有要一直騙妳，我們只是想等妳長大一點再告訴妳……」

「我會不舒服、會要一直吃藥、會一直去看醫生，不是因為生病……」葉小花想平緩道出一字一句，語調卻隨著眼眶的熱度逐漸哽咽，葉曉辰的眼神也漸漸添上錯愕。

「我有毒癮，可是我不是自願的……原因很多、很複雜，如果妳想知道我會慢慢告訴妳……可是，曉辰，我們真的不想讓妳還這麼小就煩惱這些事情，所以才想等妳大一點再跟妳說……可以原諒媽媽嗎？」

葉小花捧著女兒的臉頰直視她，湛藍雙瞳映出的淚光盈滿了歉意，但葉曉辰看了只有垂下頭沉默，緊握的雙手輕輕顫動著。

「不要……」

稚嫩嗓音軟化了語調中的憤怒，但葉曉辰再度抬頭看向母親時的神情無疑透著失望與哀傷，「妳們騙人……還要叔叔阿姨一起騙我……明明就說我有什麼事情都能跟妳們說，結果妳們自己什麼都不跟我說……我討厭這樣……」

葉小花看著女孩，那樣的眼神讓她想起了過去對李子瑄隱瞞自己被威脅時的往事──對重要的人說謊的回憶，葉小花實在不想再經歷更多了。

「曉辰，妳不原諒我也沒關係，我知道這樣很不對……媽媽答應妳，之後有什麼事都會跟妳說、不會再騙妳，好不好？」帶著繭的手掌握起顫抖的小手，葉小花輕抿雙唇，湛藍雙瞳中的謹慎歉意跟著體現在語調上，「我們打勾勾，好嗎？」

葉曉辰盯著母親伸出的小拇指，沉默了半晌才鬆開緊握的拳頭回勾住那同樣顫抖著的手指頭，「說好了喔……」

「嗯！說好了！」等到女兒回應才終於揚起笑容的葉小花點了點頭，懸在眼角的淚也跟著滑過臉頰，「那……因為媽媽真的有毒癮，我們再跟同學說一次對不起好不好？」

「好……」葉曉辰抿唇頷首，葉小花帶著欣慰笑容輕拍女兒頭頂後起身帶著她站到男孩面前，「小朋友，對不起打傷你了，讓你們誤會還吵架真的很對不起……」

李子瑄注視著葉小花帶著女兒向對方家長彎腰致歉，心頭的酸楚一直在告訴自己不該如此沉默，但葉小花剛才的神情實在讓她不管想說什麼話全都停在了嘴邊。

明明該道歉的人不該只是曉辰和小花才對不是嗎？

「……我們道完歉了，但您的小孩應該也有不對的地方吧？」李子瑄深吸口氣緩步到葉小花身側，「在不清楚對方家裡狀況的時候開這種玩笑，我想不管是誰聽了都會覺得不舒服。我知道曉辰打人不對，我也覺得她必須道歉，可是，難道您的孩子就一點錯也沒有嗎？」

「可是我說……」「你閉嘴！」

男孩剛想開口反駁就被母親給喝止，仍坐在長椅上的女性瞪了一眼男孩後抬頭朝李子瑄揚起客套笑容，「當然我們家孩子也有不懂事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在學校會這樣對其他同學的家庭說三道四的，真的不好意思……你也快跟曉辰道歉啊。」

男童被女人的手肘頂兩下後才噘起嘴朝葉曉辰低下頭，「……對不起。」

「曉辰，他也說對不起了，妳還生氣嗎？」葉小花低頭看向女兒，只見她的眉間雖然收緊著但還是搖了搖頭，「不生氣了……」

李子瑄看女兒好像還是沒把心裡話給全部說出來的樣子，眉梢微微下垂，轉頭看向一旁放心下來的班導師，「老師不好意思，還麻煩您通知我們來處理……謝謝您馬上告訴我們孩子在學校的情況。」

「沒什麼，這個年紀的小孩可能也需要家長在才能更清楚了解他們是怎麼想的……」女老師揚起友善微笑回應，「也謝謝媽媽們願意馬上趕來，抱歉耽誤了妳們的時間……」

「沒事，能解決問題就好。」李子瑄鬆開眉頭，轉身牽起了女兒的手掌後再度看向葉曉辰班上的導師，「曉辰這邊，我想她今天的狀況可能不太適合繼續上課，下午的課可以請假嗎？」

「當然，沒問題。」

＊＊＊

「子瑄，我們……先回家嗎？」

兩人牽著女兒走出校園，葉小花看著李子瑄把轎車解鎖後替女兒打開後座車門，「還是有要去其他地方……？」

「嗯──」李子瑄坐進駕駛座後揉兩下太陽穴，從後照鏡觀察葉曉辰的表情，只見那孩子不僅從出了辦公室到現在都沒說話，緊鎖的眉頭更是沒鬆開過。

「曉辰應該會希望我們把所有隱瞞她的事情都講清楚吧。」李子瑄轉頭看向從另一側後座車門上車的葉小花，看對方又歉疚地垂下眉梢，嘴角揚起無奈的輕柔微笑，「我們去修車廠吧，妳幫我聯絡院長和局長，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