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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xx年】

  「怎麼可能會後悔呢?」

  背對著身後上百座墓碑的他,掛著空泛的微笑淡然拋出這句話。
  一百多年來,他總是這樣回應著自己那始終懸於一線的擔憂,原有的自信卻隨著時間逐漸碎裂、剝蝕,裸露出的真心在故作堅強之下,更像把利刃般深深扎進心頭。

  「為了讓拯救我的英雄能為自己的作為感到自豪,我必須幸福地活下去。」
  忍住快要潰堤淚水,庫恩用盡所有的力氣向那漸行漸遠的背影扯出一如既往的笑容。

* * *

【1xxx年】

  睜開眼的瞬間,庫恩發現自己又夢回那至今仍會不時浮上心頭的過往。
  微濕的眼角吐露著曾經難以消彌的不安,但也無妨,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胡亂將殘存的淚痕抹去,當庫恩正想撐起身子起床時,才察覺到某股從身後環上肩頭的力道讓他有些動彈不得。
  雖然經過前一晚與某人的同榻共眠,他多少猜測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對方不同於以往的主動,近五百多年來倒還是頭一回碰到。

  「卡巴內,你醒了嗎?」
  輕聲喚著千年以來最熟悉的三個音節,庫恩稍稍側過頭。
  眼前過於清晰的睡顏,讓他一時不敢去想像此刻彼此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近。
  雖說和卡巴內之間的冷戰狀態終於在不久前畫下句點,但這樣過於迅速的進展還是讓庫恩感到油然而生的難為情。
  他扭了扭肩,希望這樣可以達到喚醒對方的作用,好讓自己能盡快脫身,誰料這樣的舉動卻帶來全然的反效果。
  米白的天花板瞬間在眼前晃了半圈,被強制翻過身的庫恩,目光所及只剩下一雙熟悉的灰眸、還有那抹深不可測的笑容。
  
  「……醒了怎麼不早說?」
  好不容易吐出這句話,庫恩的臉頰正不受控地發燙著。
  「醒都醒了,早說晚說有什麼差別嗎?」
  一雙深邃的鐵灰憐惜似地望著庫恩早已泛紅的臉龐,修長的指節將幾縷落在臉頰的紅髮撩向耳後。   
  一連串刻意撩人的舉動,惹得庫恩再度感受到一股直衝腦門的躁熱。
  「不鬧你了。」
  耳邊又響起那聲柔到讓人快要融化的輕笑,
  「趕快準備一下,再賴床賴下去科諾伊可是會擔心的。」
  卡巴內輕拍了下庫恩的頭並順勢湊上前在那泛著熱氣的前額落下淺淺一吻,旋即起身離開床榻。

  腦袋還有些狀況外的庫恩繼續維持著側睡的姿勢,愣愣看著卡巴內俐落套上平時的裝束。
  總覺得有種說不上的違和——儘管心裡這樣想,庫恩一時也看不出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 * *
  
  與卡巴內並肩走在前往飯廳的長廊,對這段時間的庫恩而言是再熟悉不過的日常,但此刻卻藏著幾分有別於以往的氛圍。
  其中最讓他在意的,大概就是卡巴內久違脫下那長年覆在頭上的兜帽。

  「總覺得卡巴內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呢。」
  「你在說什麼傻話?我不是一直都是長這副模樣嗎?」
  庫恩的發言讓卡巴內不禁失笑。
  「……說的也是,看來是我想太多了。」
  歪了歪頭,庫恩決定不再去探究對方一時之間的改變。

  好不容易恢復成能夠直接說上話的關係,想必卡巴內也是在努力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可不能因為自己毫無來由的彆扭而辜負了這番好意。
  既然如此,自己是否也該有所表現呢?
  
  默不作聲向卡巴內挪近了幾步,庫恩隨後用食指輕輕勾搭上對方的指節。
  當他正欣喜於自己難得的主動時,突然被一把反握的手,讓他還是不爭氣地羞紅了臉。

  然而,當牽著手的兩人步入飯廳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卻讓庫恩再度驚到腦中一片空白。
  飯廳內出現的身影儘管側著身,卻依然看得出跟身旁這個人如出一轍的面容、一模一樣的衣著,唯一不同的或許只有那覆在頭上的褐色兜帽。
  
  「今天科諾伊到地上去了,他出發前有留了些吃的。」
  聽聞腳步聲的他,一派淡然地繼續輕啜著杯中的熱茶。
  無意間瞥見庫恩身旁的那個人,讓他有些訝異,不過那也只是短短一兩秒的事。
  「你是什麼人?」
  卡巴內迅速放下手中的茶杯,並在下個瞬間毫不遲疑抽出掛在腰際的短刀,一個轉身便帶著滿臉殺氣逼近才剛踏進飯廳的兩人,更精準來說,是朝向那位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黑髮青年。

  「這五個字我原封不動還給你,勸你最好也老實報上名來。」
  庫恩感覺到身邊的卡巴內在抽出短刀之際同時也將他往身後護。

  突如其來的混亂讓庫恩簡直無法思考。
  如果身邊這個打從起床時便伴在身旁的是卡巴內,那另外這個人究竟是誰?

  「卡巴內,這就是我的名字。」
  將短刀反手一握,掛著兜帽的卡巴內儼然一副隨時都有可能出擊的氣勢。
  「那還真是不巧,我也叫卡巴內。」
  冷笑了一聲,庫恩身旁的卡巴內也雙手各操了把短刀,赤裸裸的敵意完全沒有絲毫的掩飾。
  「喔?活了一千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世上有另一個卡巴內。」
  「一千多年?那對於只活了一百多年的我來說,您可是大前輩呢。」
  乍聽之下近乎相同的音頻,以毫無抑揚頓挫可言的狀態來回交錯,搞得庫恩一時也分不清那些話到底是出自誰的口。

  活了一千年的卡巴內跟活了一百年的卡巴內?
  庫恩越聽越迷糊,現在的他早已辨不清眼前究竟哪一個才是自己所認識的卡巴內。

  「廢話就到此為止,你最好給我離庫恩遠一點,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迎面而來的卡巴內顯然已經沒了耐心,沉著聲拋出的威嚇就如同他手中所握的短刀,冷冽而不帶一絲感情。
  同時,另一個手持雙刀的卡巴內直接整個人擋在庫恩前頭。
  這樣的場景,讓庫恩不禁想起初遇的那晚,正在跟中樞衛兵對峙的卡巴內也是這樣掩護著他,用盡全力不讓他受到絲毫的傷害。
  「庫恩,待會打起來可能會波及到你。聽我的話,等等馬上回你的房間躲好別出來,知道了嗎?」
  耳邊傳來卡巴內的低語,倒是讓庫恩腦袋清醒了幾分。
  如果這兩個人都是他所熟知的卡巴內,那麼縱使在身上砍出的刀傷,也不會對他們的生命造成任何威脅,但他還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兩人傷害彼此。
  下一秒,也不知道是從哪生出的勇氣,庫恩直接推開擋在眼前的卡巴內,闖進對峙中的兩人之間。
  
  「你們都冷靜下來!今天科諾伊不在,萬一你們打起來……,可是沒人來幫忙善後的。衣服被砍破了,也沒人會幫你們修補喔!」
  
  急迫地將腦中雜亂無章的詞彙勉強組成說得出口的句子。
  但隨後回應庫恩的,也只有繼三把短刀落地後同一個現場那兩副如出一轍的呆然表情。


2
  
  險些就要擦槍走火之際,庫恩貌似成功阻止了即將開打的兩人。
  一時還搞不清楚狀況的他,索性直接將兩個卡巴內一併拉往飯廳的圓桌就坐。
  三人圍繞著圓桌而坐的畫面雖然有種難以言喻的詭異,但庫恩也顧不了那麼多。
  這種時候偏偏科諾伊不在,究竟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所以……,你們兩位都是卡巴內對吧?」
  庫恩在看似尷尬的沉默中率先發言。
  「我當然是本人,這還需要問嗎?至於對面那位不速之客,我就不知道了。」
  頭掛兜帽的卡巴內雙手環胸、冷眼瞅著坐在對面的青年。
  「我也是卡巴內本人,這點應該沒有什麼好懷疑的。你說是不是,庫恩?」
  語畢,另一側的卡巴內朝著庫恩露出颯爽一笑,儘管讓庫恩瞬間心跳漏了一拍,但卻讓他更加確信心中的猜測。
  「卡巴內,抱歉。但我認為這邊的卡巴內才是這一千多年來跟我一同生活在這裡的人。」
  面向脫下兜帽的卡巴內,庫恩語帶幾分歉意說道。
  「雖然無從得知你為何會出現在此,但卡巴內就是卡巴內,我不會對你抱持任何惡意。你究竟是從何而來?因何而來?我們可以一起慢慢去尋找答案。」
  庫恩輕柔地將手覆上對方的手背。

  儘管眼前的這個人擁有與卡巴內全然相同的面容,但庫恩知道,他並不是和自己長年一起生活的卡巴內。
  彼此之間才剛經歷了長達五百多年的冷戰,有些一度失去的事物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夠找回來的——好比說那抹過去曾帶給他無數溫暖的自信笑容。
  
  「既然庫恩都這麼說了,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嗎?」
  自己的存在得到庫恩認可,讓原先還一臉淡漠的卡巴內朝著對面的人露出了抹勝利的微笑,卻又在庫恩轉過頭來時趕緊收起過度張揚的嘴角。
  「這麼看來,這裡確實不是我所居住的地下。」
  環顧四周,儘管屋內的陳設大致和印象中所差無幾,卻仍存在著幾分肉眼可辨別出的差別,比如堆在牆角那些塞滿不知名葉菜類而過於突兀的大竹簍。
  「所以這裡其實是九百多年後的地下……,難不成這又是解除詛咒導致的後果嗎?」
  全然無視於幾秒前對方毫無保留的挑釁,卡巴內繼續自顧自推敲道。
  「庫恩,你現在幾歲了?」
  突如其來的疑問讓庫恩不知該如何回應,再者,長年永生的狀態讓他多半沒在意過自己的年齡。

  「隨口詢問別人的年紀會不會有些失禮?以前作為業都國王該有的禮數都到哪去了?」
  的確,這樣的詢問方式或許有些不妥。
  不過耳邊和自己有著相同聲線所發出的嘲諷,聽著也怪讓人不舒服的,卡巴內腦筋一轉,決定換個問法。
  「那請問擁有良好人格素質的『前』國王陛下,您要代替庫恩回答這個問題嗎?」

  既然都是某種層面上的「自己人」,要互相揭瘡疤就來吧。

  「看來才活了一百多年的『前』陛下也有些不長記性,不是才跟你說過我已經活了一千多年嗎?順便告訴你,這一千多年我都是跟庫恩一起生活的,這樣你還需要知道庫恩的年紀嗎?」
  自豪地炫耀著那其實也沒多值得拿來誇口的過往,兜帽下的卡巴內卻顯得一臉得意。
  庫恩的年紀不重要,和庫恩一起生活才是必須強調的重點。
  儘管口中那「一起生活」的定義,有一大部分僅僅只是呼吸著同一片土地的空氣罷了。
  不過現在不是掙扎這種細節的時候,至少氣勢要先穩住才能贏過眼前這個人,一千多歲的卡巴內沒來由地燃起了久未有過的好勝心。
  
  「原來如此,感謝您的詳細說明。不過都一起活了一千多年,怎麼您跟庫恩看起來卻有些疏遠呢?」
  另一個卡巴內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刻觀察到對方的死穴便是狠狠一擊。

  如果眼前這人真的是九百多年前的自己,他豈不是在明知故問?
  這一擊顯然重創了活了千年的卡巴內。
  
  旁觀著一番唇舌交戰的庫恩猛然注意到兜帽下蹙起的眉梢,這才驚覺必須在兩人間的戰火變得一發不可收拾前趕緊出面阻止。
  「不要再吵了,你們都是卡巴內,對我來說都是最重要的人。」
  停頓了幾秒,庫恩有些猶豫該不該繼續講下去,
  「……儘管過往的種種並不全然都是讓人開心的回憶,但是一切都過去了。現在的我真的過得很幸福,而且現在同時有兩個卡巴內在身邊,總覺得……幸福到懷疑自己是在作夢呢!」
  庫恩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瞧了瞧分別坐在兩側的卡巴內們,
  「所以……卡巴內,你們別再吵下去了,好不好?」
  兩個卡巴內的其中一隻手都被庫恩緊緊握住,只有在此時,他們才難得動作一致地用另外空著的那隻手去遮掩因喜悅與羞赧摻雜而明顯泛紅的臉。

  * * *
  
  庫恩的一番話顯然讓兩個卡巴內冷靜了不少——正確來說應該是兩個卡巴內根本還沒從那番治癒人心的話語中醒過來。
  
  「幸好科諾伊有多準備一些食物,不然臨時多了一個人,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看著像兩尊石像般動也不動的卡巴內們,庫恩也沒去多想,便自行走進廚房將檯面上幾份擺盤好的餐食拿到外頭的桌上。
  在廚房內外穿梭了幾趟,庫恩終於坐回他的位子,
  「希望今天也能夠迎接平和的一天,那我們開動吧。」
  飯前簡短的祝禱,是庫恩長期以來養成的習慣。
  
  然而一切的習以為常在今天卻有些不同,庫恩這才發現,一百歲的卡巴內正一臉擔憂地從頭到腳打量著他。
  「怎麼了嗎,卡巴內?」
  「庫恩,剛剛有沒有傷到哪?」
  卡巴內有些心急的詢問讓庫恩更加疑惑,只是將餐盤從廚房拿到桌上,還能怎麼受傷?
  「有我在,才不會讓庫恩傷到半分寒毛。」
  兜帽下瞬間閃過一陣備感冒犯的不耐。
  「雖然前輩您這樣說,但之前不是為了避免讓庫恩受傷,所以禁止他進廚房嗎?」
  一百歲的卡巴內一臉理所當然解釋著,還不忘送給對面一個示意著「怎麼連庫恩都顧不好」的嫌棄眼神。
  
  「你是指好久以前我摔破盤子割了滿手傷口的那件事嗎?」庫恩這才恍然大悟,「卡巴內你放心,那時候的傷口都很快就癒合了。而且這些日子,科諾伊也教了我不少做家事的技巧,端盤子之類的小事我還是做得到的。」
  腦中浮現幾百年前那個讓卡巴內跟科諾伊都受了不小驚嚇的慘劇,他趕緊補充道。
  「不過卡巴內這麼關心我,我很開心呢。謝謝你!」
  一抹燦笑直直映入一百歲卡巴內的眼簾,如此治癒人心的笑容,足以讓他全然忽視來自對側刻意放大的咂嘴聲。
  
  隨後的交談,大多是庫恩主動詢問來自九百多年前的卡巴內過往所發生的事,嘗試理出他穿越時空的前因後果。
  經過一番詢問,庫恩才知道眼前這個既熟悉卻也有些陌生的卡巴內,不久前才親自送走了地底最後一位敵不過年歲而逝的同伴。
  
  而在一來一往的言談間,一千歲的卡巴內完全沒有插上任何一句話,只是在一旁靜靜聽著。
  他很清楚就算不需要自己開口,庫恩也會知道哪些話該說、不該說,這是只有一起活過千年歲月的兩人才能共享的默契。
  但卡巴內心知肚明,這樣的默契並不適合在這個時間點拿來向過去的自己炫耀。

  「沒想到永生竟然讓我們又活了九百多年。」
  超乎想像的漫長時光讓僅僅活過一百多個年頭的卡巴內感到不可置信,在這之前,他始終隱隱期盼著在不久的將來能迎來永生的終點。

  「不過比起這個,九百多年前的卡巴內突然出現這點倒是更讓人意外呢。你說對不對,卡巴內?」
  庫恩兩手撐著頭,瞧了眼始終不發一語的卡巴內。
  「或許吧。不過真要說的話,原來九百多年前的我是這副德性,這才是讓我意外的地方。」
  花上幾百年竟可以讓一個人產生徹頭徹尾的改變——覆著兜帽的腦子裡盡是這樣的想法。
  然而這種改變究竟是好還是壞,再想下去好像也沒什麼意義,一千歲的卡巴內果斷放棄思考。 
  只是,數百年前的自己在眼前和庫恩各種過從甚密的言談與互動還是讓他有些在意。
  
  「我說前輩,」
  難得對方有意將話題拋過來,兜帽下的卡巴內這才終於願意對上另一雙灰眸。
  「你跟庫恩一起活了那麼久,怎麼反倒變得比以前更頹喪了?從剛剛我踏進門的那一刻起,除了那張厭世臉,你的臉上好像也沒出現過其他表情。」
  才剛入口的茶水在聽完這番話後差點當場噴出來,卡巴內隨即一陣猛咳。
  此刻的他極度疑惑眼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存心來找碴的?
  還是說九百多年前的自己就是如此直爽,直爽到讓人無時無刻都備感挑釁與冒犯,不過——

  厭世臉是怎樣?不就是少講了點話、少了點不必要的憨笑,這樣就叫厭世臉?開什麼玩笑?!
  掩著嘴極力忍住尚未完全平息的嗆咳,一千歲的卡巴內也只能將這段差點脫口而出的反駁一個勁往肚裡吞。
  
  「不要這樣說卡巴內!」
  庫恩趕緊出聲想幫卡巴內辯解,放在腿上的手卻不自覺緊握成拳。
  「他會變成這樣,或許很大一部分都是……」
  儘管知道一切都已成了既往,庫恩還是不願貿然提及那長達五百年的冷戰,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讓另一個卡巴內知道這個或許有一天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沒事的,庫恩,都已經過去了。」
  熟悉的身影襯著真切而溫和的安撫,此刻佇立在眼前的是庫恩千年以來所熟悉的卡巴內。  
  「不用擔心,沒事的,我就在你身邊,庫恩。」
  溫暖的臂膀將庫恩攬進懷中,再次的低聲安撫,終於讓他鬆開緊握的拳並環上對方的腰。
  「你可是跟我約好從此都不會再冷戰的,當然要好好待在我身邊。」
  用只有對方才聽得到的細語,庫恩貪求地向這位昔日的王者下了道不得違背的命令。
  「當然,作為王怎麼能食言呢?」
  鬆開依偎在懷中庫恩,稍稍退了幾步的卡巴內順勢單膝跪落在對方跟前,輕手撫向那微啟的雙唇並緩緩湊近,當唇瓣僅剩幾吋便可交疊之時……
  
  「你們兩位是不是忘記這裡還有個人了?」
  另一個相似的聲頻從不遠處悠悠傳入耳際,這才讓庫恩想起百歲卡巴內的存在。
  猛然想拉開與眼前卡巴內過於親暱的距離,卻一個重心不穩,還坐在椅子上的庫恩只能眼睜睜放任自己往後傾倒。
  幸好在下個瞬間,近側的卡巴內反應迅速地將他拉向自己,避免了即將發生的慘劇。
  
  「你這個『前』陛下真的是把禮數都丟在業都沒帶下來嗎?」
  原先還拉著庫恩的那隻手,不知何時早已攫上他的腰,
  「我才不管你是過去的我還是未來的我。總之,現在我才是掌管這整個地下的卡巴內,這裡的一切我說了算。」
  庫恩感覺到卡巴內又把他攬得更緊,他無法確定卡巴內是不是在生氣。
  「首先第一件事,給我牢牢記住——這裡的庫恩是我的人,你要肖想的話,請回去找九百年前的庫恩。」
  這番出乎意料的話,讓庫恩幾乎快要嚇傻。
  千年以來,儘管兩人曾經有過一段感情融洽的時期,但是這樣宣示性的發言,他還是頭一回聽到。
  
  「……你真的是我認識的那個卡巴內,對吧?」

  滾燙的雙頰熱到庫恩無法思考,此刻的他也無暇去顧及另一個卡巴內在聽到這番話後究竟做何反應。


3

 「這裡的庫恩是我的人。」
  幾分鐘前出自卡巴內口中的這句話侵佔著庫恩混亂的思緒,遲遲無法散去。
  
  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讓庫恩一度訝異到懷疑自己的耳朵。
  儘管如此,摟在腰上的熱度還是讓他心跳失控地逐漸加速。
  這樣的感覺似曾相似——千年前卡巴內帶著他逃出中樞王宮,將他橫抱在身前的那個瞬間,心中產生的悸動和方才所差無幾,過了千年始終無法忘懷。
  不過任憑庫恩怎麼用力回想,也遍尋不著任何有用的方法讓自己冷靜下來。

  把頭低到不能再低,坐在椅子上的庫恩完全不敢去正視一旁讓自己陷入如此窘態的罪魁禍首。
  但低著頭的他怎麼也不會注意到,才剛發下誑語的卡巴內,此時也正極盡全力用拉得死低的兜帽去遮掩自己的大半張臉。
  默不作聲收拾桌面的他,說穿了也只是想藉著裝忙來掩飾自己一時衝動下隨之而來的羞恥心。

  「請問你們哪位可以解釋一下現在是什麼狀況?」
  兩人的反應讓來自九百年前的卡巴內看不太懂。
  經過一番理性分析,他可以想像長時間培養出的感情會有多濃、多深,因此就剛才的狀況,就算那兩人直接在自己眼前熱情擁吻起來,儘管看著心裡可能會沒來由地吃味,但他大概也不會感到太意外。
  唯一讓他不解的是,為何之後兩人的反應卻像是才剛告白成功的初戀情侶?
  現在還在害羞,那之前都在幹嘛呢?
  吐槽已然在腦中成形,但身為當下唯一旁觀者的卡巴內並沒有選擇將這話說出口。
  
  「兩位都不出聲,只會讓現場氣氛變得更尷尬。」
  毫無下文的沉默,讓卡巴內面露幾分無奈。
  瞥了眼沒有任何反應的暗褐色兜帽,卡巴內隨即決定將目標轉往庫恩。
  但正當他才將手伸到根本還碰不著庫恩的地方時,一把短刀瞬間在木製的餐桌捅出一個洞,而那個洞離卡巴內的手掌僅僅只有不到一公分的距離。
  「忘了我剛剛說過什麼了嗎?」
  冷到不帶一絲溫度的質問,對於一百歲的卡巴內並沒有產生多大的威嚇作用。
  他不自覺皺起的眉頭,說穿了只是在心疼那張平白無故受到波及的木桌。
  相對於卡巴內的沉著,庫恩反而是在聽到這句話後愣了幾秒,旋即整個人背過身並將整張臉埋進環在腿上的雙臂間,只露出一對在髮絲遮掩下若隱若現的紅透耳根。
 
  「對不起,我錯了。那我換個話題。」
  如此坦然道歉並非自己一貫的作風,但為了不讓庫恩精神上再受到任何刺激,一百歲的卡巴內決定迴避所有可能的關鍵字,以防庫恩又回想起剛剛那衝擊性的一幕。
  另一方面,庫恩那羞澀到不敢見人的反應也在不停躁擾著他僅存的幾分理性。
  儘管只隔著幾步的距離,但為了讓自己不要在下一刻跟手邊的木桌一樣被捅出一個洞,卡巴內此刻只能盡力去壓抑那股在內心翻攪的慾念。

   不過先撇除這些不說,他的確是有些事想徵詢兩人的同意。
  「既然這裡是九百年後的地下,有個地方不知道能不能讓我去看看?」
  雙手在桌上交握成拳,卡巴內若有所思地詢問道。
  而這番話終於讓庫恩抬頭看向他,另一邊的卡巴內也放下手邊意義不明的裝忙行為逕自坐回原位。
  「只要你保證安分不生事,想上哪去都是你的自由。」
  沉著聲回應的卡巴內,腦中不禁浮現出前些日子造成不小騷動的某個少年,還有那響徹整座地底之城的連續槍響。  
  如果那段時間沒有因為冷戰而疏遠庫恩,當時的自己說不定還能保護好他,讓他免去疼痛所帶來的折磨,畢竟即便肉身無法死去,槍傷帶來的劇痛還是存在的。
  浮現這樣的想法,讓最近才漸漸從千年悔恨中脫身的卡巴內驚覺——自己是不是又在後悔了?

  自從和庫恩恢復成能夠面對面說上話的狀態,兩人一直在努力著,試圖將這五百多年散落在彼此之間的拼圖一片一片撿回來、一塊一塊拼湊出屬於兩人的過去及未來。
  卡巴內本以為只要再度拉近與庫恩之間的距離,就可以使那份讓他備受煎熬的「後悔」消失殆盡,但是事實並不全然如他所願。
  他開始會去思考,如果沒有這五百多年的冷戰、如果不是自己無情甩開庫恩伸向自己的手、如果自己再更堅強一點……,種種的「後悔」偽裝成無數的「如果」,再度壓得卡巴內快要喘不過氣。
 
  「如果」沒有對過去所做的一切感到「後悔」,那這長達千年的人生,是不是會有所不同?
  
  想到這,活了千年的卡巴內不由自得將視線投向坐在一旁的庫恩,微微下垂的眉梢顯露出的幾分忐忑,正巧被同時和他對上眼的庫恩瞧個正著。
  彷彿將卡巴內的想法全都看透,庫恩掛著淺淺的微笑,近乎無聲地送給他簡短的一句話——
  「放心,沒事的。」
  無聲之中所傳遞的訊息,讓卡巴內像是吃了顆定心丸。

  他著實明白,對方的話並不能在短時間內讓那份「後悔」煙消雲散。
  但和過去幾百年相比,至少現在的他已經可以將那差一點又快要浮上心頭的「後悔」強行拉回內心最深處,並用鐵鍊牢牢地栓住。
  卡巴內再次發誓,他不會再縱容任何一絲後悔的念頭去擾亂他跟庫恩之間的感情。
  儘管這樣偶爾浮上心頭的意念需要花上另外一個千年去沖淡,他也會沉著氣靜靜等下去,絕對不會讓兩人之間再次陷入任何一秒的冷戰。
  越過庫恩側過身的背影,兜帽下波盪的情緒以及一度的欲言又止全都沒逃過一百歲卡巴內的眼。
  
  「既然兩位看起來還有話要談,我也不好繼續在這當電燈泡了。」
  卡巴內起身說道,看似識相的他打算留給兩人獨處的空間,畢竟在這不熟悉的時空之中,自己終究只是個局外人。
  況且一直待在這也不是辦法,自己也該去思考究竟要如何回到九百年前的地底。
  說實在,兩位前輩有意無意間的頻頻放閃,從剛才就不停加深著卡巴內心中那股思念及慾望。
  
  他好想在下一秒就見上自己所熟悉的庫恩。
  「卡巴內等等。」
  擦身而過之際,卡巴內外套的袖口突然被庫恩揪住。
  「怎麼了嗎?庫恩。」
  他停下腳步,輕手覆上庫恩揪著衣袖的指節,卻仍不忘瞥了眼坐在不遠處的大前輩以確認這樣的舉止是否會踩到對方的底線。
   所幸對上眼的那秒,對方只是將頭轉向另一側,顯然無意加以干涉。

  「卡巴內說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跟著一起去看看嗎?」
  有何不可?
  這地下對庫恩而言就如同自家後院,想上哪去就上哪去,他有什麼立場去幫庫恩做決定?
  一百歲的卡巴內對此感到疑惑,但當他注意到庫恩在詢問這句話時,視線並不是在他身上,才想到這個問題所針對的對象並不是自己。
  「想去的話就去吧,這種事用不著徵求我的同意。」
  無意間瞅見那一雙殷切的紅眸,另一旁的卡巴內隨即回應道,並順手將兜帽向下扯了扯。這樣被庫恩猛盯著還是讓他不太習慣。
  「那卡巴內要一起去晃晃嗎?」
  「我就不用了。」
  過於簡短的拒絕讓庫恩有些失落,一百歲的卡巴內感覺到還揪著自己袖口的那隻手又收緊了些。
  「沒關係的,庫恩。已經上千歲的大前輩或許體力負荷不了,就別勉強他了。」
  人老了體力會退化,這個道理很直觀並不難懂。
  還沒活到那麼大歲數的卡巴內也沒想到這番全然出自好意的言論,會引得對方青筋瞬間爆張,只是這一幕在兜帽的遮掩下完美地被隱藏住。
  「不過就是出去晃晃,沒什麼大不了的。」
  話鋒一轉,一千歲的卡巴內忿然起身,走上前一把拉開庫恩的手腕。
  「我不記得我有同意讓你那樣握著庫恩。」
  被對方狠狠瞪了一眼的卡巴內感到某種說不出的委屈,他渾然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又惹到這位難以伺候的大前輩。
  相反的,對於一千歲的卡巴內而言,剛才沒有加以制止對方的行為,現在卻又突然地針鋒相對,自己儼然就只是想藉由這種小家子氣的找碴來洩憤,不過他並不會坦承就是。
  
  「卡巴內,你不會是因為被嫌老才生氣的吧?」
  庫恩無心下的提問毫無避諱直戳卡巴內的痛處。
  「……誰會為了這種小事生氣。」
  卡巴內小聲嘟囔了句,耳邊傳來和自己相同聲線所發出的訕笑讓他極為不悅。
  「就算活了千年,肉體還是保持在青年的狀態,所以根本不用擔心老化的問題。」
  過於刻意的補充,反倒引得庫恩笑出聲來。
  「呵呵……,卡巴內抱歉,我沒想過你會在意自己的年紀。」
  庫恩抬頭望向那與自己共度了千年歲月,卻始終如一的俊俏臉龐笑道, 
  「不管過了多久,一百年、一千年,甚至是更久的時間,卡巴內永遠都是我心目中最帥氣的英雄。」
  
  沉默了一秒、兩秒,石化狀態的卡巴內沒有作聲。
  又過了三秒、四秒,卡巴內終於上前緊緊抱住庫恩。

  「兩位還需要時間跟空間的話,我就不便在這當電燈泡了。」
  別過頭扶了扶額,一百歲的卡巴內自知這番話應該進不了兩位當事人的耳中。
  此刻的他也終於能夠理解,為何科諾伊有時會對著他跟庫恩露出那抹有些欣慰卻難掩尷尬的笑容。


4

  無法見到陽光的地底,本該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但沿途數盞油燈柔和的點綴下,卻更多了些彷彿能讓人能靜下心的安謐。

  「九百多年後的地底果然跟我那時候不太一樣了。」
  百歲的卡巴內在前頭悠晃著,脫口而出的感嘆有沒有傳達給身後兩人並不是很重要。
一旦有意要讓對話進行,就必須回頭和對方對上眼,庫恩的話倒是還好,問題就出在另外那位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大前輩。
  雖然最後在無奈妥協下跟了出門,但那個人骨子裡說不定是要來監視他有沒有對庫恩胡作非為,卡巴內忍不住這樣懷疑著。

  明裡暗裡都那麼護著庫恩,但總覺得有時的他面對庫恩時卻多了些彆扭及不坦率,究竟是為什麼呢?
  這個疑問始終存在於百歲卡巴內心裡,但他自認為還沒跟對方熟到足以去探詢過於私人的問題。
  再說,提出這樣的問題估計會在得到答案前率先激怒對方。
  撇除那張長得一樣的臉,一百歲的卡巴內感覺他幾乎無法在一千歲的自己身上看到任何能證明兩人同為一人的共通點。
  彼此之間過多的差異,不禁讓他疑惑到,這九百年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足以讓「卡巴內」這個人產生如此驟變的事?
  如果問庫恩,他會願意回答嗎?
  回過頭望向身後,勾著另一個卡巴內的手不發一語緩緩踩著規律步伐的庫恩,跟卡巴內所認識的庫恩,有些相似、卻也有些不同。
  掛在庫恩嘴角的笑容,是卡巴內最熟悉的那抹微笑,但仔細看上去卻還是存在著些許差異,只是卡巴內一時也說不上是哪裡不一樣。

  九百年,是一段多長的時光?

  打從自己領著眾人移居到地底也不過才過了一百多年,便足以讓一般人類的生命消逝殆盡。
  在還不知道自己竟可以活至千歲的時候,卡巴內覺得這一百年已經漫長到讓他對於永生開始產生徬徨。
  那麼另一個自己,又是抱持著怎樣的想法活過這些日子的? 
  那一天,他親手為最後那位誕生於地下的老者蓋上棺木、為他的墳撒上最後一抔土——這一幕如同跑馬燈般閃進卡巴內的腦中,讓他倏地停下腳步。

  「我不會後悔的,對吧?」
  卡巴內沒有回頭,但是此刻的他渴求著來自身後的回應。

  「這個問題的答案,你必須問你自己。雖然你我都是卡巴內,但我終究不是你,我無權擅自主導你的未來。」
  即便用著相同的聲線,一字一句中的平靜與沉著像是看開了來自命運的一切操弄。
  此刻年過千歲的卡巴內即便話語中仍然沒有摻雜過多的感情,但這卻是頭一回,讓來自九百年前的卡巴內第一次覺得這個人確實是另一個自己。

  有沒有感到後悔?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下一刻,一股暖意覆上卡巴內不自覺收緊的拳。
  「後悔也好,不後悔也罷。不管卡巴內選擇的是什麼,相信九百年前的庫恩,一定也會好好陪在你身邊的,所以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庫恩……。」
  感受到對方帶給他的溫柔,讓一百歲的卡巴內這才恍然大悟,眼前的庫恩和自己所熟悉的庫恩,都在堅強地包容著不中用的自己,九百年前是如此,九百年後還是如此。
  彷彿看到兩個庫恩的身影交疊在一起,卡巴內終究還是沒忍住那股衝動,緊緊將眼前的庫恩擁進懷裡,彷彿只要這麼做,就可以重拾那快要崩解的自信,好好去正視自己過去義無反顧下所做出的選擇。
  
  「好了時間到,麻煩這位『前』國王陛下把手從庫恩身上挪開。」
  才剛吐出一段中聽的話,怎麼又變回那副厭世惹人嫌的模樣了?
  懷裡的庫恩被強行拉開,讓一百歲的卡巴內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一旦扯上庫恩,他果然還是無法和眼前這位大前輩和平相處。

  「卡巴內,沒事的。」
  這句話究竟是對誰而說?兩個卡巴內疑惑地對視了一秒,便迅速以絕佳的默契將臉別往反方向。
  「那我們走吧,目的地就快到了。」
  庫恩的微笑襯上雙頰微微泛起的紅暈,再度讓兩個長相如出一轍的青年瞧到失神了好一陣子。


5

  越接近目的地,無形間壟罩著三人的沉默使得一旁的淙淙水流越顯得嘈雜。

  沿著那條直驅地底的河道逆流而上,大約花個一兩天便可到達那片杳無人煙的荒原並徜徉在陽光的懷抱之中;相反的,若是順著河流走下去,不用耗上多少時間便會碰上一大面佇立於路底的石壁,而隱藏在石壁後方的另一番洞天,對於長年生活於地底的被遺忘者們而言,早已是個不得被隨意提及的禁忌之地。

  腳下所踩的碎石路,跟過去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不絕於耳的流水伴著此起彼落的腳步聲,卻仍掩蓋不過烙印在卡巴內記憶中拖車輪軸傾軋地面所產生的巨響。
  這樣的巨響,來回總共經歷過一百七十次——不論是活了百年或是千年的卡巴內,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數字。
  
  帶著倖存的業都居民移居到地底後的日子,雖然不如過去般富足,卻比那段為了躲避中樞追殺的逃亡時期來得安穩與和平。
  但地底貧乏的資源終究是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無法順利治癒的疾病、不管怎麼努力生產仍顯得匱乏的糧食,加上一般人類本就有限的生命,使得獲得永生的三人在移居地底後的一百多年間只能持續目送著無數條生命一次又一次從眼前消逝。
  
  每逢生命殞落之時,庫恩會守在一旁吟唱整夜的哀悼詩,等到隔天一早,卡巴內便會和科諾伊一同將逝者送往位於河流盡頭的岩洞——同時也是地底居民逝後所長眠的墓園。

  送葬的路途雖然不算遙遠,但沿路拖行運送往生者的拖車,說起來也是件相當耗費體力的粗活,然而一百七十次的送葬過程,卡巴內從來沒有將拖車的工作交付給其他人。
  儘管科諾伊曾多次提議換手幫忙,得到的往往只有自家國王略顯無力的微笑。

  「這是身為國王最後的義務。」
  緊咬著牙所道出的這句話,充斥著無法用肉眼看見的自責。
  對卡巴內而言,這樣的工作不單單只是義務,同時也是在為無法保護好業都的自己贖罪。
  了解到這一點的科諾伊,最終只能無聲地跟在後頭,刻意拉開一同前來送葬的幾位居民和拖車間的距離,盡他所能守護那位國王的最後一絲尊嚴。
  
  一直以來,「死亡」像是無視於卡巴內的存在,一次又一次從他身邊竄過,猖狂地當著他的面吞噬他所珍視的生命。
  身為國王的他本該拚盡全力保護業都的百姓,但經過百年後當他雙手再度一攤,空空如也的掌心顯然什麼都保護不了,甚至連牽拉拖車一再磨出的傷口,也像在諷刺著他的無能般不願留下任何殘跡。

  過多的往事湧上心頭,當停下腳步的那一刻抬頭一望,高聳的岩壁佔據了視野所及的每個角落,記憶中的光景千年以來絲毫沒有任何改變。
  
  「……這裡和過去一樣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改變。」
  一百歲的卡巴內站在前頭仰望著岩壁。
  經過了九百多年,這道石壁不見任何歲月留下的痕跡,彷彿這九百多年僅過了短短一瞬。

  「從外面看起來或許是如此,但裡頭可能跟九百年前不太一樣了。」
  庫恩給了卡巴內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此時兩人身旁早已不見另一個卡巴內的身影。
  「距離目的地只剩最後的一段路了,卡巴內,你確定要進到裡面了解一切嗎?」
  「我確定,都已經來到這了,沒什麼好猶豫的。」
  卡巴內握緊了拳,抱著覺悟堅定回望著庫恩。
  只要回到那天所待的地方,或許就能找到自己跨越時空來到千年後的原因、以及回到過去的方法——儘管這麼做可能只是加速將自己推往深不見底的絕望之中。
  
  「我知道了,那你等我一下,我和卡巴內說些話後就跟你進去。」
  順著庫恩的視線看過去,一百歲的卡巴內這才注意到那位一路上掛著兜帽、始終冷著一張臉的大前輩在不遠處河邊席地而坐的背影。

  這九百多年來,果然發生了什麼事——望著那道和自己相似的背影,卡巴內心中再度肯定了這樣的推測。

  「卡巴內,我們差不多該準備進去了。」
  庫恩走向河邊,蹲在一旁接過地上的提燈。
  「嗯,在裡頭小心點,萬一跌倒就不好了。」
  「你放心,有另外一個卡巴內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聽到庫恩提到的那位人士,讓卡巴內有些不滿地咂了嘴。
  雖然已經決定拋開過去的種種懊悔,但現在的他還沒有足夠的自信能夠平心靜氣踏進那逃避了五百多年的地方。
  雖說過去曾有好一段時日,卡巴內仍舊會頻繁到墓園打理環境,順便在那邊待上一陣子讓雜亂的思緒沉靜下來,但打從跟庫恩開始冷戰、更明確地說——在那個英雄徹底死去的日子,他便不曾再主動靠近這一帶。
  過去五百多年來,有如行屍走肉般活在地底的卡巴內,既不是業都的國王、也不是為人稱頌的英雄,這樣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什麼資格去面對沉睡在墓園裡的一百七十條生命。

  「我相信業都的大家,這些年來一定都在等著他們的國王去探望他們的。」
  為提燈重新點上燈火,庫恩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卡巴內肩頭一顫,不經意縮起眉的他咬了咬牙,
  「我已經……不是國王了。」
  細如蚊蚋的呢喃道出的不僅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也道盡這些年來卡巴內心中始終難以抹去的不甘。
  「現在的卡巴內是不是國王已經不重要了。」
  庫恩放下提燈,伸手輕撫著兜帽下有些陰鬱的臉龐,隨著五百多年的冷戰畫下句點,他終於能讓一雙灰眸再度染上那抹屬於自己的橙紅。
  「只要你還深愛著名為『業都』的這個國家,永遠記住每一個曾經活在那片土地、還有這座地底的人們,然後盡你所能努力活下去,這樣就夠了。」
  語畢後輕靠上對方的額,微微上升的熱度對此刻的庫恩而言是代表幸福的溫度,也是卡巴內還好好活在他身邊的鐵證。
  庫恩的一番話並沒有立刻獲得對方的正面回應,但彼此間拉近的距離,卻讓他得到一個意料之外的深情一吻。

  「你……你怎麼突然就親上來了……,卡巴內?」
  感覺到熱氣一路從臉頰竄上腦門,無暇去思考剛剛究竟發生甚麼事的庫恩不太懂,為什麼這種時候卡巴內竟然還笑得出來?
  「抱歉,一時之間沒忍住。」
  掃去一臉陰霾的卡巴內儘管語帶歉意將兜帽下拉了些,卻仍掩不住刷上一層緋紅的側臉,以及那抹過去曾經無數次讓庫恩怦然心動的微笑。
    
  「請問,前輩您還要霸占庫恩到什麼時候?再繼續打情罵俏下去,天都要黑了。」
  當天時地利人和、一切都看似那麼完美的時候,必定會有個不識相的電燈泡,指的應該就是眼前的這位了。
  一千歲的卡巴內隨即收起微笑,送給對方一個毫無保留的憤恨白眼。
  「哪……哪有在打情罵俏……。」
  想到剛剛的那一吻,往前一看直直對上卡巴內,別過頭對上的還是有著相同面容的卡巴內,即便已經漸漸習慣兩個卡巴內的存在,此時的庫恩卻還是慌到有些語無倫次。
  「那請問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百歲的卡巴內順手拾起落在地上的提燈,另一手毫不猶豫牽上庫恩,
  「既然前輩您看起來沒有要一起進去的意思,那庫恩就暫時借我一陣子吧。」
  「……要是敢對庫恩亂來,就算你是過去的我,也別怪我不客氣。」
  自知這樣的威嚇對於眼前這個人幾乎起不了作用的卡巴內,只能自暴自棄地將兜帽扯得更低,並無視於對方拉著庫恩在眼前晃悠的手。

  「卡巴內不用擔心,我們去去就回。」
  庫恩最後的這句話隨著兩道背影越晃越遠,當卡巴內回過神,兩人早已不見蹤影,四周除了源源不絕的水聲,只剩一片寂靜。
  搭著頭向後一躺,視野所及盡是無機質堆疊出的層層屏障,屏蔽了地下和地上兩個看似平行的世界。

  這一千年多來儘管過著想遺忘一切的日子,但有些事果然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從記憶中抹去。
  卡巴內不得不承認,縱使他願意放下所有悔恨和庫恩重修舊好、願意重新讓沉睡的英雄復活,讓千年後的後輩不要步上他的後路,但依然看不見盡頭的永生偶爾還是會讓他疲憊到想再次嘗試去了斷這一切。

  腦中回想起剛剛庫恩的一番話,「努力活下去」究竟是件多麼困難的事,卡巴內認為一同活過千年歲月的庫恩絕對不會不知道。

  「盡我所能努力活下去,這樣就夠了嗎?」
  對庫恩的話仍舊抱持著疑惑,自知永生狀態並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的卡巴內,隨即放棄思考般閉上雙眼,任憑著這樣的煩惱順著河水漂流而逝。


6
  
  另一邊,一百歲的卡巴內跟庫恩找到岩壁一角的入口後,便步上通往岩穴深處墓園的小徑。
  過去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暗秘徑,如今也像外頭一樣點綴著一整排的燈火。

  「科諾伊還真厲害,居然連這種地方都有辦法裝上整排的掛燈。」
  千年以來的地底生活,看來又讓那位萬能隨從的辦事能力更是提升不少,讓卡巴內不禁打從心底發出讚嘆。
  「『照亮這條小徑,才能讓沉睡在墓園的大家找到回家的路』,因為卡巴內的這句話,還有科諾伊花上整個月幾乎不眠不休的趕工,才讓這條小徑能夠見到光明。」
  庫恩說的這些卡巴內並沒有印象,不過也算是個讓人稍微安心的好消息——自己似乎並沒有比預想中還早放棄一切。
  
  「卡巴內,你會害怕嗎?」
  突如其來的疑問,讓卡巴內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錯愕。
  「有什麼好怕的?難不成過了千年,這座墓園開始有幽靈出現了嗎?」
  打馬虎眼的回應,只是不想將自己赤裸裸的不安展現在庫恩眼前。
  會不會害怕?答案絕對是肯定的。
  說實在,此刻的卡巴內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斷言自己可以接受未來千年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論是自己和庫恩的關係、業都復國的可能性、還有那伏在心中蠢蠢欲動,名為「後悔」的心魔。
    
  「這時候不用逞強沒關係。生而為人都有各自脆弱的一面,如果卡巴內願意的話,可以試著依賴我看看。儘管可能只有一點點,但能夠讓你心中的不安消散些,大概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像是讀透自己心思般的話語,才讓卡巴內意識到眼前的庫恩畢竟也和同樣名為「卡巴內」的人一同生活了千年的歲月,在這世上能夠如此透徹了解他的人,大概非庫恩莫屬了。

  「你這樣說,我真的會忍不住跟你撒嬌喔。」
  停下腳步的卡巴內拾起庫恩的手,將他的手背輕貼在自己的臉頰,卻又在幾秒後鬆開手,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可不想出去後被那位大前輩追殺。不過……,」
  修長的指尖輕緩地勾起庫恩的下巴,越發靠近的唇瓣讓庫恩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定格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的他只能緊張地閉上眼,卻遲遲沒有發生他所預料的狀況。

  待他再度緩緩睜開眼,一個猝不及防的吻瞬間輕啄上他早已紅透的臉頰。
  「卡巴內?!」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要是九百年前的庫恩知道我跑到這勾搭上另一個他,他應該也不會開心的。」
  那張不論何時都依然俊俏的臉龐朝著庫恩眨了眨眼,害得他想點頭也不是、想搖頭也不是,只是愣愣地拋出了句他自己也沒料到的話——
  「過去的我或許真的會因此吃醋,當然說不定現在也會……,誰叫卡巴內一直都是我最重要、最喜歡的人呢。」
  突如其來的告白,雖然明知針對的是不在現場的另一個人,卻還是將卡巴內刻意表現出的從容徹底打回原形。
  所幸意料之外的突發事件,無形間多少也緩和了卡巴內心中隱隱作祟的不安。
  提著燈並肩前行的兩人,眼看終於來到小徑的盡頭。
  只要推開眼前厚實的木門,就能迎來那再熟悉不過的景象,庫恩卻在此時停下腳步伸手拉住卡巴內。

  「卡巴內,在進去之前我有些事想先告訴你。」
  搖曳的燈火映著庫恩的臉龐,早已收起方才一臉羞赧的他,再度露出那抹卡巴內所熟悉的沉穩微笑。
  「接下來,我不會再主動提起這一千多年來的往事,但只要是你提出的問題,我都會盡我所能如實回答。」
  「不論什麼問題都會回答嗎?」
  「沒錯,不過你只有三次提問的機會,希望這些問題的答案能幫助你找到跨越時空來到這裡的原因以及回去的方法。」
  庫恩的這番話讓卡巴內一開始感到有些不解,但隨後腦中閃過不久前一千歲的卡巴內才說過的話——
  「雖然你我都是卡巴內,但我終究不是你,我無權擅自主導你的未來。」
  
  即便有著相同的容貌,有著相同的過往,但他畢竟不屬於這個時空。
  是否會因無意間透露過多而牽動整個未來的變化?
  或許是意會到這一點,才讓庫恩有所顧慮,不願主動將未來的事情一語道盡。

  想來庫恩的考量也不無道理,既然如此,自己能做的只有慎選三個問題好好向對方尋求解答了。
  
  「我知道了。那麼我們就進去吧,庫恩。」
  不論門的另外一側是什麼樣的光景、不管向庫恩提出的疑問會得到怎麼樣的答案,決心拋開一切不安與恐懼,此刻推開木門的卡巴內心中已經沒有任何的猶豫。

 *  *  *

【4XX年】

  究竟是第幾次的無功而返,卡巴內不願再去細數。
  一次又一次的掙扎,讓他終於認清業都的滅亡已成了無法顛覆的定局,根深蒂固的絕望隨著懊悔攀上心頭,將一切的信念與希望侵蝕殆盡。
  拖著筋疲力盡的身軀來到地底墓園的他,腦中早已多次閃過要以身殉國的衝動。
  緊握在手的長劍曾經象徵著一國國王的榮耀與驕傲,卡巴內何嘗不知,搭上肩頭的劍刃即便再怎麼留下一道道無情的傷痕,被死亡拒於千里之外的他也只不過是在做毫無意義的白工。
  
  「卡巴內大人!您快住手!」
  
  一個快步上前奮力拽開那把彷彿著了魔的長劍,但科諾伊還是晚了一步。
  鮮血伴著濃膩的鐵鏽味從右頸的傷口汩汩流下,早已習慣於這一切的卡巴內仍舊無動於衷靜佇在原地,當他再度伸手碰向頸子,乾涸的血塊之下哪裡還見得到那駭人的傷痕?
  「科諾伊你看,如今的我,只不過是個死不了的怪物罷了。」
  全然不見昔日王者風範的慘淡笑容看得科諾伊既心疼又生氣。
  「不管您變成什麼樣子,對我而言卡巴內大人都是業都唯一、永遠的王。」
  「……這世上已經沒有業都了,我也早就不是國王了。」
  卡巴內逕自走向墓園洞口,隨後又補充道,
  「幫我把那把長劍扔了吧,事到如今,它也只不過是個無用的裝飾品罷了。」
  打從這天起,卡巴內便再也沒有接近過這座地下墓園。


7
  
  千年過去,數以百計的靈魂仍靜靜沉睡於位於地底的墓園。
  整齊排列的石碑,刻寫著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對於卡巴內而言,他們不僅僅是業都的子民、也是劫後餘生的夥伴、更是這輩子所珍視的至親。
  而在墓園最前方刻意留下的一方空地,卡巴內、庫恩、科諾伊三人曾約定好萬一哪天真的迎來永生的結束,那個地方便會是他們互伴彼此的長眠之地。
  只是在天子詛咒找到真正的解除方法前,至今遲遲不見盡頭的漫長人生似乎也不會有所終息。
  
  步過一座座的石碑,輕聲低喃著碑上的名諱,卡巴內如今都還記得所有人的樣貌。
從幼年、成年甚至邁入老年,親眼見證一百多年間一段段生老病死,身為旁觀者的他容貌卻始終是那二十多歲的青年。
  面對不老、不死彷如非人的存在,昔日居住於地底的居民非但沒有對此感到反感,還仍舊一如既往地擁戴著這位比誰都還深愛「業都」的年輕國王。
  
  『儘管這個地底只剩下您跟科諾伊大人、庫恩大人,我還是期盼著您順利讓業都復甦的那天到來,卡巴內陛下。』
  用盡最後的力氣道出這句話後,嚥下最後一口氣的老者就此安詳離世。
  儘管內心有再多的悲痛,在那當下卡巴內對於業都的復國尚且還抱有期待。
  直到完成了所有的安葬程序,身後的庫恩再度問起——

  『卡巴內,你會後悔嗎?』
 
  這一刻,卡巴內才乍然意識到內心隱隱作祟的懊悔,但當時的他也不知究竟該懊於什麼、該悔於什麼。

  『怎麼可能會後悔呢?』 
  強裝鎮定快步離開的他不想讓庫恩聽出話語中微微的顫抖,也不想因自己一時的猶疑與示弱傷害到庫恩。
  曾經身為一國之王的他當時仍深信著自己一定可以再度堅強起來,一定可以。
  
  「說不定庫恩當時就察覺到我開始在後悔了。」
  坐上那片始終派不上用場的空地,卡巴內倚向身後的岩壁。
  放眼望去的一百七十座石碑乍看之下確實頗為壯觀,對於現在還有閒情逸致如此感嘆的自己,卡巴內隨即自嘲般輕笑了聲。

  「或許是這樣沒錯。只是卡巴內總會顧慮到我的感受,堅強而溫柔地將我保護好好的,卻一再忽略自己早就遍體麟傷的那部分。」
  「……你一直都是這樣想的嗎?」
  對於這個疑問,庫恩僅僅笑而不語。
  突破五百多年的冷戰,讓他能夠坦然將真心話吐露給卡巴內,他心裡也明白九百多年前的他是不可能如此坦白的。
  「一千多年的時間究竟可以讓人有多大的改變呢……?」
  想到那位有著和自己相同面容卻扳著一張臉的冷漠大前輩、還有眼前這個有些熟悉卻同時也有些陌生的庫恩,卡巴內不得不再次感嘆道。
 
  「別說這個了。庫恩,可以告訴我現在地上的狀況嗎?」
  既然人會隨著時間有所改變,地上的情勢想必也會與過去有所不同,想到這,卡巴內不禁燃起幾分中樞勢頹的期待。
  「你要把這個當作第一個問題嗎?」
  面露幾分苦澀的庫恩忍不住別開卡巴內熱切的視線,畢竟他知道問題的答案極有可能會讓對方感到失望。
  「沒錯,請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好吧……。不過我也已經好多年沒有到過地上,所以大部分也是聽卡巴內、科諾伊還有幾位外地的訪客提起而已。」
  「訪客?這幾年居然有外人來到地下嗎?」
  「是啊,當初的我們也是十分意外呢。來到地下的兩個人一位名叫阿魯姆、另一位叫做利貝爾,他們倆簡直就像是一千多年前的我跟卡巴內一樣……。」

  庫恩開始娓娓道來不久前才發生的那段故事。
  飄浮在空中的方舟、勢力日漸茁壯的中樞教會、還有仍舊無法被徹底解除的天子詛咒,但對於他與卡巴內冷戰的片段卻隻字未提。
  一字一句交織出外人聽來或許會拍案叫絕的精采故事,聽在卡巴內耳裡卻多了些說不上的不甘,故事中遲遲沒有出現有關業都的隻字片語,也讓他有些失落。
  「業都果然沒有在這一千年間復國……,不過看到你們至今還住在地底,我多少就猜到了。」
  卡巴內苦笑道。
  直至年歲破百的那幾年,他始終都深信只要他跟科諾伊一息尚存,絕對會親手讓業都的威名重回這個世界,只是這樣的信念究竟能撐到什麼時候,這下子他也算心裡有個底了。

  「抱歉,無法給你一個會讓你感到開心的消息。」
  庫恩語帶歉意,伸手碰向沉著一張臉的卡巴內。
  一直以來,他總希望自己也可以為卡巴內擦去摻雜著絕望與後悔的淚水。
  但眼前這位跟長年來一同生活的那個人骨子裡畢竟是相同的性格,礙於自尊而強忍著淚的表情簡直如出一轍,讓庫恩只能安撫般輕拍著對方的頭。
  「用不著把我當小孩子安撫。」
  「可是一直以來卡巴內也都是這樣安慰我的,對我來說這可是安撫人心最有效的方法。」
  「……可是我那邊的庫恩都不會這樣做。」
  「是嗎?太久以前的事我倒有點忘了。」
  庫恩打著迷糊仗,無視於卡巴內略顯露骨的一臉醋勁。
  「不過卡巴內過去一直都是個不易示弱的英雄,如果偶爾嘗試跟過去的我撒嬌,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也說不定。」
  「這個任務聽起來有點難達成呢。」
  嘗試想像了跟庫恩撒嬌的畫面,卡巴內還是決定把心思花在實際一點的事情上。
  這時,卡巴內注意到身後岩壁上懸著一個細長的物體。
  他起身仔細端詳了一番,才發現那是他過去還在當國王時絕不會離身的長劍。
  「這把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打從繼位為王直至業都滅亡,甚至是在地底活過的一百多年,這把長劍對於卡巴內而言一向是格外重要的存在。雖然遷移至地底後長劍只是被靜靜擱置在房內一角,但每當他前往地上嘗試去打探中樞敵情時總會帶上它,就如同帶上出征祈福的護身符。

  如今,這把歷經千年歲月的長劍卻被高高懸置在墓園的一角,讓卡巴內不免有些疑惑。
  取下懸在岩壁上的長劍,鑲嵌在劍鞘的幾顆藍寶石光輝依舊,當卡巴內將劍身抽出,打磨鋒利的劍刃閃爍著比以往都還要清透的鐵灰光澤,宛如近期才剛鑄造完成般嶄新而耀眼。

  「庫恩,這把劍是那位大前輩拿來掛在這的嗎?」
  「你要把這個當作你的第二個問題嗎?」
  「……對,為什麼這把劍會出現在這裡?想必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說是大事,的確也是呢。」
  庫恩尋覓著腦海中的記憶呢喃著。

  「印象中,那應該是我們來到地下過了四百多年的事。」
  回想起那天所發生的事,笑容漸漸從庫恩臉上褪去,察覺到異狀的卡巴內面露擔憂搭上他的肩,示意他不用勉強自己說下去。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語畢,垂著眼的庫恩隨即攬過卡巴內的手緊緊握住,彷彿這樣就能讓自己有勇氣面對那段沉睡在腦海深處的殘酷回憶。
  
  「那一天,是名為卡巴內的英雄徹底死去的日子。」

  庫恩還記得,當卡巴內和科諾伊最後一次和中樞正面交戰失利後回到地底的那天,躲在墓園洞口嘗試打探裡頭情況的他先是聽見科諾伊那聲悲憤的咆哮。
  急轉直下的寂靜,嚇得他蹲坐在一旁緊摀著耳,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會聽到任何扎心的聲響。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出現在眼前的是一臉憔悴、並帶著半身血漬緩緩步出墓園的卡巴內。
  雙方對上眼的當下,失了焦的的灰眸像是不願再理會世上的一切般茫然地別開了視線。
  目送籠罩在絕望中漸步離去的背影,庫恩卻什麼也做不到。

  在那之後,當還沒理清究竟發生何事的庫恩再度回神,身旁只剩滿臉擔憂的科諾伊。
  後來任憑庫恩怎麼追問,科諾伊也絕口不提在墓園裡所發生的事,但當他認出握在對方手中那把長劍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那位昔日裡自信而堅強的英雄,已經徹底消失在這個地底了。

  『科諾伊,卡巴內的那把劍你想怎麼處理呢?』
  之後這麼問起的庫恩,原是想接手那把對卡巴內意義深重的寶貝,卻從科諾伊那獲得了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
  『那把長劍不僅代表業都、也象徵作為國王的卡巴內大人。比起當成廢棄物棄置在地底的某個角落,它更適合好好擺放在那座墓園裡,代替活在這個世界的卡巴內大人守護沉睡在墓園裡的大家。』
  
  「所以這把劍打從那天起就被科諾伊掛在這了。」
  將來龍去脈大致交代了一輪,一旁的卡巴內聽著心緒倒也沒有太大的伏盪。
  畢竟從庫恩的一番話去推敲,這世上或許只有從那位大前輩或是科諾伊口中才能問出兩人在墓園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對此,尚未體會過那段經歷的百歲卡巴內也無意再去深入探究。

  而此時的他並不知道這段故事過後幾天,卡巴內與庫恩之間將近五百年冷戰也就此揭開了序幕。

  「既然是科諾伊的心思,那位大前輩也沒意見的話,這把劍就繼續好好待在這吧。」
  卡巴內將長劍掛回原處,而庫恩僅以微笑作為無聲的回應。

  於此同時,另一個庫恩沒有說出口的事實是——與他一起生活在此的卡巴內,打從英雄死去的那天起便不曾來過這座墓園,當然也不會知道長劍至今的下落。

  「說實話,這幾百年所發生的事還真是遠遠超乎了我的想像。」
  最初只是單純想打探自己在未來這些年究竟會不會活在後悔之中,卡巴內也沒料到這兩個問題背後的故事竟比自己預想中還沉重許多。
  而這些極有可能發生在未來的事,對於只活了一百多年的他卻顯得虛幻而不真實,彷彿只要做了不同的選擇,一切的進展就可以任憑他自由改寫。
  
  「既然如此,你還會想再提出第三個問題嗎?」
  從點滴追憶中抽離的庫恩恢復成一如往昔的沉靜,傾著頭望向卡巴內的他,早已不是千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中樞天子。
  「雖然想問看看你究竟曉不曉得讓我回到九百年前的方法,不過這種事大概只有會通靈的巫師才有頭緒吧。」
  卡巴內打趣道。
  一口氣聽庫恩說了那麼多,心情不知為何反倒舒坦了不少,他這才發覺也是時候該想想究竟該如何回到自己所生活的那個時空。
  「這倒是可以等科諾伊回來後再問問他有沒有辦法。」
  時至今日對庫恩而言,科諾伊儼然成了不會被任何事難倒的萬能存在。
  「好吧,那就只能將就等等看了。」
  卡巴內向後一倒,倚著岩壁的他仰望著岩穴頂端,他還是很難想像未來一千多年的人生都會生活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底世界。

  難道期盼著業都的復國,必定會成為這輩子無法實現的奢求了嗎?

  「卡巴內,你現在在想什麼呢?」
  坐在一旁的庫恩用相同的姿勢跟卡巴內一同仰望著。
  「我在想……這些年來,庫恩,你有後悔過嗎?」
  無意間的脫口而出,讓庫恩有些訝異。

  一直以來,都是他反覆詢問卡巴內這樣的問題,期盼對方給予他否定的答案,消彌他心中越砌越高的罪惡與自責。
  但說穿了這只是庫恩自己的任性,而這樣的任性也徹底加速了卡巴內的崩壞。
  直到親眼見到那一屋子鮮血淋漓的慘況才讓他徹底清醒——但在那個當下,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所幸庫恩和卡巴內都熬過五百年的冷戰,也幸好有利貝爾及阿魯姆的出現,才讓兩人之間能重拾以往的感情,攜手繼續在這漫漫人生路上共伴前行。
  
  「比起後悔於過往發生的一切,我更想珍惜現在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
  沉思了許久,庫恩這才緩緩回應道。
  「這樣的人生,真的可以跟幸福扯上邊嗎?」
  回想起過去,除了解除詛咒後那段短暫而平靜的生活,活了百餘年的卡巴內思不透永生之中究竟哪一個片段可以和幸福畫上等號。
  然而近在眼前的這個人露出了抹他從未在另一個庫恩臉上看過的笑容,
  「曾經的我,總認為我是被拯救的那一方,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沒有選擇後悔的權利。如今,有了卡巴內朝夕陪伴,已經得到許多幸福的我怎麼還有時間去悔於過往的一切呢?」
  
  『為了讓拯救我的英雄能為自己的作為感到自豪,我必須幸福地活下去。』
  那一天來自身後庫恩的低喃,突然迴盪在卡巴內耳邊。
  
  這時的卡巴內才意識到,打從他將庫恩從中樞救出的那晚起,他一直希望能為對方帶來另一段拋開天子過往的嶄新的人生。
  然而在經歷滅國之災後,持續的逞強竟也轉變成無形的壓力,壓得自己沒有一絲喘息的空間,使得他開始對過去的作為感到後悔。
  於此同時,他卻從沒意識到一味的逞強只是為了讓「不會後悔」的偽裝順理成章轉化為事實,還間接使得庫恩不得不隱藏真心。

  有沒有感到後悔?
  如果還能回到過去,這一次,絕對要給庫恩一個不同的答案。
  不能再有絲毫的逞強、必須向庫恩坦白真正的想法,這才是活在九百多年前的自己必須做的事。
  想到這,卡巴內終於明白他為何會出現在千年後的地底。

  所有的心結宛如在一瞬間豁然開朗,過於緊繃的思緒鬆緩下來,讓卡巴內無意再去思考其他人生大事。
  打從移居地底後的一百多年起,身處的這座墓園只會為卡巴內帶來看似無盡的自責,但或許是此刻身旁有庫恩的陪伴、也或許是周遭靜謐而平和的氛圍,讓身居於千年後地底的他反倒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平靜。
  「庫恩,可以再陪我多待一下嗎?」
  貪戀地倚上庫恩的肩頭,眼看那位大前輩也不在現場,借用一下庫恩的溫柔想必無傷大雅。
  面對卡巴內難得的坦率與任性,庫恩沒有絲毫的猶疑,輕手攬過那無形中負載過多而早已疲憊不堪的肩。
  「不論過去、現在、未來,我都會陪著你的,卡巴內。所以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輕柔的話語傳入耳際,哄得那漸長的睡意瀰漫進越發神遊的思緒。

  「……不論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絕對不會後悔那天在中樞的相遇、還有……愛上一位名叫庫恩的少年……。」
  留下這句最後的告白,卡巴內終於耐不住睡意沉沉睡去。

  『不管過去這一千多年發生了什麼事,我從來沒後悔過那天在中樞的相遇、還有愛上那位名叫庫恩的少年。』
  記得那是兩人終於突破冷戰的隔天,卡巴內啟程前往方舟前跟庫恩所講的最後一句話。
  
  而聽到和那句話所差無幾的獨白,讓庫恩再度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儘管不是生活在同一個時空的卡巴內,卻依舊是他最鍾愛的英雄。
  「我也一樣喔。這輩子能遇見卡巴內,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事。」

  探上卡巴內毫無防備的睡顏,庫恩撥開覆在額尖的幾縷髮絲並輕柔地落下了一吻。
  或許是被對方的睡意所感染,有些沉重的眼皮讓他最後也跟著一同進入了夢鄉。


8

【1xx年】

  「卡巴內大人!拜託您快醒醒啊!」
  思緒漸轉清晰的同時,耳邊頻頻響起熟悉的聲線帶著些許哭腔的悲鳴。
  睜開眼環顧四周,卡巴內意識到他正躺在自己房間的那張木床上,而他清醒後的第一個反射動作便是奮力甩開那隻被自家隨從緊緊捏住的手。

  「科諾伊你夠了沒,我這不就醒了嗎?」
  不知究竟是被喊了多久,還在嗡嗡作響的耳膜讓卡巴內不耐地縮起了眉。
  撐起身子坐上床緣,有些停頓的腦袋終於全然清醒下,他才發現瑟縮在房內角落滿面擔憂卻又一臉欲言又止的庫恩。
  「你們兩個到底是怎麼了?」
  「我們怎麼了?這問題應該要問您自己才對吧?!」
  卡巴內著實不懂自己只不過是睡了一覺,為何醒來就要面對這波怒濤般的質問。
  「不就是睡上一陣子罷了,這世上可沒人規定不死狀態就不能睡覺。」
  「可是這世上也沒有哪個正常人會直接在路邊倒頭就睡,還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像死屍一樣完全沒動靜。」
  「真的能變成死屍的話那也是值得慶幸的樂事,不是嗎?」
  「卡巴內大人?!」
  無意間的玩笑話開得有些太過,卡巴內這才打住和科諾伊之間一發不可收拾的唇槍舌戰。
  不過撇除無意義的鬥嘴,他倒是徹頭徹尾對科諾伊的片段之詞毫無頭緒。
  被悶不作聲的隨從帶著滿臉憤懣猛盯著,卡巴內下意識瞥往庫恩的方向,後者卻在對上眼的剎那別開了視線,更讓他感到困惑。
  
  「如今的地底就只有我們三個,連你們都在打啞謎,我怎麼可能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那天之後發生的事,您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科諾伊小心翼翼試探著卡巴內那條他至今仍舊抓不準的底線。
  「那天指的是哪天?我們畢竟也活了超過千年,我跟你沒有所謂的心電感應,不會知道你指的是哪天。」
  「活了超過千年?卡巴內大人您這是在開玩笑嗎?」
  「我有哪裡說錯了嗎……?」

  不對,永生狀態怎麼可能已經過了千年?

  「庫恩,你知道你現在幾歲嗎?」
  突然被指名的庫恩愣了愣,隨即認真數了起來,
  「……如果加上原本的年紀,大概是一百三、四十多歲吧。」
  細如蚊蚋的低喃襯上隱藏在眉宇間的顧慮,讓卡巴內有些擔心,他也不禁懷疑,自己所認識的庫恩原本就是這個樣子嗎?
  總覺得不久前才跟庫恩促膝長談了好一陣子,可是當時的他比起此刻的怯弱,更多的是溫和而沉穩的堅定,如果眼前的這個是庫恩,那另外一個閃過腦中的殘影究竟是誰?
  
  「科諾伊,你可以迴避一下嗎?我想單獨跟庫恩談談。」
  「您們兩位單獨談嗎?我是不介意,但是庫恩大人……。」
  卡巴內可沒漏看單獨被指名的庫恩一臉的驚慌,但他自知若是不趁現在跟他問個清楚、講個明白,有些肉眼難以看見的疙瘩只會越發不可收拾。
  當初將庫恩救出來、強行解開天子的詛咒,為的絕對不是迎來兩人之間這樣的結果。

  「科諾伊,門在這,慢走不送。」
  走向門邊紳士般地為科諾伊敞開木門,卡巴內一臉皮笑肉不笑地威嚇著仍舊裹足不前的自家隨從。
  「……我離開就是了,需要的話我就在外面田裡待命,那麼請兩位慢慢聊。」
  
  闔上門,卡巴內逕自坐回床邊,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庫恩到他身邊坐著。
  但儘管順從了對方的意思,庫恩還是選了個和卡巴內有段距離的小角坐了下來。
  「看你這樣的反應,是不是在擔心那天在墓園的事?」
  一百多年的提示,讓卡巴意識到方才科諾伊所指的應該是在墓園埋葬那位老者的事,而他這才想起當天在科諾伊離開後他和庫恩之間那段短暫的對話。
  面對卡巴內的疑問,庫恩的默不作聲間接給予了肯定的答案。

  『卡巴內,你會後悔嗎?』
  那天始終沉默不語的庫恩,在卡巴內離開前再次拋出這句百年來從未消失過的擔憂。
  
  「『怎麼可能會後悔呢?』記得我是這樣回答的。」
  卡巴內向一旁挪了幾步,一手攬過庫恩,這樣的舉動一度嚇得庫恩想當場逃跑,但那隻略顯強硬的臂膀沒有給他任何逃離的機會。
  「即使那天這樣回答,但說實話,我無法保證這輩子永遠都會給你的一樣的答覆……。」

  『說不定庫恩當時就察覺到我開始在後悔了。』
  卡巴內隱約記得自己曾跟誰提及過這樣的想法,只是他從未跟庫恩坦白過。
   『……卡巴內總是會顧慮到別人的感受,堅強而溫柔地將那個人保護好好的,卻一再忽略自己早就遍體麟傷的那部分。』
  記得那個人後來這樣說道。
  等到那個遍體麟傷的自己再也無法負荷更多,到時候一切崩毀下只會讓庫恩受到更大的傷害,比起這樣,倒不如一開始就坦承內心最脆弱的那一面,或許結果就會不一樣了。
  
  『雖然你我都是卡巴內,但我終究不是你,我無權擅自主導你的未來。』
  那個有著相同面容的冷面大前輩似乎是這樣說的。

  如果抓住現在這個機會跟庫恩坦白,就可以走向一段和前輩們有所不同的未來。

  「比起後悔於過往發生的一切,我更想珍惜現在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
  不待庫恩回應,卡巴內一把將庫恩拉進懷中。
  「而所謂的幸福,就是有你無時無刻陪伴在我身邊,庫恩。」

  為了不讓庫恩和科諾伊擔心,卡巴內在過去這一百多年一直拼命隱藏著快要被現實擊垮的那一面、一再表現出旁人一眼便可看破的逞強。
  但此刻面對庫恩時所道出的獨白,卻是他這百年內從未改變過的真心。
  要是這段漫長的人生少了庫恩的存在,才會真正讓卡巴內陷入無盡的絕望。

  「卡巴內,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打從業都滅亡的那天起,卡巴內一而再、再而三的逞強,讓庫恩不敢再像過往般肆意依賴對方的溫柔。
  一次次的試探,得到的卻總是一再的安撫。
  「不會後悔」如此簡單的一段話,對庫恩而言卻像是一把無情利刃,刺傷著不夠堅強的自己、也摧殘著早已傷痕累累的卡巴內。
  而卡巴內那番毫無保留的真心話,終於讓庫恩鬆下了長久以來的防備。

  當庫恩一抬頭,映入眼簾的是那雙鐵灰色雙眸中毫無偽裝的溫柔與堅定——他也再度確信著,眼前的這個人,的確是那位當年義無反顧將他從中樞救出來的英雄。
  「即便無法給予永遠的保證,但我絕對不會後悔那天在中樞的相遇、還有愛上一位名叫庫恩的少年。」

  還來不及消化來自耳邊的這句話,一股溫熱率先覆上了庫恩那欲言又止的雙唇,褪去長年偽裝的意念直率而毫無保留地貪求著他嘴裡的每個角落。
  拋開往昔的顧慮、無視於懊悔的阻撓,此刻間唇舌間的纏綿之中所挾帶的只有彼此間最單純的情感——那歷經了百年歲月仍舊無所動搖的愛情。
  
  「我也是,……這輩子只要有卡巴內在我身邊,這樣就夠了。」
  即便經歷滅國、成為不死之身使得昔日那位業都的英雄漸漸消失在歷史洪流之中,但此刻眼前退下偽裝而仍舊流露出堅定意志的這個人,對庫恩而言依舊是那亙古唯一的英雄、也是他此生永遠的摯愛。
  短暫分離的唇瓣勾勒出綿延的銀絲,而那刷上一層緋紅的羞怯所道出的告白,隨即徹底切斷了昔日業都國王腦中所剩無幾理性。
  「既然都這麼說了,接下來可別後悔喔,庫恩。」
  輕柔地將那單薄的身軀壓上床板,隨後湊上的唇瓣又是一陣溫柔而肆意的侵占。

  移居地底方過一百二十多年,永生之路仍遙遙不見盡頭,滅亡的國家究竟有無復甦的可能也仍舊無解,但挽救了差點步上分歧的感情,對於這個時間點的卡巴內與庫恩而言或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 * *

  「科諾伊,我有事要拜託你。」
  終於迎來神情恢復了幾分爽朗的卡巴內,讓在田裡裝忙好一陣子的科諾伊總算鬆了口氣。
  這段時間,他總擔心地底居民全數逝世的衝擊會成為壓垮卡巴內的最後一根稻草,但顯然和庫恩的談話算是起了某些正面的作用。
  「您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卡巴內大人。」
  「通往墓園的那條小徑,你能不能想點辦法把它弄亮點?」
  卡巴內一臉苦笑道。

  他怎麼也沒料到自己會昏迷了三天三夜的原因,竟會是因為在過於幽暗的地底小徑中被石頭絆倒而撞到頭。
  聽著那天目送自己離開墓園的庫恩轉述,讓好不容易營造美好氣氛瞬間毀於一旦,而被這種無稽軼事重創形象的卡巴內,當下在庫恩面前簡直尷尬到想要立刻鑽個地洞原地消失。 
  只不過,點亮那條小徑倒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目的——
       
  「照亮那條小徑,才能讓沉睡在墓園的大家找到回家的路。」

  這句話好像在哪聽誰說過。
  過於模糊的記憶讓卡巴內不禁思忖著,或許是他在陷入昏睡的同時碰巧經歷了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境罷了。

  *  *  *

【17xx年】

  庫恩總覺得很久以前曾作過一個神奇的夢。
  時至今日,庫恩早已想不起夢境中完整而確切的內容,但那雙有些熟悉、卻也有些陌生的一雙鐵灰,卻始終流連在記憶中忘也忘不了。
  
  「該起床了,庫恩。」
  輕拍著頭的是那千年多以來依舊熟悉的溫柔。
  「……再讓我多睡一下。」
  捻著被耨又往上拉了些,仍然有些睡意的他還捨不得離開床榻上令人醉心的甜蜜。
  庫恩向身旁蹭了蹭,空出的床位彷彿還感覺得到前一晚彼此間所殘留的些許溫存,不過本還睡在那個位置的人,現在早已在一旁進行那稍嫌繁瑣的著裝流程。
  
  「這世上如果有不只一個卡巴內,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在夢裡,有著跟眼前這個人相同面容的他,舉手投足間跟自己所熟悉的卡巴內有幾分相似、卻又有著許多不同,這麼說來,他究竟是誰?

  「這世上的卡巴內有我一個就夠了。」
  繫完腿上的皮帶,還有長靴上的幾條要繫,卡巴內低著頭繼續打理著。
  「……說的也是,同時有太多卡巴內的話,我大概也會承受不住吧。」
  想到那超乎現實而略顯無稽的畫面,庫恩不禁輕笑道。
  眼看對方終於繫妥視野所及的所有皮帶,庫恩這才緩緩爬下床換上那套日常的便衣,隨後卡巴內也一如往昔替他將上衣後方的長帶打上蝴蝶結。
  「走吧,再拖下去科諾伊又要擔心了。」
  繫上從不離身的腰包,庫恩在一番催促下才趕緊跟上對方的腳步。

  「總覺得卡巴內最近看起來不太一樣呢。」
  「你在說什傻話?我不是一直都是長這副模樣嗎?」
  似曾相似的對話讓庫恩愣了一下,但過於短暫的反應似乎沒讓卡巴內有所察覺。

  「就是說啊,庫恩大人。您不覺得這陣子卡巴內大人臉上的笑容變多了嗎?」
  迎面而來的科諾伊過於刻意的吆喝不免迎來自家前國王的一個大白眼,也讓卡巴內這才趕緊收起那過於外顯的微笑。

  「要不要笑是我的自由,你有意見嗎?」
  「小的當然不敢有意見,不過比起以往那張有些陰沉的厭世臉,我想庫恩大人應該也比較喜歡您多笑一點吧……,卡巴內大人,敢問一大清早的您把刀拿出來做什麼?!」
  科諾伊刻意的揶揄伴上卡巴內無聲的反應,惹得一旁觀戰的庫恩忍不住又笑出聲。
  「科諾伊說的沒錯。雖然卡巴內那張臉不笑的時候就已經很帥氣了,但我更喜歡你發自內心露出微笑的樣子。」
  庫恩說完,便無視於聽完這番話後略顯呆愣的卡巴內,自顧自地鬆開那把被緊握的短刀,並將它仔細收回對方腰際上的刀鞘。
    
  「那麼我們準備出發吧。想必沉睡在墓園裡的大家,一定都等不及看到國王去探望他們了。」
  「就已經說我不是……,罷了,你開心就好。」
  映入眼簾的笑容讓這位曾經的業都國王放棄一切的反駁,無奈之餘卻也再次揚起了抹淺淺的微笑。

  而睽違千餘年後的這一天,在庫恩以及科諾伊的陪伴下,卡巴內終於再次踏進那乘載著無數過往的地底岩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