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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蒼銀】奇蹟



留下作為障眼法的替身，並迴避沙条愛歌和亞瑟王的獨處時光後，白天的時間變得十分漫長。

但摩根並非無所事事，曾經也是個調皮少女的她，除以高效的行動力自居，亦掌握了些避人耳目的技巧。
也得幸虧她和阿爾托利斯共享靈基，沙条愛歌沒有切斷魔力的供應（否則她應該活不過第一夜），摩根甚至還偷偷從弟弟那邊挪了點做使用。

沙条家的植物園有被改造的痕跡，能夠稱作是魔術工坊。

借用植物園自帶的魔術，摩根穩紮穩打地布局。

因此於旁人（除了沙条愛歌及其父）眼中，她時常在植物園裡遊蕩。

與沙条綾香的相遇是偶然……這麼說並不準確，畢竟摩根可以選擇靈體化，但她卻在褐髮少女面前顯現身姿。

原因無他。

沙条愛歌、沙条綾香，這對姊妹彷彿摩根．勒．菲的兩個側面。

一個是生來便擁有龐大力量、不被理解的自己，
一個是在更加耀眼的存在下、自卑敏感的自己。

彷彿她竭力隱藏的部分……那些希望能被誰溫柔以待，同時又不希望被看見的，陰暗又脆弱的自己被攤在陽光下。

令摩根感覺，無比不快。

不被理解的自己，需要明白普通人的愛與憎，
自卑敏感的自己，需要知道如何與自己和解。

但善待他人後，自己是否可以獲得同樣的回報？
不是每一次的答案都能讓摩根滿意。

縱使碎裂的鏡面尚能映出斑斕光彩，也無法改變其破損的事實。

最終，為了不讓自己完全崩解，於是築起高牆保護自己。
同時也將試圖擁抱自己的人隔絕在外。

「對不起，女王陛下。」

軟糯的嗓音拉回了摩根發散的思緒。

妖精國的女王垂首一看，便對上沙条綾香小心翼翼的目光，少女周圍的鴿子靈動地徘徊著。

如同吹笛手的音色，蠱惑幼童的魔笛奏出的誘人樂章，在「空無一人」的沙条家，摩根所在的植物園勾住了沙条綾香的步伐，僅為了和某人對話，或者單純地與誰待在一起。

以此消除寂寞。

考量到呆愣地消磨時間未免過於浪費光陰，摩根心血來潮地給予其魔術指導，而沙条綾香又是個乖巧聽話的學生，師徒的相處分外和諧。

雖說沙条綾香不是沒想過詢問父親的意見，但她和女王的友情是「秘密」，小小的少女最後決定當一回壞孩子。

──之後再告訴爸爸的話，就不算說謊和隱瞞了。

鮮少自作主張的沙条綾香感覺心臟怦怦地跳，說不出是緊張還是雀躍，因此更加在意新朋友的一舉一動。

許是摩根的沉默讓沙条綾香產生誤會，讓本就自卑的少女認為導師失望於自己的愚鈍。

「妳沒有必要道歉，綾香。」

摩根語調輕柔地安撫道：「在試錯中成長是正常的，我不會因此生氣或厭煩，不如說，光是妳『願意學習』就已經比多數人還要厲害了。」

見沙条綾香怔然地望著自己，閃爍於水潤瞳眸的遲疑逐漸退去，而後漾起一抹隱晦的如釋重負，摩根不由得內心一軟，「我的眼睛能夠看見人們的本質，大多時候看到的都是不好的東西，不過也能看到美麗的事物，妳屬於後者，綾香。」

「我很喜歡妳，希望妳也能夠喜歡自己。」

沒有人對沙条綾香說過這樣的話。

在沙条愛歌燦爛奪目的光輝下，躲在陰影中的她，對那壓倒性的才能羨慕之餘，明確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勝過對方。

當沙条愛歌在魔道上遙遙領先，陪伴沙条綾香的，只有望其項背的自怨自艾。

「但是，我……」

像是察覺沙条綾香下意識的退縮，銀髮藍裙的女王溫聲說：「綾香，光是活在這個當下的妳，本身就是奇蹟。」

由英靈座投影下來的分身，對「當下」而言不具任何意義。

倘若來自遙遠的過去，便會匯入歷史的洪流，將活著的人們及其思念載往下一個時代；倘若從尚未觸及的未來逆行，其走過的痕跡，便會成為刻印於靈基之中的璀璨紀錄。

過去成就現在，而現在決定未來。

所以過去的英雄保護當下的人類，未來的從者守望命運的滾輪。

──當下的人類，便是珍寶。

摩根傾身於少女耳畔緩慢地、印下一枚如羽般輕柔的吻。


－


「阿爾托利斯，你想像中的……被拯救的不列顛是什麼樣子？」

與騎士王一桌之隔的那人，在奼紫嫣紅的鮮花簇擁中投來視線。

壟罩於柔白的月光下，花團錦簇的玻璃房內，穿梭了時空、自古老的傳奇步入現實的身影，面對面地交談著。

同Berserker一戰過後，未向他人宣告，避開御主的耳目，擁有相同來源的從者互相注視，從口中說出僅只傳遞給彼此的話語。

「人們在肥沃的土地上安居樂業，不必憂慮侵略者，也不受魔獸侵擾，和平地、幸福地生活，在臨終之時仍能露出笑顏。」

那是以理想編織的願望。
是夏日晴空下被海潮拍打上岸的泡沫，被扶疏枝葉撒了一地的碎光。

消蹤即逝的虹彩、無法被捧起的光輝。

擁有異聞帶記憶的摩根深知，亞瑟王的願望無法實現，也不能被實現。

「當你拔出那把劍時，就已經預見了吧──不列顛滅亡的命運。即便如此，你仍舊追求聖杯嗎？」

冰冷的話語將阿爾托利斯帶回那個午後。

決定拔出王選之劍的青年，佇立於刻印著沉重職責的聖劍前，宮廷魔法師的勸諫在耳際響起。

被外敵蹂躪的島嶼正在哀鳴，貧瘠的土地充斥絕望與痛苦，那一張張寫滿驚懼及不安的臉龐，渴求著「王」降下救贖。

於是，青年拔起了劍。

就算等待自己的是眾叛親離，曾經的友人也相繼離去，結局唯有悲慘的死亡一途。

只要能夠給予人民片刻的安穩，孩童們不再哭泣，每一位母親也不必經歷失去。

那麼，肯定不會是錯誤的事情。

「──亞瑟，你沒有錯。」

「但是、」面對騎士王的凝視，島之魔女如是道：「你有將他人的願望斬於劍下，不惜擊敗過去的英豪，並殺死當下的人們，也要實現那份『空想』的覺悟嗎？」

頃刻間，阿爾托利斯說不出任何話語。

「況且，延續千年的不列顛，對泛人類史而言，就像是異常生長的枝椏，終將落入被剪定的命運。」

半响過後，金髮青年冷不防地開口：

「就像那片妖精的國度？」

「……就像那片妖精的國度。」

話音落下，沉默於二人之間蔓延。

阿爾托利斯蒼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視端坐對面的女子。

女子擁有他所熟悉的臉龐。

宛如寶石般通透美麗的藍眸，洩出氣若幽蘭的嗓音的粉瓣，以及被月光加冕而散發朦朧光暈的銀白長髮，挑不出錯處的優雅儀態，在若隱若現的慵懶中盡顯妖豔。

摩根．勒．菲。
是他的敵人（親眷），亦是他千絲萬縷的糾葛（愛憐）。

為什麼現在才注意到呢？

眼前的「摩根」不是「摩根．勒．菲」，而是如同尋常少女那般，懷抱希冀與祈願的少女（王姊）。

──是在殘酷的聖杯戰爭中，無法刀刃相向的對象。

來自於夢中那截然不同的不列顛，他未曾抵達的命運（fate）。

「……王姊，我們想要拯救的不列顛，是否從一開始就不同？」

這句話並非單純的提問。
是對島之魔女的試探，也是對相隔了無數時空的世界的窺探。

精準地理解阿爾托利斯言語中的深意，自知瞞不下去的摩根扯開一抹苦笑，以極其平淡的語氣回答：「我的不列顛是被否定的，是被認定為『不該存在』的事物。」

「阿爾托利斯，這樣的不列顛，你是否願意拯救呢？」

注定被抹去的歷史，注定被削除的情感。
縱使活著的人們如何掙扎，都無法改變其毀滅的結局。

摩根注視著亞瑟王。

銀睫下散發冷藍色澤的瞳眸，蕩漾其中的並非對亡國的哀悼，也並非遭受背叛的悲憤，筆直地投向金髮王者的……是在那分崩離析的碎片下，有如餘燼般醞釀著、燃燒著的熠熠凜然。

對上那雙毅然眸色，阿爾托利斯沒有移開目光。

應該說，無法移開目光。

蒼與藍對視的瞬間，映入彼此眼底的、盤捲於瞳孔深處的暗潮幽幽翻湧，彷彿滿身疲憊地行走迴盪著淒絕哀嘆的幽谷，卻不甘於任由黑暗吞沒，而向遙不可及的「希望」伸手──

因此，這則提問的答案其實並不重要，而是他們是否願意付出所有，僅為了那須臾而又渺茫的「奇蹟」。

「就算到頭來誰也沒能救下？」

「對。」

「無論怎樣抉擇都看不見成功的曙光？」

「是。」

「聽起來不是個理智的決定。」

「是呢。」

「但存在必須拯救的人。」

「沒錯。」

「也仍有希望獲得幸福的人。」

「就是這樣。」

「那就只好拯救了呢。」

「嗯。」

「我說的這些話，不是為了讓妳哭泣喔，王姊。」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