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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安]攝影師×畫家10題-上


──⒈暮色列車


從火車兩側窗外看出去,一半是夕陽一半是夜。

一年一度的暮色海上列車,只有這時的黃昏的黑白交界剛好切齊海上軌道,夕陽從車窗斜斜照進,落在車廂內的分界線剛好又是同一條,彷彿整個世界都隨著線半明半滅,成了許多旅人慕名的奇景。

這是第七次,安達清在同輛班次的同個位置遇見同個人。

他知道那個人叫黑澤優一,應該說不知道比較奇怪,就算不在各國展覽館中最大的會場看見作品展,也會在新聞發表年度攝影獎時看見黑澤優一又拿了什麼獎項,可能是WPP、可能是IPA,還有更多安達清叫不出名字的。

黑澤優一總固定坐左邊屬於黑夜的位置,一身長大衣俐落地融入夜色,手上揣著單眼,似乎是在確認光圈,低著頭看進小螢幕,垂眸讓他的睫毛更顯纖長而濃密。整個人讓安達清想起他看了十多年的各種雕像,或許是身體比例、或許是五官樣貌,連膚色都驚人的白,像極細緻的大理石。

安達清擅長的是抽象畫,沒辦法將眼前的景象畫出,他不擅長仔細端詳他人的臉,又或說不懂怎麼不被對象所干擾,在安達清眼裡,儘管是雕塑也有背景故事,他很難不被主觀認知影響而描繪。要不是啟蒙老師說自己顏色用的好,鼓勵他往這方面發展,安達清或許根本不會踏上這條路。

他將自己靠在被夕陽熱出溫度的窗戶上,暮時的太陽不刺眼,讓他能好好的看著世界帶給他的感受,海的粼粼、車廂裡光影曖昧不明,這裡的米黃得加點藏青來調勻,是不是因為要接近全暗了?

「喀擦。」

聽見相機聲,安達稍稍偏頭看向聲音來源,然後就定住了。

黑澤好像在拍這邊的窗戶。

身為畫家,安達清總是會連隔壁的座位也一起買下來,好讓他擺放過重的畫具、畫架和各種顏料;而黑澤優一似乎也是這樣,身旁的包包內容看起來頗專業,配備的鏡頭依安達清不知道的方式排成數列。

兩個靠窗的人中間什麼都沒有,而黑澤的鏡頭正對著這邊,安達不確定黑澤是不是要拍夕陽的景,想移開又怕破壞了黑澤的構圖,只好將視線移回窗外,看著暮日落海,最後一點金迷失在墨黑中。

應該是拍景而已,安達清想,畢竟這是最後一次能搭上這列車了。

黑澤的強項是人物攝影,安達清看過展覽,但他決定先當記不起來。


──⒉同一家民宿+⒊相約以同個景色創作


眼下就很尷尬了。

明明每年都固定訂同班車票及同個旅館房間,卻恰好只有今年沒有受理到安達清的訂單。

今天是這裡觀光最繁盛的一天,搭上暮色列車的很難不在熱情島嶼邀請下度過一晚。說得好聽,也只是暮色列車已是偏遠島嶼的末班車,這氣溫露宿街頭不成問題,只是有身上的行李要顧讓他有點吃力,無助望向櫃檯,那邊依然有每年都學不會預約的旅客大聲斥責無辜員工。

「安達先生要來我這住嗎?」身後好聽的聲音將安達清的畫架提起,減輕了些許重量,驚訝回頭看,黑澤優一正笑笑輕鬆拿著畫架,「我訂的房型比較大,剛好能再請旅館放張備用床。」

對方身上的鏡頭和相機腳架絕對不比自己的輕,正想拿回來就看著黑澤巧妙避開自己伸過去的手,又不知不覺將自己引到了房門口。

「謝謝。」事已至此,安達清決定接受對方邀請,其實他很怕夜晚露氣壞了紙筆,能有地方放讓他寬心不少,對方真是好人:「真的很謝謝。」

「太誇張了。」黑澤帶笑意的領他進房。

真的是太誇張了,安達清想。黑澤優一說他訂的房型比較大,但這是這旅館最貴的房間了吧?沒有來過這種房間讓安達有些侷促,嶄新而加大尺寸的雙人床就在他眼前像發著光,忍不住碰了一下……

嗯,比自己家還柔軟五倍。

「啊,床就給安達先生睡好了。」

「怎麼可以!」安達慌忙搖頭,「還有,我記得我們好像同年,不用敬語吧……」被高等級帥哥用敬語稱呼,安達清無法承受如此待遇。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黑澤優一表示,連眉眼也彎著笑:「沒什麼不可以的,我通常晚上還會去拍些東西,不會那麼早就回來睡。」

「這、這樣說我晚上也會出去取材,說不定比黑澤還晚呢?」

「那就先回來的先睡床吧?」黑澤舉起雙手,一副投降妥協的樣子,安達清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可是房間錢是黑澤出的,要不還是讓我分一半?」

「不然請我吃飯如何?」祭典的熱鬧從遠處傳來,這間旅館的好處就是比其他安靜,黑澤指指窗外:「說實話我來這邊那麼多次還沒去過祭典,都直接去後湖那裡取景了。如果不礙到安達行程,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點點頭,其實安達也是要去後湖的,比起暮色列車和祭典是十分冷門的景點,初次造訪純屬偶然,但瞬間就迷上了靜謐的氛圍。既然可能是最後一次,去看看祭典也好,便順勢答應了一同去後湖。

在兩人背過身整理外出用裝備時,黑澤突然說了一句:「話說,原來安達知道我們同年呢?」

聽上去像是隨口一問,但似乎又有些慎重和高興,安達判辨不出來,雖然每年都會偶遇,但這是第一次講話,不確定怎麼回才行,尤其在看不見對方表情下,只好含糊說是在展覽看過個人介紹。

「安達看過我的攝影展嗎?好開心。」

「……話說黑澤知道我名字我也很意外。」自己並不算知名的畫家,在一派個人風格強烈的抽象畫家中,安達清的風格相比之下溫和到不起眼,雖然也因此有固定客群,但價格並不高,偶爾還需要兼點差維持生活。

「我也一樣是在畫展看到的。」整備好的黑澤轉過身,「先前我們有在同個會場展覽過,就記下了。」

原來如此,沒有多想的安達清跟著黑澤優一出房門。

下樓時,安達清看見樓梯轉角的相片,是這座島嶼的日常景色,居民們一個個洋溢笑臉面對鏡頭。上面有另外塗上線條,或為輔助或為核心,他第一年來這邊時畫的,那時候多少太年輕,還敢對別人的作品加以顏色。

「怎麼了嗎?」

「啊、沒事。」指指牆上的相片,安達:「聽說海上鐵軌要拆掉後,這間店就被人買下來了,不知道這些照片會怎麼樣?」

「安達很在意嗎?」

「嗯,雖然聽說是別人不要的作品,不過我一直不擅長看相片或實體,不知道是誰拍的,這是我唯二看了不會反感還很喜歡的攝影師,要是能被妥善對待就好了。」

「唯二……」黑澤低聲念著,安達沒有聽清楚,問了句什麼,換來黑澤搖搖頭:「客觀來說,這些都還很青澀。」

「不過看著就會開心,不是很好嗎?」撫過相片邊緣淺淺笑著,「擅長捕捉幸福的人一定也擅長發現幸福。」

才發現自己在專業攝影師面前說了很多自以為是的話,安達清有些慌了手腳,掠過不知為何定格的黑澤,三兩下就往旅店門口跑去。

等到黑澤追上來,安達清才隱約憶起,他們好像有什麼事忘在旅館角落,卻再也無人提及。


──⒋湖畔旁陪他曝星軌+⒌被發現素描本上偷畫對方+⒍手拉手的攝影教學


今晚的夜特別狂歡,喧嘩和歌舞同樣重要,吵得讓安達清又想捂著耳朵又想享受,如果聽覺能化成視覺,大概是康丁斯基的《構成第七號》,顏色在耳邊一朵一朵炸開,配上絢爛的祭典,扭著腰臀的人、扯著嗓子唱歌的人、喝醉了肆意笑鬧的人。

大家在廣場上跳舞,隨節奏踩著相似的步伐,踏踏、咔踏噠踏、踏踏,不甚整齊但只憑氣勢和聲量也足夠震懾沖天。

周遭的小攤吆喝:「過來看看喔!都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次,安達清數不出今天究竟聽到了多少個最後一次,每聽一次手中就多了一些東西,或許是串燒烤或許是酒,或許是某個人的手,但黑澤優一總搶先一步拉過他:「從這裡過去。」

熟練地繞過了多少攤販和小巷,要不是周遭一副初見黑澤羨豔驚詫的樣子,總有女孩子們湊上來喊著「來跳支舞啊!」,安達清幾乎要認為黑澤的「從沒來過」是假的。一時之間黑澤周遭竟進退不得,眼下情勢逆轉,倒成了安達清領著黑澤曲曲折折走向城鎮後方。

到這裡就安靜多了,兩人都一臉得救了看向對方,興許人潮中不好抓著彼此,才發現手不自覺間到是牽上了。黑澤一時沒有動作,安達便也不知該怎麼辦,繼續一定不對、急忙抽開又像嫌棄,又可能對方是擔心先放開會讓自己覺得不被尊重?混亂間整個人僵硬起來,黑澤似乎感受出安達的狀況,邊笑著道謝邊將手鬆開。

安達乾巴巴地說:「太、太受歡迎也不是好事啊!」

「所以我先前都不太敢去那種場合的。」

那這次為什麼要去呢?安達清沒有問出聲,畢竟手還汗涔涔的。

從這裡往後湖還得翻一個小坡,雖然不吃力,但身上的工具之貴重還是讓他們很小心,誰都沒開口,在蟬鳴蛙聲間,終於來到目的地。

後湖。

後湖是多冷清的地方,從名字就能看出來,當地人甚至沒有想個好聽的稱呼,因為在城鎮後,就這麼叫了,連整理都沒有,草生長地雜亂無章中,一汪湖水孤零地映著月。

這裡是安達固定取景的點,剛剛匆忙間按照自己熟悉的路線跑來了這裡,卻沒問過黑澤都在哪賞湖,從沒在這裡看過黑澤,是不是該讓黑澤去他該去的地方?

正想問時,轉頭才發現黑澤連野餐布都已經鋪好了,看到安達疑惑的目光,黑澤解釋:「我想說晚上露氣重,這樣衣服就不會濕掉了。」

「喔!謝謝,欸……啊、不是,沒有問過意願就到這裡了,黑澤之前都在哪邊呢?」

想要過去也可以的喔,聽到安達這麼說,黑澤到是很快的否定:「沒有!我向來沒有固定在哪個點過!」

這邊面北,剛好可以拍星軌,黑澤邊這麼說邊開始立腳架,動作迅速到讓安達差點以為星星跑得很快,會在眨眼間掉下來。

對準正北方的相位,俐落拉開包包,拿出幾個鏡頭挑揀後選出其中一個,正裝上腳架,伸手往天空確認北極星角度時,黑澤發出一聲:「啊……」

順著黑澤目光,安達便知道怎麼回事,今天不適合拍星星,紗一般的勻卷層雲薄薄套住整個天體,徒留月環著一圈銀白色的暈,看起來午夜後就會下雨了。

「那個,我通常會先看好氣象預報的。」黑澤有些窘迫,手握緊又張開,想要解釋又放棄。

安達在很多地方看過黑澤,除去特別靠近的暮色列車,通常在電視上,偶爾會在展覽開幕閉幕見到──他剛剛沒敢說如果能力許可,只要黑澤作品首展他都會去──但安達從沒看過這樣的黑澤,一次也沒有。

好可愛。

無形中抓住了什麼想法,安達抽出素描簿,在野餐布另一端坐下。

面對過於神性的事物總是過於遙遠,於是人類開始喜歡上了人本主義,畫出各種人性色彩,或許辛辣辛酸,但距離不再,觸手可及的細琢終將成為情感的印象,最後化為完全抽象的主觀。

或許是多慮,但安達總覺得黑澤有些沮喪,想著自己都怎麼和柘植互相打氣的:「大家都會搞錯什麼的,不用放心上,像我還以為我今年也有訂房間呢!結果到現場才發現根本沒有。」

安達以為這樣黑澤會好點,結果反而聽到黑澤喃喃說這也是他的錯,什麼錯?安達不解。

沒有拍到就星軌那麼在意嗎?想著黑澤之前都在後湖別的地方,或許真沒能拍成過,這是最後一次了,安達寬慰道:「以前在畫畢業作品時,太想著這是大學的最後一個作品,用力過猛的成果就是怎麼畫都有蒙德里安的影子,有天晚上看著黃紅藍白交錯的格子,突然覺得想著出頭一點都不像自己,就用白顏料全抹掉了。明明丟掉重畫就好,那些白顏料可是我一個禮拜的伙食費。」

「可是那幅畫成了我大學四年拿過成績最高的作品。」安達懷念:「有時候作品不會以原本的方式呈現,卻會以另一種驚喜展示出來。」

從回憶中出來的安達才發現,黑澤就這樣一直看著自己。是不是講太多沒意義的話了,安達忖度。或許黑澤根本不想花心力聽這些東西,他習慣了和柘植用自己的經歷安慰對方,說到底還是自己社交經驗不足的緣故。

但黑澤看上去心情卻好了些:「我懂這種感覺。」

「我一度以為自己會走時尚攝影。因為他們都說很適合,在時尚界會很吃香。」黑澤拿起單眼調了光圈:「但其實我不知道自己喜歡拍什麼,也沒有想拍的東西。」

黑澤沒有說他們是誰,安達也就不去問,繼續聽著。

「那是第一次隱約有想拍的東西,興沖沖的戴著僅有的裝備,耗費了三捲底片,可是被評為一點價值都沒有。再次見到那些照片時,上面已經多了別人的畫作,只是簡單幾筆而已,卻讓整作品都鮮活了起來,我不知道我那時原來想拍的是那麼快樂的景象,而有人是用這種角度看我的作品,發現了連我都不知道的自己。」

喬好了角度,黑澤拍起月暈:「我後來還是不知道自己喜歡拍什麼,也一樣沒有具體想拍的東西。可是我想把我所能體會到的都給那個人看,幸福的也好、痛苦的也好,怎樣都好。就算其實他並沒有關注也無所謂,我只是覺得,他會懂我的感覺,不是『一張拍得好或不好的照片』,而是『黑澤優一所感受的世界』。」

鉛筆在素描本上的沙沙聲停下,看風吹過湖面,漣漪讓月亮碎成數片,安達清畫過這個景,在厚重塗抹的紺色與墨綠間,輕輕刮出幾道暖金。他那時候是覺得被風翻散的月有些淒寂,現在倒是映著心境亂慌慌的。

同個景也會在不同情況下給出不同的感覺,可安達現在沒有心緒理解。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呢?」黑澤的話讓他思緒雜錯,有些疼痛、有些搔動、還有些不知所措。

「抱歉,困擾了嗎?大概是最後一次有機會這樣說出來,可以請安達當作我想道謝練習嗎?」

如果被用這張臉這種語氣請求,誰會說不呢?想擺擺手表示不困擾,素描本就這樣掉了出來。

啊,糟了!會被看到!安達還來不及遮,就被黑澤撿起。

不是素描、連速寫都稱不上,簡略的幾筆線條隱約看出是人在拿相機。

「這是……我嗎?」

「……嗯、嗯。」或許他沒辦法像黑澤心中那個人說得一樣好,但不講或許沒有下次了,「我不太擅長看照片,怎麼說呢?被客觀定型的樣子總有點不舒服,有時畫面很精緻,可是像是被線吊著一樣、看上去卻很快樂,我看著卻總有點驚悚。」

「可是黑澤不一樣。拍著照的黑澤,不是很好嗎?」就算不理解攝影手法,最擅長平衡與構圖的抽象畫派怎麼看不出來那些照片之中,不是運用了多少技巧,而是找出最全面的角度完整呈現黑澤想法,口拙的自己能傳達多少呢?

「不用這麼誇我啦!」黑澤在包包中找出輕便的數位相機,教著這是光圈、那是聚焦,「要說構圖的話,安達應該比我還擅長吧?試試看?」

安達拿著數位相機,看著小螢幕中九宮格的景色,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偌大的湖太寂寥,應該還要點什麼,稍稍把中心挪向一旁,讓一旁的黑澤能夠入鏡。

而注意到的黑澤就這樣捧著單眼,毫無顧忌地瞇著眼笑了起來。

又一個風吹來,涼意讓安達打起噴嚏。好像要變天了,回旅店吧,黑澤說。

安達點點頭,看著又被吹亂的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