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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widok 最終章 Rǫk:Ουροβόρος 後篇


 
  那場浩劫,最初來自於沒人意識到終將演變成大災難的雨天。
  不,或許該更正說法,並非沒人意識到其詭譎──
  「水木,這樣子的天氣你還要去上班嗎?」站在玄關鞋櫃上,小小的、只有一個成年人掌心大小、圓滾滾的大頭、身體瘦如竿且長著四肢的眼球妖怪,這樣子的開口說。
  他看著正坐在玄關處穿鞋的西裝男人,再看著那隔著門扉都可以瞧見的雨勢,「老夫認為還是不要外出比較妥當。」
  「就只是個下雨天。」被稱做水木的男人不以為意,然而看著那分明正在想要怎麼說服自己的小小妖怪,穿好鞋後站起的男人勉強妥協般的說著:「我會盡可能別加班,早點回來,畢竟現在情況不比過去,我們餓肚子沒關係,可不能讓鬼太郎也沒東西吃。」
  「……不需要用錢就能得獲食物的方法,老夫懂很多……」
  「不准再去抓青蛙回來!」想著先前有一回,這對妖怪父子兩人去了趟山林,就帶回了一串生龍活虎的青蛙,只要一回想起那畫面頓時覺得不只頭痛,連胃也在作疼。
  「什麼嘛!青蛙可是非常美味的!是你不懂得品嘗!」對於自己喜愛的食物竟然被眼前的人類如廝的反感,眼球妖怪似乎忘了自己對天象的憂忡,開始捍衛起自己所愛的美味。
  「總之不准就是不准!」慎重警告著,男人抬腕看了下錶,「好了,我該出門了,不然會趕不上電車的,家裡跟鬼太郎就麻煩你了,眼球老爹。」抽出傘筒裡的傘,拉門踏出,將身後的那記喊喚關在了門後。
  
  「……所以,是怎麼了嗎?」承如自己早晨所說,會早點回來不加班,因此男人很難得在這個一般的晚飯時間點,不是在公司,而是在住家裡享受飯後的啤酒,他一邊喝著酒,一邊看著電視新聞的播報,最近的新聞幾乎千篇一律,都是在宣導下雨的防災事項以及叮嚀,山區害怕溪河爆漲、平地擔心雨水渲洩不及漫成水災、沿海地帶的居民而擔心海水倒灌……幾乎沒有一個地區無不是因這場不知何時會休停的雨而憂心忡忡,因此,開口問著坐在桌上陪同自己喝酒的眼球妖怪。
  「嗯?」因酒而紅了整個眼白的妖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看向男人的眼充滿了疑惑。
  「你忘了?早上那時不是要我不要去上班,是發生什麼嗎?」由因與自己同住的妖怪沒由來這般的擔憂,他今天整天可以說是過得戰戰兢兢。
  興許是醉酒?眼球妖怪緩遲了好些會,理解了人類詢問的話意後,開口:「老夫也不清楚。」
  「啥?那幹嘛要我不上班?」
  「現在的老夫力量不足,沒辦法聽清楚那些挾雜在雨裡的聲音……」看向還不停降下、讓整個窗外的景色在被黑暗籠罩後仍如覆著一層水膜,「那些聲音似乎一直在傾訴著什麼,帶著使人不舒服的雜沓,老夫從沒聽過這樣子的雨聲,也從未有過這麼心神不寧……所以,老夫才會對你那麼提議,在這雨停止前,水木最好能別外出……」
  「只不過就是連續的下雨天,你也太多愁善感了。」不以為意地笑了聲,「雖然在這季節,下這麼久的雨,也的確是有點奇怪……而且雨勢幾乎沒有變化……」也正因為如此,各地開始出現了水患,「日本好不容易正努力從戰敗裡爬起來,經濟也開始要復甦了,怎麼就突然下了場這麼久的雨……」關掉電視,男人也把視線移到窗外,連續數日的雨讓路燈也造成短路,一入夜,整個世界就都像是被黑暗完全包覆般,除了雨的聲響外,聽不見其他,連偶爾會在巷口對路人吠叫的流浪狗,也因為不知去哪躲雨,沒有出現。
  「好了,睡覺吧,說不定明天一覺醒來就放晴了。」把最後一口酒喝盡,男人推了下那個擺明因醉酒也沒什麼體力再跟自己閑聊的妖怪,他偎靠著酒杯,眼睛已經呈現閉上起的狀態,在男人的手指輕推的舉止下,小小的身軀一個鬆,就整個向後仰躺,下秒就傳出了熟睡的呼吸聲。
  「搞什麼呀?已經這麼醉了呀……」因為平時一喝醉就總會開始哭,嘴裡還會嚷唸著一些聽不太懂的話,今回沒出現這慣例,讓男人沒有注意到。收拾桌上的狼藉,走到窗外將窗簾拉起,把那個掌心大的妖怪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裡,妖怪就只有在醉酒的時候才會讓人感到暖呼呼的,那在眼球下方幾乎平時角度看不見的嘴還因殘留著酒液而微微溼著,他的視線盯瞧了好一會兒,然後發出了一記自嘲:
  「我在想些什麼呀……」
  不知道是否受了些影響?男人那夜總覺得自己睡得不夠踏實安穩,被窗簾隔阻的雨聲始終宛如什麼吟唱般,在腦裡在耳邊反覆地迴響著……
  
  隔天,男人頂著一張看上去既像是宿醉未醒又像是沒睡好的鐵青臉色出了門,出門前妖怪父子都為他那整個頹糜的精神忍不住擔憂,所幸,雨雖仍像過去幾天那樣子下著,男人還是平安地在歸來的時間回來了。
  經過一整天的工作忙碌,男人幾乎疲倦不堪,現下的他只想好好泡個熱水澡放鬆一下,才剛踏進家門,「我回來、……」話還沒有說完,準備脫鞋,才剛坐下的屁股馬上就被一股從身後方的拉勁稍微拽離了地面,「怎、怎麼了?」他側過身就看見小小的孩子一臉驚惶地用盡全身的力量正要把他拉起來,而在他的頭上,那眼球妖怪也惶促地大喊著:
  「水木快站起來!快逃!那傢伙要來了──快!!」
  「什、什麼?什麼傢伙、──」一頭霧水,雖是如此,身軀還是本能地以極迅速的動作站起,然後在眼球妖怪跟孩子的拉牽,他快步併走地往屋內走去,還正想問到底是怎麼了,便聽見了極巨大的濤浪聲正不知從何處衝刷過來。
  回頭,他瞠目結舌地看著在這明明就是二樓的樓層高度,但那排山倒海之勢的水是怎麼回事?想也沒多想,他連忙拔腿,抱起孩子拼命地往屋子裡衝,「水木,屋頂!到屋頂去!」眼球妖怪指著那扇走道盡頭的窗,在屋子裡沒有可以逃的地方,也就只能往可能的高處爬!
  只是那水勢實在太過急遽且湧猛,距離那扇窗明明就只差那麼一丁點,卻彷彿有著再怎麼伸出手臂、拉張手指都勾不到的遙遠……
  「水木──!!」
  他聽見了什麼人撕心裂肺般的吶喊聲,他感覺自己好像被什麼拉扯下去了,但又覺得身軀好像輕得可以在天空飄浮,所有的聲音都隔著一層水膜,模糊不清……
  
  「不會有問題的。」
  ……誰?
  「你不應該就這樣子喪失生命,老夫會用盡所有的一切救你的。」
  ……你是、誰……為什麼,我覺得有聽過這口吻、這聲音?
  「對不起,水木,如果老夫能再警覺一點,如果老夫的妖力有再恢復一些,就可以避免發生這種事了……對不起,吾友,對不起……」
  ……啊啊……你是、你是咯咯郎,為什麼我會把這件事給忘了……你跟鬼太郎都平安了嗎?如果是,那就太好了……
  「好好睡一覺吧,等睡醒了,一切就都會恢復的,水木。」
  那是男人在意識消散前的最後,聆聽見的承諾……
  
  一個翻躍,那姿態一點都不像是個滿頭花白的人類應有的,男人輕鬆地躍上了屋頂,好整以暇看著緊接追跳上來的妖怪少年,「看樣子,這次你是有備而來的。」
  地面,曾滿是墓碑的泥地如今從那底下爬冒出了一具具未見腐朽的屍骸,從那些屍骸身上還生出了漫天哭號飛舞的狂骨,那座宛如圓塔般的培育機構,就像是一個深井,那些無法誕生或未能順利成長的、以及被澈底消抺了存在的怨念,在此時全都化成了詛咒。
  若此時從遠方往這裡遙望,或許會隱約覺得就像是有一團青藍色的巨燄正在滂沱大雨的夜裡,燃燒。
  「要對付你,不多做點準備是不行的,把水木先生還來,還有,回歸你該回去的世界。」鬼太郎沉聲的說。
  滑頭鬼挑揚了下眉骨,「原來老夫的身份還真的被你給看破了,該讚揚這個世界的鬼太郎比老夫世界的那個只想跟人類交好、玩玩正義遊戲的小鬼更有長進嗎?」沉沉地冷笑了幾聲,「但是,這麼好的一個『材料』,要老夫就這麼拱手歸還,還真是做不到呵,你真正想要的是『這個人類』?還是,想要取回已經融進了這具身軀的幽靈族先祖們的力量──靈毛背心?」
  「……」鬼太郎僅只是沉默地盯視著用著那張熟稔的人類的臉孔笑得猖狂、如像是洞悉著他內心,而握著他絕不會對這身軀原主動手的嘲諷目光。
  地面上其他人努力奮戰的聲音正此起彼落,同是幽靈族,無論是對付狂骨還是那些遺骸,秋山、田中、〓吉跟鬼城的攻擊都是沒有任何效用的,對此,他們只好退其次,做一名輔助,協助自己的搭檔以及協助其他參加戰鬥的妖怪。
  「麻奈!退後一點!」毛色特殊的貓,在那一瞬間,突然發出了人的聲音,同時,身影一個變化,利爪在幽夜裡劃出指尖的冷光,毫不留情地襲向祕書的屍骸,隨之站於地面的是一名穿著桃紅色連身洋裝、十指伸長著銀冷的尖爪、瞳眸就同貓般森冷的少女,她護著祕書,使之那些屍骸無法跨越雷池一步。
  「沒事吧?」問。
  「我沒事,貓姐姐謝謝!」雨雖然將自己的身軀淋溼,麻奈仍是沒有放棄,將傘插入地面,執行自己能夠做的任務,「不用擔心我,貓姐姐,去吧!石動零先生還是有教我一些應對的法術的。」
  「鬼太郎不會有問題的。」貓女沒有半點遲疑,她一對銳利的瞳緊盯著周遭,「繼續吧,麻奈,我會保護妳!」
  「我知道了,那就麻煩妳了,貓姐姐。」麻奈開始移動,拉著插入土裡的傘,在地面上畫出需要的『線』,運用自己的力量,為了將這一處藏於時空狹間的區域,完全拉進『現實』。
  
  儘管人類的肉體外貌看似老化,但這對操控著這具身軀的妖怪而言並不是什麼難事,滑頭鬼輕鬆地避開了迎面的拳頭,在跳於半空時又抬腿擋下了那迴踢的腳,再一次俐落翻了個圈,站在屋脊上。
  「的確,跟老夫悉知的不太一樣,但是對人類過於心軟這一點,倒是一點也沒變,或者該說,面對『這個老夫』,你更顯得被束縛住了,這個樣子,你就想贏過老夫嗎?」說著,滑頭鬼用手指在自己的手臂上毫無知感般地用指尖刮出了一道血痕,「這具身軀最便利的地方就在於,就像這樣子,靈毛背心能為我製造出我需要的武器。」
  鬼太郎冷冷地看著那流血的手臂在空中一個抹劃,下秒,滑頭鬼的手便握住了一把刀,刀身隨著抽出刀鞘,森冷冷地在雨的夜空裡綻著噬血的光。
  「父親、先祖們……」抿直的唇輕輕的喃語,鬼太郎握緊了用靈毛背心包覆的拳頭。
  
  水在注意到的時候,已用著肉眼也追不上的速度湧急而來,並且迅速淹沒上升,那是就算出聲警告都已經是處在燃眉之際!
  父親對此懊悔不已。
  『要是能再更早一點發覺的話……』
  低著頭、髮隨著這個舉動而掩遮著父親的表情,他常常這樣子言語著鞭責自己的話語,隨後沉默,最後則是重新抬起臉,對自己露出了愧疚的神色,『對不起,鬼太郎……但是,老夫真的很想救水木……對不起,吾兒,對不起……』
  『請不要這麼說,父親……』父親很高,所以他的手也很大,年幼的時候可以被自己用掌心捧起來的小小的父親,原來實際上擁有這麼一雙就用自己用雙手緊抓也無法完全握住的手……
  所以,是不是就因為自己的手沒辦法抓握?因此才只能一次次地看著父親抱著那虛幻的夢,不停地反覆地在時間長河的夾縫間,去尋找一個可能?
  時間,是條長河,承載著過去、現下、未來,它是一條理應永恆不間斷地往前流逝的河流,把每一秒的過去推前到現下,然後再將之往前到未來,不為誰停留,直到殘遺在那些已經沖刷淡化、不成形的意識被某一股力量(意念)、在不在乎花費了多少的時光流逝中,逐一匯聚成形……
  ──水神。
  對睜開眼而發現自己竟然存活下來的男人來說,這一切的過程就彷彿只是自己被洪水捲滅、跌入黑暗到甦醒,宛如一個睡夢的須臾之間,然而,對於被安置於「真實」的幽靈族最後一個末裔之子而言,那是在經過不停地塑造、重啟、再塑造、重啟不知道多少億萬回之後,才終於打造出來的一個趨近理想的完美世界。
  男人以為宛如一夜的短暫,在那對一直凝視的孩子的右眼裡,是有如妖怪的長生。
  是看不見盡頭的,足以讓曾經好不容易再次獲得的身軀再一次崩解的,永恆。
  
  『父親……』再一次於時光的狹縫間看見這世界唯一與自己流淌著相同血脈、自己的基因有一部份是源自於對方的時候,那一身的蒼白是宛如枯槁的灰死,聽見叫喚而抬起的頭顱,瞳眸堆累著比泥濘更黏答且濃郁的倦累,無法再行走的雙腿已與坐落的地面接連在一塊,就連垂放身側的雙手亦是相同,蔓生無垠的長髮宛如盤根錯節的蜘蛛網,將他整個人牢死地釘縛在了這一片渴求的土地上。
  『……』他僅只是安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無法再發出任何的聲音。
  追求不可能之物的人,就算是妖怪,也都必須支付代價,他知道父親並不會對此悔恨,如果這能夠換來所祈求的,他知道,父親就是會這麼做,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瞭解,對父親而言,這世界上最美麗的是母親、這世界上最寶貝的是身為兒子的他,最珍惜的是水木,在無法拯救母親的遺憾下,父親會拼盡一切去守護他僅殘的兩個生命裡最重要的,所以,倘若這樣子就可以救回水木,是的,父親就是會這麼選擇。
  『這是個不穩定的世界。』那些宛如光點的意識發出了聲音,慢慢地聚凝成形,水,是沒有固定的姿態與模樣,因此觀看的人想看見什麼就會看見什麼,或者,是被倒映出了什麼。
  他看著那在自己眼前不停地在父親與義父還有一個或許是自己未曾相見過的母親的殘影裡變化的水神,『因此,他必須成為這個世界的基石,將這世界穩定在這裡,這個世界將因他的祈願而存在,念在你與他之間的血脈親緣,吾給予你在這世界法則開始運作之前,最後的敘舊時間。』
  『世界、法則?』
  『他渴望讓那個男人生存下去,在這個不停於長河裡,在「所有」幽靈族們的力量所編寫出來的世界,改變、扭轉、嘗試到最後,宿願而成的這座被構築起來的封閉世界,得獲了唯一的可能,那就是:妖怪不得與人類共存於此!這是唯一能夠確保那個人類活命的唯一之徑。』水神不帶一絲情感的言述,『除此以外,還有一點需要讓你知曉,做為唯一的血脈,你擁有終止這個世界的權限,但這意謂著如廝漫長而歷經組織的一切都將會被摧毀,要如何選擇在於你,吾要傳達的就是這些,在「錨」還未完成之前,把握時間相聚吧,幽靈族的最後一人,這是你的世界、這個世界以及「全部時光」裡的幽靈族給予你的餞別禮。』
  說完,水神的身影重新化作時光的殘跡,無聲息地流淌。
  這是與水神最後一次的見面,祂本就只是一群時光長河的凝聚體,在被強行扭曲的時光裡獲得了短暫的身軀,然而時光並不是真的受困在這個天地,無法前進的世界終究就像一只沙漏,永遠都只能在有限的流逝裡反覆,水神沒有告知的是,這個世界總有一天也是會迎來終末,將時光無法再繼續時、當扭曲已抵達盡頭時,就像咬合滯停的齒輪,若無法跨過阻塞而重新運作,那也就只剩下毀滅。
  但是祂相信,幽靈族的最後一人終有一天,會做出正確的判斷,明白自己之所以被賦予權利的原因。
  鬼太郎一步步地挪移自己的步伐,明明只是抬起踏前放下,卻總覺得腳好像被綁上了千斤重的東西,很重很沉,即使如此,他還是來到了父親的面前,父親究竟殘剩什麼?眼睛似乎也已經看不見了,似乎只剩一些知感發現他來到了身邊。
  就連聲音也發不出,他還是看見父親微微蠕動著嘴似乎想說什麼,因為空氣裡有極細微不易辨識的聲音,在豎耳聆聽不知道多久之後,他總算把那些傳遞的言語拼湊出一個完整……
  『沒關係的,父親,如果這是能夠讓水木先生活下去的方法,那就隨父親的想法去做吧,我也會在一旁幫父親守護這個世界的……』
  父親始終對此感到虧欠,他沒有選擇唯一的血脈、沒有選擇幽靈族殘剩的未來,他在兩個最為珍貴的愛面前,做出了一個決定,他選擇了人類,選擇了明明該是憎惡的卻也仍是喜愛的,人類。
  這是無法憎恨的,儘管被養育的時光在漫長的妖生裡可以說只是滄海一粟,然而那時的幸福與快樂始終盈繞在心裡,鬼太郎不只一次思考倘若事情發生時,自己已擁有如同現在一般的力量,那麼,他會做出什麼選擇?他想,大概也會如同父親那樣,面對賜予了生存與生活的人類,他同樣也不會希望水木就這樣子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所以,無法憎恨,只能是懊悔著什麼都做不了的自己,然後接受父親的心願、守護父親的心願。
  明白這個世界並非永恆,將無數的時間交匯扭曲形成的世界,總會有迎來停滯的齒輪崩壞或重新恢復運作之日,鬼太郎本來是想在那日到來之前,就讓這個世界宛如鏡中的影像,安安靜靜地存活……
  
  妖怪,沒有真正的死亡,如同人類,肉體死掉腐爛回歸天地,但人類靈魂會進到下一個輪迴,妖怪則是會在漫長的時光裡重新等待,等著魂魄再度凝聚出修復肉體的力量、等待某個被呼喚的時機,死去的妖怪就會從宛如都市傳說的逸聞裡,從虛幻裡再一次現身,這是一段極漫長的過程,然而對妖怪來說,數百年也只不過如夢初醒,只是,當扭曲的時間被注意到時,狡黠者就會發現了可以利用的漏洞。
  「這麼說來,老夫還得真心感謝你的父親呀,鬼太郎。」突刺的劍尖伴著凌利的目光,滑頭鬼的臉上全是勢在必得的自負神色,儘管攻擊還是被避開了,但空中還是飄了幾縷被切劃的布絲,「如果不是他對這個人類抱持的情感,老夫恐怕現今還在等待復甦的日子……這具身軀真是具極佳的器皿,老夫當初僅只是覺得這人類的身體似乎可以當做養精蓄銳的藏身處,沒想到他的體內藏著幽靈族先祖們龐大的力量,除了不只是讓老夫提早恢復,更重要是是,得到這些力量,這一個看似拒絕妖怪存在的世界完全就是一整個完美、為妖怪打造出來的世界!這一次,吾會實現吾的霸業,讓妖怪重新站在世界的頂點,讓人類對吾等伏首稱臣。」
  「你以為你的痴心妄想會成功嗎?」
  「那麼,正義的你想要怎麼阻止老夫?」嗤之以鼻,和自己相比,眼前的少年似乎還更為之狼狽,「你拿得出什麼手段?你根本不敢傷害這具身體!你的那些夥伴都自顧不暇,也幫不了你!」手上的劍比起言語,攻擊更加的銳利。
  鬼太郎在閃躲上有幾度險象環生,面對眼前的人類身軀,他的確如滑頭鬼所言,出不了致命攻擊的招式只好努力地守備,耳邊傳來的除了是雨水的響聲,還有地面上夥伴們努力對抗幽靈族屍骸與狂骨的聲音。
  他再一次下腰閃過橫劃過來的刀鋒,同時,鬆開纏捲在手上的靈毛背心,背心如同一條靈蛇,在那剎那,一端溜纏上了滑頭鬼持刀的手臂,藉此制止住對方進攻,「我再說最後一次,把水木先生的身體還來!」
  看著那頭一次這麼近距離的臉龐,滑頭鬼的瞠愕也只有那麼一瞬間,下秒,另一隻沒被束縛住的手帶著一把短刀掃了過來,過快的速度以及太近的距離,讓鬼太郎就算迅速反應也沒仍完全躲開,右臉頰被劃出了一道不淺的傷痕,血正從那裡混著臉上的雨水淌流,因為傷的位置剛好在眼睛下方,乍看就像是右眼正流著帶血的淚。
  「老夫最看不慣的就是你這一付天真的樣子,鬼太郎。」重獲自由的手再一次揮著利刃朝鬼太郎逼近,眼看就將人逼到屋脊的最邊緣,再差一步,就可以讓眼前這個自詡正義的妖怪被重創並摔跌至地面,「你就去跟你的那些先祖們作伴吧,鬼太郎!幽靈族早在你出生前,就應當都被獵殺殆盡、……」一個疾刺,毫無閃避空間,劍尖筆直朝鬼太郎的眉心,兀地,就在刀尖抵上的前一吋,一個頓停,滑頭鬼緊接著露出了非常不自然的怪異神色,整個身軀也像是被人定格般地僵硬在那只差一步的前進姿態。
  「鬼太郎!要開始了!」麻奈的聲音在此響起,只見她閉上眼睛,口中唸著石動零教她的陰陽術口訣,畫好的陣法匯聚了力量,光芒乍現,如道衝天的光柱,將這房子的所在地整個包圍,大地為之動搖,天空則是傳來了狂骨如怨如泣的號叫。
  「這是、怎麼一回事……」身體就像是被什麼給拉住一般,難以驅使,「你做了什麼!」狂骨們就像是被什麼吸引了般,全數都被看不見的吸力往地面吸去,連那些屍骸也全都陷入了靜止,滑頭鬼轉動眼珠,眼角餘光瞧見了那將整個屋子都刻劃在裡頭的、法陣!以及那正在使之運作的女人……
  滑頭鬼瞠大著眼,「那個、人類女人……無名氏的容器……」由因人類的成長變化,導致他第一時間並沒有認出那個似乎有點熟悉的人類女人是誰,如果他早知道是那個容器,那第一時間他就會先動手殺了那個女人!殺了那個擁有道破『虛妄』,將『這裡』拉進『真實』的『真名』!
  「……這個世界,是父親為水木建立起來的理想世界,你只知道這一點,因為這是水木先生的自我認知,但是他並不知道,父親同時也將如何處置這個世界的權限交給了我……」伸手握住那把劍,血因此順著刀尖滑染整個刀鋒,鬼太郎看著那既便是在這樣大到足以模糊眼界的雨勢裡,理應什麼都看不見的夜,那輪水母白般的圓月還是在那裡,「而且我的養父才不是個那麼容易就被你欺騙的人,他一直都比誰都更頑強地在抵抗那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公不義!所以,他才不會輸給你!我說得沒錯吧,水木『爸爸』……」
  那句叫喚,就像是一個觸點,那些融合了幽靈族先祖力量的血液所製造出來的劍,或乎感應到了己族末裔的血,從被抓握的地方開始幻化為光點,滑頭鬼露出了痛苦的猙獰表情,不對稱般的左右兩邊臉呈現出完全不一樣的氛圍,他抱著自己的頭踉蹌地向後退,「你、你只不過是個被重新製造出來的傀儡,不準來妨礙吾的偉業──你……」
  「爸爸。」再喚。
  「……」後退的腳步重新踩穩,粗喘的氣息在冰冷的雨夜裡像一朵朵剛吐出口就消散的雲霧,抬起臉,他露出了一記平靜笑容,幽藍色的眼瞳滿是欣慰,「抱歉,我來晚了。」
  「……這句話,應該是我要說的才對……」鬼太郎努力地努平自己的嘴角,並且慢慢地舉起自己的右手,「對不起,水木先生……」
  「這有什麼好對不起?」水木不在意的聳著肩,接著他稍微轉身,朝著地面喊:「喂,你們誰有菸跟火,借我一根。」
  地面上的戰爭也都在法陣的作用下平靜了,Mizuki們幾乎完全不在乎泥濘地坐在地面上喘息,畢竟就算是改造的身軀,終究也還是人類,面對破壞了還會再重生的屍骸、面對狂骨,遠比因下達了玉碎命令而拼死向前衝的戰場還累。
  「這種天氣,有也都溼了。」抹掉臉上的雨水,水城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打火機,「火我這裡有,接著。」拋。
  「我這盒菸剛買還沒拆,應該還能用。」端木也從自己的口袋裡把新買的菸扔上了屋頂。
  「我這裡也有剩,看起來沒怎麼溼,你們要嗎?」水樹拿出自己的,稍微看了下,遞了靠自己最近的瑞樹。
  「……這也算是個不太差的送別禮。」瑞樹抽了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找到打火機,點了好幾下才把火點起。
  水木抽出新盒裡的菸,點燃,享受地朝著天空吐出了口菸霧,「把這一切都結束掉吧,鬼太郎,你就是為此才來到這裡的,不是嗎?花費了好久的時間,跟那些『你』,還有其他更多的『你』。」
  「水木先生知道?」
  搖頭,「不知道,但也多少可以猜出來,這不是一次就能夠完成的,咯咯郎打造的心願,你一定也很掙扎,所以一定也嘗試過很多機會,試著想把這個世界保留住。」凝視著那映在眼裡的白月,「你父親果然是個愛哭鬼呀,傷心自己的任性得讓做兒子的你收拾殘局,但是他也一定是開心的,你在沒有他的照料下,成長得比預期得更好……我也是這麼想的,很高興看見這樣子的你,原諒我們這兩個沒有盡到職責的父親,鬼太郎。」
  收回視線,水木抬步走了過去,「很高興,我當年從墓場裡帶回來的孩子,如今這麼出色。」
  睽違了不知道多久的擁抱,鬼太郎閉起眼睛,讓淚水混著雨水從臉頰滑落,「我、也很高興,能夠成為水木先生的孩子,爸爸……」
  再次聽到那叫喚,水木回味地閉上眼睛,那些明明都不知道是多少歲月前的往事卻像才剛歷經般嶄新地從腦海裡滑過,從自告奮勇的搭上夜班火車的那時開始,直到最後他被大水吞噬為止,他的人生的確不長,但是卻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精彩萬分,畢竟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能遇見妖怪,並且與妖怪共處。
  「所以,結束這一切吧,我已經做了很久的夢了,是時候,該醒了,況且,也不能讓咯咯郎一個人一直在那裡孤伶伶的,你也知道,你父親其實一直都很害怕自己一個人,就算能夠『看著』,始終也只是一個人。」鬆開雙手,水木向後走了幾步,再轉過身,白月此時的位置正巧就在他的背後,「你永遠都是我們最引以為傲的兒子,鬼太郎。」
  「……再見了,水木先生。」妖力凝聚在始終抬舉的右手食指指尖,除卻自己的,還有漫佈在這個世界的,儘管這是個不存在妖怪的世界,然而實際上,以幽靈族做為基石,這裡無處不存在屬於妖怪的詭譎,那些全都在此時匯聚到了鬼太郎的指尖上,「再見了,父親。」
  ──指鐵砲──
  他看著那瞬間就將自己包裹的光,張口,這一次,他終於可以好好的說出道別的言語了:再見了,鬼太郎。
  
  那一天,人們都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地震,有的人荒促地逃出家、有的人則是躲閉在屋內,也有些毫不在乎地繼續呼呼大睡,也有人搖搖晃晃地站在窗邊,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在滂沱的雨夜裡看見了一記來自天空爍亮的光。
  有人說是流星,有人猜是幽浮,也有人預言是世界末日來臨了,無論是何種說詞,在沒有任何人意識到的狀況下,那輪宛如水母般的虛白之月,在雨夜裡澈底消失了……
  
  打開妖怪信箱,纖細的手指將裡頭的信拿了出來,不等任何反應,就有聲音:「來了委託嗎?」雖然這樣子問是多餘的,一反木棉還是開口,他在空中繞了個圈,然後湊近,「嗯嗯,要我們去處理?還是要告訴鬼太郎?」
  貓女看著內容沉思些會,「我去告訴他吧。」
  
  「……」坐在樹上,鬼太郎凝視著前方,在他的眼前有一座湖,湖面現正被陽光照得波光粼粼,天空的倒影也在湖水上,清澄的水讓倒影的天空就像是鏡子一樣。
  「鬼太郎,妖怪信箱有來信。」貓女一個俐落地從另一棵樹跳過來,同時將手中的信遞了出去。
  「謝謝妳,貓女。」接過,鬼太郎並沒有馬上閱看,他只是將信握在手裡,目光仍是盯著那湖面。
  「……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貓女輕語,她能夠立即找到鬼太郎在這裡並不意外,因為這座湖曾經是能夠連接的通道,無法碰觸的世界會呈現在那湖裡,看起來明明那麼的近,卻是無比的遙遠,就如同用手捧掬起來的水,再怎麼試圖密合著手指,也還是會從指縫間流淌而去……
  「嗯,因為已經結束了。」鬼太郎的口吻比預想要來得平靜,畢竟在他決定要終止時,這就已經是避不了的結局。當虛月殞落時,便是夢該醒的時候。
  貓女站在邊上,儘管鬼太郎看似早就接受了,但她知道他的內心也還是哀傷的,「……但是,那個伊吹丸還有那兩位陰陽師不也說過,就算結束了,那個世界也不會那麼快就完全消散……」
  「嗯,畢竟時間太長了,再加上動用到的幽靈族力量幾乎概括了所有,雖然若不是有那樣子龐大的力量也完成不了,我們所做的只是將原先因父親所凝聚形成的結構打壞,讓一切的扭曲能夠獲得回歸正常的道路,只是要真的完全回到正常的軌跡上,還需要時間,這部份,就只能讓水神慢慢地在那時光的長河裡,藉著重新流動,一點一滴的修正……」鬼太郎頓停了下,旋後帶著笑看著貓女,說:「閻羅大王說麻奈已經順利進到輪迴了。」
  微微瞠大眼,貓女第一時間似乎想說點什麼,但她也是張了下嘴,沒有發出聲音,過了幾秒,露出了個欣慰的笑容,「那真是太好了……」如果不是因為影響到了靈魂的輪迴,導致地獄陷入了一片混亂,貓女想也許鬼太郎就會慢慢地等待那個世界在時光的堆累裡,因不堪再負荷而迎來終末。
  畢竟妖怪擁有幾近無限的時間,就算肉身被毀滅了,只要世上還存有傳說、存有相關的逸聞軼事,妖怪就能夠從那些流傳裡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生。所以,他們等得起時間。
  「也許有朝一日,我們還會再遇上麻奈的轉生。」鬼太郎如似安慰的說。
  「說的也是。」貓女想依那孩子的個性,就算重新輪迴了、就算沒有曾經身為犬山麻奈的記憶了,她也一定還會是老樣子,有朝一日,若是再相逢,她一定會有機會再聽見她那精神飽滿的叫喚:貓姐姐……「這麼說來,既然那個世界並不會消散的那麼快,那我們這一連串的行動,會不會造成什麼影響?」
  「只要確實回歸重新流動的正確的時光長河裡,那些空白自然會自行修補,也許,會變成什麼墓場幽靈事件?」面對貓女那一臉『這是什麼奇怪的說法』,鬼太郎邊打開了委託信,「走吧,貓女。」說話的同時站起身,一個揚手,化形烏鴉便成群的飛來。
  湖面在夕陽西昳時粼粼著橘紅色的波光,倒映著那乘搭著化形烏鴉而逐漸遠去的身影,一如往昔的平靜。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