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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夜已經這樣沈靜》




  「聽說你唱了《綠島小夜曲》。」

  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而聽到這句話的他倒酒的手突然僵硬,兩指高的量被倒成十分滿,直到差點溢出杯緣才停止。要是一口氣喝完這杯,他可能會直接昏倒到隔天下午。

  腦子裡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臉罕見熱了起來,慶幸平常在高山上出外景紫外線太強,將他的臉皮曬出健康顏色,紅暈或許比較不明顯。「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之類的句子在舌尖轉了好幾圈,最後吐出來的竟是一句在專業歌手前略顯自取其辱的話。

  「你覺得我唱得怎麼樣?」

  說完後他就著杯口喝了一大口,欲蓋彌彰的味道。

  「我怎麼知道?你又沒唱給我聽。」對方淡淡的說,把花生丟進嘴裡,咬得喀咔響,語氣中分明埋怨:「人家說百年修得同船渡,一百年的情份依然是有緣無份。」

  有時候他會覺得很不可思議,會這樣幼稚地鬧著玩的人,也是那個寫出深沉、攫獲人心歌曲的人,最不可思議的大概是這兩種樣貌在對方身上一點都不衝突,如此自然,就像沿著山脈走遠了就是海。

  「可是當初是去蘭嶼,不適合唱《綠島小夜曲》啊。」

  「你可以唱《蘭嶼情歌》啊。」

  「那是什麼歌?」

  現在的世界太簡單就能找到資訊,對方掏出口袋裡的手機,輕輕鬆鬆就在YouTube上找到那首歌,並放了出來。他靜靜聽完這首帶著哀愁旋律的戀曲,不要說整首歌詞都是達悟語,光是曲調他就肯定自己駕馭不來。

  「太難了啦。」

  「你還可以唱《蘭嶼之戀》。」

  對方點開了另一首歌,又是整首以原住民語唱出的戀曲,女歌手清亮的嗓音彷彿帶著聽者一起穿過灑滿銀白月光的海洋。

  不論是哪一首歌,對方想必都能唱得很好,但術業有專攻,讓他來唱簡直像登山新手以為自己可以單攻北大武,實在自不量力。對方顯然只是意圖刁難他。

  仔細回想,自己有時候在山上的確會跟嚮導們和工作人員一起唱唱歌,活絡營地的氣氛,也培養彼此的感情;認識那麼久,好像真的沒在對方面前唱過。反而是對方總會在他面前哼著調子,不只是自己的歌,而是什麼都會來上兩句,尤其酒喝多了更會真情流露,歌聲中偶會帶著哽咽。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單手支著臉頰,酒意如沸水中的泡泡冒出水面。

  「不然我還是唱《綠島小夜曲》?」

  「請唱。」

  對方戴起老花眼鏡,板起面孔,彷彿這是什麼選秀節目的現場。

  他清了清喉嚨,坐直身體,開始唱起歌,認真程度只怕比在節目上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想起的是蘭嶼,是無奈又好笑看著對方抱怨「為什麼每一集都要爬山」,也是對方在那片無垠的深藍之海中,敏捷如蛟人的身影。

  一曲唱畢,他實在沒勇氣再問對方自己唱得如何,只聽對方突然說:「綠島很好。」

  「喔?」

  「如果有一天我掛了,就想燒一燒丟在綠島附近的海裡。」

  以他們的年紀,思考身後事倒也不意外。以他自己來說,經常在斷崖危壁上走跳,即使做好萬全準備,仍無法保證意外不會降臨。這樣的話題跟家人談起來難免沈重,和對方倒是能心平氣和聊。

  「我還沒決定好要選哪座山。」

  話說回來,這樣算不算在山上傾倒廢棄物?他不免思考起實際的問題。

  「哪座都好,總之不要再叫我爬山了。」

  對方懶洋洋地說,拿起他放在桌上的酒杯喝掉大半。

  「好,沒問題。」他大笑出聲。

  「對了,」對方一邊夾起下酒菜,一邊像突然想起自己這個評審還沒給評語:「唱得⋯⋯不錯,都唱進我的心坎兒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