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約莫兩個小時後,調味市才從豆點大的春雨侵襲下中獲得自由。原先盛開在街道上白色、青色、綠色⋯⋯一簇簇如不合時節綻放的紫陽花的傘,開始紛紛合攏成花蕾。

週末的街上微微氤氳著水氣,單寧長褲的一半被柏油路面的水窪濺濕,胸前和雙腳本該覺得冷,背後卻因為厚重的行李背包和疾步而行汗濕,更因為難耐的情緒而焦躁,胸口鼓聲未息。

開學前最後一個週末,是與那個人約好相送的日子,再過一個月左右,我才滿18實歲。即將成年,尚未完全蛻去少年的稚氣,卻已要準備離家求學。
前往師匠的住處時,必須經過一條十字路口,這裡的信號燈模糊不清,可能是哪裡損壞了。剛變換綠燈時,汽車準備發動的時候閃成紅燈;或是準備停下腳步的時候,轉成綠燈。

就像那個人,淨是說著違心的話語,讓前進的人感到疑惑。

走進暮色浸染的住宅區,往常會有烏鴉群盤踞在電線杆上,幾隻烏鴉會下來啄著垃圾袋,牌子上面寫著今天是收可燃垃圾的日子。過去陪師匠倒垃圾,我還得防著烏鴉過來,讓師匠好好的鎖上垃圾專用的鐵鍊。嗣後,當我不常待在這裡,師匠一個人的時候會被烏鴉干擾嗎?還是會去找其他人陪著他呢?
往常我路過這裡時,都有微風和斜陽作伴;而今一樣的路途,我卻有一些刨心的落寞。我不知怎麼的,希望這夕陽不要落下,明天的清晨不會來臨。

不出兩里路,到達師匠住的舊公寓,稍微抬頭看就能看到那扇門,我踏著染上赤班鐵鏽的階梯拾級而上,樓梯發出鈍鈍的喀喀聲響,就像當年11歲來到相談所的男孩,懷著難耐不安的心準備按下門鈴。但在那之前門就被打開,師匠像已經知道我在門口一樣,臉上掠過一抹我從未看過的陰影,他眼波裡含著什麼情感跟心思,是否與我的相同?

但這樣的表情在看到我的瞬間,旋即被師匠藏了起來,「進來吧!你呀,終於考上了好大學,肯定跟朋友還有家人慶祝吧?等等你在這裡不要玩太晚,早點回去吧!」

「師匠,請您讓我在這裡住宿一晚,早上的時候請送我到車站吧。」我解下行李,踏入了師匠的家門裡。他似乎想制止我,但仍然努力維持著成年人的從容。

「先去洗澡,這裡還有一些你之前留宿用過的盥洗用品跟毛巾。」

我這才意識到,身上的白色T恤早已汗溼滲水,就聽從師匠的話語,走進浴室更衣沐浴。狹窄的淋浴間沒有浴缸,我打開蓮蓬頭,任由水嘩啦啦的肆意流淌,定定地盯著排水孔,看它吞噬自我身上流去的溫度。
被師匠藏起的那個表情,我實在難以釋懷,那樣的落寞跟欣喜同時交織,為什麼要離去的人好像變成了他。一脈焦躁的湧泉從我心裡不斷源源湧出,洗不淨我的身體上雨水的黏濕。

洗完澡後,師匠已經做好簡單的蛋炒飯,兩份炒飯在茶几上面對面放著,底下也已經備好了坐墊。待我坐定好,師匠才走過來遞兩杯冰麥茶。

「冰箱裡面沒有什麼材料,吃炒飯可以嗎?」

「好的,」我舀起一口炒飯,是很樸實安心的味道。「我很喜歡。」

「多吃一點,如果還餓就跟我說。」原先以為師匠會像過去一樣伸手揉我的頭髮,但手到一半,他又收回去了。

夜深了,下過雨有些薄涼。師匠在地板上邊鋪著我的床鋪,鋪得又暖又厚,邊叮囑我必須要明天早起。但我還不想閉上眼睛,至少今天不要,因為求學在外的夜裡,我只能在夢裡見到他。我向師匠提議睡前來看個電影,師匠沒有過問我的心思,而是像是準備已久,他說那來看《黑湖妖潭》吧,他還沒看過。他坐在床上,我坐在地舖上,背後則靠著師匠的床,一前一後,任螢幕的光照映在身上。

我沒有配上任何零食或是飲料,中間聽見後面有易開罐打開的聲音,原來師匠去廚房拿飲料來喝。因為這裡的牆很薄,怕驚擾到隔壁的住戶,我們將電影的音量調的很小,細微的連廚房流理台的水滴聲都清晰可聞。

師匠小小的房間,關燈後被幽暗填滿,僅有微微的月光透著薄窗簾,投射在地板上,萬籟俱寂,只剩下我們彼起此落的呼吸聲,只需上仰,可以聞到師匠吐出的鼻息。

想起有時會收到較遠城鎮的委託,通常無法在當天來回。相談所的收費不高,所以師匠會選擇老舊的旅館下榻,常見的格局是兩張單人硬床,中間隔著一個落著電話的床頭櫃,小小的,長度不足50公分,老舊的木頭跟布料味道充斥我的鼻腔,雖然我們那時已經交往,我卻感受不到對等的對待。

「小孩快點睡覺吧,明天一早簡單吃個早餐,趕快到車站回家。」師匠說完後,徑直的走到另一邊的床就寢。

這樣的話語,隱隱透露「我」沒有被這個人接受,是因為我尚未成年嗎?情感難道是需要像花草一樣配合時節才能萌芽的事物嗎?我不想聽見這樣的答案,他背對著我睡去,兩張床相隔不到50公分,卻感到遙遠,最後因為疲勞而草草入眠。而現在,我從未像這樣在有床的房間裡,聞到師匠吐出的氣息過,原來是有檸檬皮苦甜的香氣。

我整個心思都不在這種B級片上,提議來看電影,只是怕一閉上眼睛,翌晨就會像成群的白色鳥兒敲著窗戶探進來。這個夜晚,他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呼吸著,這個聲音跟氣味,深深雋刻在我的心上。良久,我在深深的黑暗裡聽見壓抑的哭聲,原來是當情節演到這個愛上人類女性的魚人怪物,最後被人類們徹底消滅,結局皆大歡喜,但師匠撲簌簌地落下眼淚,久久沒有停下。我關掉電視,起身站在床前,像個在十字路口等待,注視著信號燈的路人。

我摸黑扶著床,棲身而上,依著鈷藍色的月光,尋著師匠的臉,我想把眼淚擦乾淨。因為他說過,這一面只給我看,所以,只能由我來拭去。

他的臉,模糊不清,我想撫上他被淚水浸溼的臉頰,想親吻他,但瀏海的髮梢似乎比我的手跟心更加焦急,輕輕碰在一起。

師匠似乎終於回過神,直往後退去,靠在牆上。「我好像又是花粉症,你過去小茶几拿幾張衛生紙過來吧。」

我沒有照師匠說的話做,輕輕用我的衣袖拭去,「沒關係,一點點而已,隨手擦掉就好。」

我期待他給我一個信號,允許我通行,到我想要進去的地方。
「我想吻您。」

師匠沉默了許久,等到更多的月光照進來屋內,我注視他的身影,脖子潔白,肩膀像是想支撐著什麼,卻非常無力。慢慢地,我才看見他的臉,有退不去的紅潮在上面翻騰。他堅持想直挺半身的模樣,宛如深夜裡一株被強風吹拂的小櫻花樹。我看到這股景象,一股清泉蕩滌掉我的不安,我終於讀懂了信號。

小酒窩曾經說,人的氣息代表著生命,輕輕的吐出氣息,物體會被賦予生命。如果我親口將自己的氣息,賦予給師匠,那麼他的體內也會有我一部分生命,而我汲取師匠的氣息,我也會與師匠的生命交融,相濡相生。

我確信他在渴求著我,我沒辦法,也不會放開他。


翌日的早晨,陽光灑在落地窗前格外的美,近處的小屋和遠處的大樓分別坐落,在這座城市交織著,清涼的晨風,透著一陣肥皂洗劑般的舒爽。
我和師匠用完早飯,收拾上路的行李就準備出發到車站。一路上人群熙熙攘攘,我們沉默地並肩走路,隔著不到15公分的距離,明明心底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好多好多的感情想表達,這些都充斥在肺腑深處,我卻不知如何宣洩。

等師匠在月台送我上車,他才開口,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モブ,作為師匠有時要待在原地,弟子才知道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走多遠。所以如果是你.......如果是モブ一定能辦到!我知道你可以!」接著把我推進車廂裡面,直到列車發動,他才用力揮舞著手臂,目視著我前往人生下一個階段。

「請您一定要等我!」我大喊,根本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

車門在我說完後關閉,感受到車廂的顛簸,我才真實感受到列車已經漸漸將我帶離從小到大生活的家鄉。我扛著行李入座,全神貫注望著在小小車窗外的那抹身影,逐漸渺小,直到調味市車站逐漸消失在列車尾端。

沒有問題的,因為我明白我的歸處,只要回首就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