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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茂x和宮 短篇14]





土御門作為先帝皇女的乳母,從小擔負養育她的職責,因為誕生在富貴人家的孩子,身分越是高貴就越不會由生母扶養,可以說彼此都是世上最關係密切的人——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但由於這位宮大人從小對生母的執念,使她也不會去親近母親以外的人,土御門對她而言,或許只是執行某些陰謀或計畫時,不得不加入的共犯者罷了。
養一個與自己利益相符的孩子倒是沒有不好。所以大多時候土御門皆參與其中,唯一一次她試圖幫宮大人迴避、不斷推遲,最後卻仍沒有成功的事件,便是金援橋本家的宮家所提出的密約。
宮大人十二歲時,觀行院大人就想與對方履行約定,但土御門總以『宮大人年紀太小』、『至少等滿十四”裳著”後』等理由勸服著,最終貧窮的公家還是只能讓那個男人進到一無所知的宮大人房裡。


——實在別無他法。
土御門告訴自己,以身體交換利益的朝廷貴族多不勝數,皆因統治天下的實權不在公家,他們只能於夾縫中求生換取微薄財源,是件極為無奈的事。
要恨的話,就該恨以德川家為首的武家。
反正、只要雙方都能滿意就好。


可是隔天早上哭鬧著要找母親的宮大人,顯然並不滿意。
有栖川宮大人也真是的!土御門一邊安撫近乎崩潰、歇斯底里的宮大人,一邊在心裡罵著肇事者。
都那樣教育他了,都說對待女子的初夜必須溫柔緩慢了,他肯定沒有做到,才會讓宮大人現在這麼難過。
男人有時真的蠢到無話可說,難怪當德川將軍改換女子繼位後,朝廷仍始終奪不回權力。
『……母親為什麼要這麼對我……』頹然跪倒的宮大人,淚水未曾停止,雙眼直瞪被從外鎖住的檜木門。『她就這麼討厭我嗎……』
『宮大人,觀行院大人絕非因討厭您才這麼做,』土御門盡力安慰,對,她不是討厭女兒,但既然女兒長成了女人,而女人的身體就是武器,這個家需要依靠武器才能生存。『有栖川宮大人這幾年持援橋本家,觀行院大人是為了回報他的——善意。』
打起精神來吧,這樣做的話,您最愛的母親也會開心。
土御門知道自己說到關鍵的句子,那對宮大人而言最神奇又美好的咒語。
『只要我接受,母親就會開心嗎?』
『當然了。』


於是她擦乾淚水,覺悟地點頭。
本該是受眾人伏拜的皇女,現在,被隱匿了身分,從天真的女孩變成了深知如何把身體當籌碼的女人。
宮大人著裳盤髮後,儀容比過去更顯端莊秀麗,有栖川宮大人相當滿足。沒有女方的推拒,兩人相處當然變得和睦,當土御門覺得這樣也不錯,也許她跟他會成為相敬如賓的夫妻、平和地度過一生時,有栖川宮大人某日突然在晨間來訪,興沖沖地說,希望能得到宮大人親手贈予的和歌。


當時公家子弟間流傳炫耀般的比賽,大家展示女子愛慕的和歌或繪畫,相互評論她們的藝術造詣,評價越高的女子越能提昇自己的地位與驕傲。
極端無聊的遊戲,一群無所事事的公子,侍奉在旁的土御門忍著不翻白眼,靜靜觀察宮大人的表情轉變。
原本似乎像是接受所有安排、平靜如死水的眼神,忽然之間亮了起來,閃爍不可置信與如火的憤怒。
那也是當然的啊,這個男人難道忘了,當初他是怎麼奪取她的貞潔嗎?現在居然還有臉討要”真心情意”的證明,簡直荒唐。


『總聽橋本家說,親子大人擅作和歌,文筆優美,我一直想拜見啊,可以嗎?』
『……當然了。』宮大人微微一笑,土御門從沒看過有人能笑得這麼淒楚,而坐在她面前的那個男人,卻完全沒有察覺。『土御門,妳去拿白扇給我。』
『是。』
隨後她將白扇呈給宮大人,宮大人便開始於其上繪圖,那是皇族狩獵的紫草原野,充滿自由、瀟灑與遼闊的景色——土御門總是感到驚奇,從小被鎖於宮闈的人,怎能有如此豐富的想像力呢?
是因為從未親眼得見,才會想像得更是美麗嗎?
她對母親恐怕也是如此。從未獲得的母愛,靠自己想像得更是珍貴無價。
土御門為她感到可憐。但是,誰也無可奈何。
『”在如紫草飄搖的我心裡,只有您揚起美妙的衣袖”……』有栖川宮大人鑑賞完成品的紙扇,驚喜無比地道:『如果您不是這個樣子,我肯定是最被羨慕的男人了。』


啊啊。土御門再也忍不住,默默翻了白眼。
高傲愚蠢的男人高興地帶著紙扇離開後,宮大人仍坐在原地,右手一直捏著單衣下擺,牙關緊繃,肩膀因壓抑情緒而輕顫。
『宮大人,請不要在意。』土御門嘆息。『被慣壞的驕矜公子哥兒,蠢到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的確是個蠢男人。』宮大人揚起冷笑。『他還以為那首和歌是關於戀情,笑死人了。』
宮大人所贈出的,單看文字確實是首愛意濃烈的情歌,實際上卻是改編自萬葉集裡額田王嘲諷前夫大海人皇子的典故。
原意是:”儘管沒做到守護家園的責任,您還是能穿著美好的衣袖於狩獵場遊玩呢”。
……為什麼要自掘墳墓呢?土御門想著,是有栖川宮大人太蠢了,還是所有男人都這麼愚昧呢?
傷人而不自知的無情,卻又自詡風流出眾。
看來這兩人是不可能再和平共處了,土御門心想。


在這之後,幕府請求和宮下嫁,雖然女扮男裝輿入東國是瘋狂至極的計畫,但土御門跟所有公家侍從都是考量高額俸糧才會陪嫁過來。
一旦人入了江戶城,德川家也不得不接受。
哼哼,活該,又要天下領土又要身分高貴的正室,德川家就應自作自受!
“敵人就在江戶!”、本來抱持絕不融入的打算,土御門卻在江戶度過一段開心的日子。
從未嚐過的美食與外國甜點。
舒適昂貴的絹織與床舖。
乾淨廣大的居所和庭園。
以及被規訓地必須對公家人低頭的幕府武士!
喜極、幸極!
在此之中,最讓土御門始料未及的是,宮大人與將軍的關係。


說到這位十四代將軍‧家茂,土御門覺得她真是個奇妙特別的人物。
宮大人絕不是好相處的人,但將軍每夜找她侍寢時,總是能聊上許久,而不知基於何種心思或緣份,極度厭惡與人接觸的宮大人,也的確每次都與將軍愉快共渡。
宮大人放棄尋求無法獲得的母愛,將軍首度上洛前的那段時光,土御門發現她二人更是親密得難以描述。
是成為朋友了嗎?是像姊妹那般嗎?
很難定義宮大人與將軍的關係,但能友善親近總是好事。大奧裡不知御台所性別的男人們,傾羨著將軍對正室的獨厚與寵愛,對土御門等公家侍從來說,這些羨妒交雜的目光更能讓他們趾高氣昂。


「——十二單衣絕對不行!」室內,她一如往常隨侍在側,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主人與將軍的每日閒聊。宮大人正跟對方討論上洛時的衣裝,對朝廷風俗毫無概念的將軍提出迎合公家喜好的打扮,卻被宮大人瞬間駁回。「別說不方便了,上さん知道十二單穿起來有多重嗎?而且因為難以呼吸,很多仕女時常在席間就必須退下。您想想若您當眾慘白著臉,說要退下休息,那群公卿會說什麼?」
「唔,大概不會讓我好過吧。」
「而且!」宮大人強調地說明,一手執扇拍打大腿。「若上さん此行是要證明德川家足以保衛陛下,十二單就更行不通,誰會相信您穿那一身能保護任何人呢?」
「同樣道理,穿著長擺曳地的搔取也不合適了。」將軍煩惱地看向天花板,思忖片刻,頓時拍手說:「啊!有了!就像宮大人那樣穿如何?」
「我那樣?」
「公家束帶!」
土御門發現宮大人皺起眉頭,大概是在想像眼前這名氣質清純、笑容甜美的武家女子,穿上公家朝服束帶會是何種模樣吧。
因為土御門也在想著同一畫面。
「上さん是指、男裝嗎?」
「哎,是的!」
「可是——」宮大人抿緊下唇,猶豫好一會兒才說:「如果這樣穿,您就必須剪掉頭髮……還是再想想吧,也沒必要為了這種事就——」
「無妨,只是頭髮而已。」將軍輕鬆笑道:「又不是長不回來的東西。」
「這麼說是沒有錯……雖然沒有錯啦,但是……」


比起面容五官,頭髮更是女子美貌的象徵,具有一頭被悉心照料的柔軟黑長髮,意即代表崇高的社會階級。
不過,德川將軍已是這個時代地位最高的女人了,確實無須再多加證明。
「但是、不會很可惜嗎?」合理論述辯不過如此性格的本人,宮大人只能吶吶說:「那麼美麗的長髮……」
啊啦、那個宮大人居然——!土御門訝異地挑了下眉。
彆扭又倔強,從沒聽過她誇獎別人的宮大人!
將軍大人果然也只是個普通的年輕女子,突然從意想不到的對象口中聽到讚美,臉上清晰浮現暈紅。
「是這樣嗎?」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您,宮大人。」
「啊?唔、不、這,我只是……」宮大人彷彿這時才發現自己講了什麼,臉龐跟著脹紅。「我只是、只是說說而已。」
只是說說而已。土御門抬手遮住忍笑。
真是可愛的傻話。
「——但是,宮大人不也是剪短了髮才來到這裡嗎?」恢復穩重神態的將軍,堅定無撼地說:「對您與我而言,都有比頭髮更重要的事。」
宮大人輕嘆一聲,點頭表示理解。


這場討論結束後,作風果斷、行事大膽的將軍大人,隔天立刻穿著朝廷束帶來到大奧,想要聽聽宮大人的意見。
不過因為被徵詢意見的人尚未從震驚回神,所以御台所御殿的空氣沉默許久。
「宮大人、您覺得我這身怎樣?」
怎樣呢?土御門認為能讓雄辯滔滔的宮大人瞠目無語,已經是最好的證明。
將軍身穿漆黑袍服,腰間配戴太刀,手持突顯威儀的笏,當她神色凜然、一派清雅地蹋進殿裡時,土御門幾乎以為源氏物語中的光之君再現。
帶來世間的春光,滿目的榮華,輝煌無可比肩的人物。
對著這種模樣,縱使是嫌惡武家的公卿也會如宮大人那般,一時半刻被震懾地說不出話的。
「上さん……」發愣的宮大人好不容易回神,急問:「您已經把頭髮剪了嗎?」
「是啊,不然無法帶纓冠。」
宮大人按著發疼的頭。「您也太——不是說還要再想想嗎?」
「沒有再想的必要。」將軍微笑著,偏頭凝視。「宮大人覺得我如何呢?」
口吻從親切變為溫柔,好似正詢問某種只有兩人才能聽聞的隱私,讓土御門覺得自己不該待在這裡,所以她選擇默默退下。
「您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哪邊奇怪了?」
宮大人的笑聲輕快而甜蜜,讓人恍若置身溫暖春日中,被花團錦簇的鮮豔與明亮所包圍。
打小照顧她的土御門從未聽過的聲音。


——現在想想,兩人關係會邁向這種轉變,也是理所當然的。
將軍第一次總觸遲到那天,土御門在別室為宮大人更衣,發現她的唇瓣豔紅怵目,如上了胭脂那般美豔。
當將軍慌慌張張地向瀧山道歉時,她也注意到大奧總管僵硬的笑容。
第二日,將軍依然在御台所御殿迎接總觸,所以土御門依然得於別室為宮大人更衣。
以前過夜,將軍總是比宮大人早起並回中奧,直到總觸時間才會來找她,現在接連兩日都待得這麼晚,根本無需動腦就知道發生何事。
更別提一晚經過,晨日宮大人穿的是將軍的襦袢,大了許多,鬆鬆垮垮地掛在嬌小身軀。
「……沒有睡好嗎?」瞄了一眼潔白肌膚右乳下的小小紅印,她淡淡發問。
宮大人打了好幾次呵欠,漫不經心地回:「好像快早上才睡吧。」
土御門未再多言,迅速為她換好束帶男裝。


同日下午,跟瀧山被叫到將軍於大奧的寢居『御小座敷』。
位於上座的將軍穿著淡紅近白的薄櫻色打掛,繪羽是代表吉祥的飛翔鶴鳥,栩栩如生的姿態與染色呈現製工何其精密,土御門其實一直想,若有天能穿上華麗的武家服飾,不曉得會有多興奮。
「瀧山,土御門,」開口的語氣雖然和緩,但聽得出有些不若往昔的緊張。「今日叫你二人來,主要是為了交代有關宮大人的事。」
「是,請上様儘管吩咐。」
土御門安靜跪坐,讓瀧山負責應對。
「我想你們應該也很清楚,」清了下喉嚨,將軍繼續說:「我跟宮大人——我們……」
為什麼說不出口呢?土御門緊皺眉間。如果德川的將軍覺得羞愧的話,那就不該對我們宮大人出手吧!
女人的身體是武器,最終都要呈給男男女女不同的對象,在利益考量下的肉體關係,不論性別為何皆非驚世駭俗之事。
但如果這是一件說不出口的事,您在最初就不該——!
「宮大人前晚成為我的內證之方。」相對於土御門內心的激動,將軍維持穩然語調。「正式的。」
內證之方是什麼?腦袋裡搜尋著相關知識,好像在哪裡聽過?
啊、是那個啊?教導將軍房事的對象。
瀧山低頭行禮。「請勿掛心,大奧從今往後會更慎重照料御台大人,上様。」
將軍滿意地點了頭,看向土御門。「土御門也是,雖然大奧法度不准你們進到中奧,但妳有我的許可——將來,若妳判斷攸關宮大人的安危,妳可以直接入中奧找我。」
「明白了。」土御門不認為這是什麼光榮的事,所以只是平淡地行禮接受指示。


唉,真是胃痛。兩人被遣退後,瀧山壓著肚子,無力憔悴。
「武家男人也太纖細了吧?」她諷刺地說:「將軍與我們宮大人有肌膚之親,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瀧山只能愕然回望。
「女人的身體可以換來許多事物,不管是俸糧或將軍大人的寵愛。你如果是擔心大奧的男人此後會被冷落,那也未免太天真了,統治天下的德川家將軍,怎可能永遠獨鍾一人呢?」
「您不管宮大人的心情嗎?」瀧山音調低沉地問:「無論公方大人日後是否會再納側室,您不在乎宮大人的想法嗎?如果兩人是因為戀慕,那之後只會更加辛苦。」
「難道為了戀情以外的事出賣身體更輕鬆嗎?」土御門背過頭,自顧自走離。「宮大人沒有哭泣,你們的將軍大人也度過愉快的夜,那又有什麼問題呢?」
這點我怎麼可能不知道!瀧山在她身後大喊:「我比你們更清楚何謂賣身的折磨!所以我才會這麼說!」
若只是孤單的兩人純粹發生親密,尋求彼此慰藉,瀧山也會支持,可一旦產生了愛,將來牽扯到懷孕和世繼的問題,就會變成心碎複雜的情況。
沒日錄裡一生受制於產子的家光公,以及無法使她懷孕的阿萬之方。
懷著天璋院的孩子而死的家定公。
現在又是,御台所實為女子的家茂公!
「作為將軍必須背負痛苦,所以最好別再增加心愛之人的份了。」
您以後就會理解,土御門大人。


瀧山那日的話,確實地響徹在土御門心底。
明明不是真正的夫妻。
明明兩人都是女子。


——家茂公於大坂城薨去後,宮大人每日都呆坐在一個地方,就像小時候土御門做給她的人偶。
不言不語,不哭不笑,連食物都要硬塞嘴裡才會吞下。
過了十幾日,志摩從大坂城歸來,聽完她轉述將軍生前的痛楚、如何呼喊宮大人的真名到最後一口氣,宮大人總算能哭出來。
眼前擺放著,離別時說會再帶回的西陣織,以及證實宮大人皇女身分的御筆宸翰。
但那些都不重要。
“會再跟您一起穿新衣,到時去庭園散步吧。”
將軍給的承諾,當時在旁的土御門都還記得呢。豈知結局會是這樣。
宮大人抱著訂製的武家打掛,淚珠沾濕衣料,就像擁抱無法活著回來身邊的那個人。
但至少能哭泣了,是好事啊。
雖然能讓您敞開心扉的人不在了,但如果是那位將軍,她肯定直到現在依然陪伴著您。
對吧,宮大人?主人的痛哭失聲,讓土御門也抬起衣袖擦拭眼角淚水。


當您哭泣的時候是。
當您歡笑的時候也是。
連我土御門都是這麼想的哦,宮大人。
所以一定,一定是這樣的。
將軍一定仍在您的身旁。





***





「土御門、黑木,盡速準備,擇日返回京都。」某日早晨,恢復女裝暫居於田安家上屋敷的宮大人,突然對他們宣告:「我要去見幼帝。」


幼帝‧明治天皇,於年儘十四歲繼位。
家茂公與孝明帝雙雙逝世,七百多年的幕府統治終結,朝廷奪回實權,但實際卻是由岩倉具視掌控幼帝施政。原本岩倉跟西鄉隆盛合作討幕,如今既然共同敵人被打敗了,接下來的目標就是彼此。
親自參與無血開城的談判、深知政權移轉如何運作的宮大人,先前雖然收到天皇希望姑母能自江戶返家的來信,但她本來打算置之不理,畢竟對介入政務沒有興趣,也不想再被捲入朝廷與武家的紛爭。
但昨夜,當宮大人為家茂公施行祈福儀式、夜宿增上寺時,接管江戶城的有栖川宮大人突然找上門來。土御門和黑木在走廊守衛,其實聽不清兩人對話,霎時間,傳出奇怪砰啷聲,黑木拔出腰間的刀正準備衝入室內,有栖川宮大人就像條夾著尾巴的落難犬驚恐地跑了出來。
他打得主意很簡單。恢復皇族身分,甚至取代真正和宮成為內親王的宮大人,同時兼具公家與武家的深厚關係,會是他今後掌權的一大武器。
岩倉具視也是這個想法,才會叫幼帝寫信以親情為餌慫恿宮大人回京。
宮大人堅持在江戶多待一天,無疑都是在向世人傳達,幕府對降嫁的皇女其實有多麼好,且對朝廷有多麼忠誠,以至於連皇女都背棄公家反對討幕,才會至今仍堅守江戶護持德川家。
既然如此,為了氣氣舔不知恥與薩摩合作的公家人,宮大人當然更要張揚”丈夫”家茂公對她有多麼體貼疼愛。


「是因為有栖川宮大人說了什麼嗎?」
「啊,而且還說了很多。」
那個毫無器量又目光短淺的男人,一再地踐踏宮大人的靈肉,從京都深宮到江戶接管,可謂是她惡夢中怪物的原型。
儘管如此,她還是克服了恐懼,擺脫恃強凌弱的掣肘,將卑鄙的男人逼出真身,自生命裡趕跑。
這也是,家茂公帶給她的影響吧。
土御門心想,所以才會一直覺得將軍仍陪伴在宮大人身側,因為宮大人如今的決定、選擇、想法,都不再是過去被鎖在宮苑、性情偏激的小女孩了。
「那麼一路上就要準備很多東西了。」黑木開始絞盡腦汁制定計畫。「首先就是守衛——」
「放心吧,這次回京我們走水路,西鄉可是迫不及待要把我們送回京都,他肯定會派軍艦,所以護衛交給薩摩就好。」
土御門驚呼:「哎!要搭船嗎?不會沉下去嗎?」
「才不會,上さん都搭過好幾次來回上洛了。而且聽說只要三天就會到,很快吧!」第一次搭船的旅程,跟昔日必須行走中山道花上一個多月不同,這似乎讓宮大人十分雀躍。
啊,真討厭這些新東西。還有拍照什麼的,都是些讓人搞不懂的花樣。


就如宮大人所言,西鄉隆盛非常樂意派遣軍艦護送他們回京,但航海的過程黑木吐個不停,還讓土御門必須照顧他,真是沒用的武士!
宮大人有時會站在甲板遠望白浪,海風吹著她的御所單衣和長髮,光華高雅,如天女飄揚般的身姿,時常引來甲板其他護衛軍士的出神觀望。
頭髮留長了呢,土御門想著,以後還會變得更長。
幕府滅亡、世上再無德川將軍的現在,已經沒有喬裝成男人的必要。
即使表面上須落飾出家,但仍可以將髮留得很長,長長久久,與生命一同迎接新的時代。


之後,甫到京洛,馬不停蹄的宮大人立刻拉著土御門進殿拜見天皇。
幼帝看來性情怯弱,宮大人想盡辦法遣走了監視的岩倉具視,但他仍十分不安。
「您就是……親子姑母嗎?」
「是的,至今未能正式拜見陛下,失禮之處,望陛下多加包涵。」
「我聽先帝提過,姬尊當年扮成男子降嫁江戶。」天皇好奇地走到宮大人面前,跪坐審視。「但您看起來不像男人啊?」
「您不需要像某種存在才能當那種存在。」宮大人揚起成熟溫儒的笑,土御門見過幾次她與田安家的孩子相處,對小孩意外地有耐心。「很多時候,只要人們希望您是,您就必須得是。」
「就像西鄉說,不能讓德川有過女將軍的歷史被外國知道……只要我們都希望這件事,最終就會變成事實。」天皇喃喃應著,理解含意,但未減困惑地問:「可是不管怎麼說,假的仍是假的啊,您跟德川家茂既不是夫妻,為何始終不回京都呢?這裡才是您的家,不是嗎?」
「陛下,」宮大人斂下神色,肅然以對:「江戶才是我的家。我已經是德川家的人了,就連西鄉隆盛都明白這件事。」
「為什麼?江戶有這麼好嗎?」
符合年齡的幼稚問題,使宮大人輕笑出聲。「哎,非常的好。」
江戶乃東國第一大鎮,四方輻輳之地,經歷幾百年的經營和修繕,人口、經濟乃至於城池都是日本國最好的昇龍之處。
天皇苦惱地說:「他們一下要我行幸大坂,一下說要遷都江戶,可是我並不想離開京都,這裡才是我的家。姑母您怎麼想呢?我應該聽誰的呢?」
「您身為天子就應廣納四方建言,不能單純只聽身旁的人,不管是我或岩倉卿說的都只是個人見解,您需要確實地聽下所有人的建議。」宮大人的口吻強而有力,態度公正凜肅。「這也表示,您的決斷不能只基於個人好惡。如果您一輩子待在京都,將無法妥善統治天下。」


幕府結束了,沒有誓言守護朝廷的將軍在了。
您的敵人現在只能自己面對。


天皇理解地點了頭。土御門心想,他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比起不知道哪裡跑出來突然叫他稱帝的岩倉具視,和頑固強勢的武家大名西鄉隆盛,他當然更易相信與他血緣相繫的宮大人。
而宮大人的目的,就是要他遠離岩倉和西鄉。要他知道該削弱兩人的勢力,免得日本因他們又陷入另一場內戰。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辦得到呢?但既然世上已無將軍,天子就該辦到。


「親子姑母,您……長得真漂亮。」沉默片刻後,天皇忽然臉紅地摸摸後腦杓。「而且人也很溫柔,太好了,我本來很怕……很怕您跟那些人一樣。」
「我絕不是個溫柔的人。」宮大人揚起苦笑,慨然搖頭。「至於漂亮,女人只要上了妝,看起來都一樣。」
「但跟我比起來——」介意地摸著自己異常突出的下巴,長年近親結合的病徵顯而易見,他羞怯呢喃:「我如果也能化妝遮住就好了,我不喜歡這個……很難看。」
「陛下,您的缺陷只存在自己心裡,如果有誰這麼跟您說過,那麼有所缺陷的也是他們。」宮大人舉起左手長了一截的衣袖,同樣來自於血緣的詛咒。「我們每人都有不足之處,所以才需要彼此填補這份不足。」
一旁聽著的土御門,幾乎要如天皇那樣感動泣涕。
必須經歷二十幾年的痛苦,二十幾年的悲傷,並且足夠幸運遇到命中注定的那個人,才能使宮大人挺起胸膛說出這些話。


明治元年,十四代將軍‧家茂死後第二年,天皇頒布《稱江戶為東京詔書》,將江戶納為直屬封地,翌年遷都東京,此後東西同視,海內一家。
幕末的江戶曾一度失去它的光輝——而易名為東京後,再次成為璀璨的政治中心。


「對不起呢,讓德川家被移封小小的駿府。但是,這裡又熱鬧起來了,您也會很開心吧。」
每一天,新的一天,土御門和黑木都會陪宮大人去增上寺,她會在家茂公的墓前待一上午,說著昨日發生的事,接下來要做的事,微微一笑再分離。
就像昔日於大奧裡每日的總觸時間。
唯一中斷如此儀式的情況,就是當她暈倒於院裡,被診斷為腳氣病時。


土御門曾希望能看到宮大人將頭髮留長。
長長久久,與生命一同迎接新的時代。
——僅僅三十四歲的人生並不長久。
她在最後日子裡取代曾確實活過的人物,成為後世歷史所知真正的"和宮大人",始終沒有得到屬於自己的宮號,但能與將軍之墓兩兩相對合葬,生前與死後都陪伴在側,土御門認為,有關"親子"這名女性的故事結局,誰都不會有任何怨言了。


您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吧,宮大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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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駿府——如今的靜岡,德川俸糧也從四百萬石的大名變成七十萬石。
2.裳著——平安朝至江戶的女子成年儀式,通常發生在10至16歲間,公家女子會盤髮並引眉(剃眉),再塗上白妝繪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