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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花嫁》13

陽光尚未完全穿透山嵐，天光透著微微的白，霧氣如薄紗般罩在整座山林間，空氣中帶著清晨草葉與泥土特有的濕潤氣息。那股淡淡的香草味，仍隱約殘留在木屋之中。

若王寺勘兵衛從睡夢中醒來，竟難得地沒有半點不適，四肢舒展、精神輕盈。他睜眼望著屋頂交錯的木梁與掛著的香草束，腦中一時還停留在昨晚那些被香氣包圍的對話與溫熱眼神裡。他抬手摸了摸額角——竟然沒有出汗，也沒有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

「……這山上的草藥香也太管用了吧。」他喃喃自語，披上外衣，推開木屋的門。

外頭天光正柔。霧氣尚未散盡，整座山像是籠罩在一層輕紗後的夢境。薄霧中有些淡淡的金光透出，鳥鳴聲在枝頭跳躍，草葉還掛著露水。當他正想張口喊清右衛門的名字時，視線一抬——他看見了。

山霧間的小丘上，那座自然生成的祭壇——由古老神木的根交織而成，仍靜靜佇立。枝根垂墜，藤蔓隨風輕晃，像無聲的簾幕，而在那祭壇的中心，一抹鮮紅在微霧中格外顯眼。

櫻木清右衛門就站在那裡，身披那塊前日勘兵衛帶上山、被當成擦汗布的紅布，如今披在他肩上，竟像被賦予了什麼神聖的意義。紅布在他潔白微粉的狩衣上隨動作輕輕飄動，像朝霞披在神祇之身，竟有幾分令人屏息的莊嚴與雅致。

他沒有樂器，也沒有歌聲，動作卻像是與風共舞的某種古老祈福之式。

清右衛門踏在由根鬚編織出的圓形地面中央，步伐沉穩卻靈巧，像是踏著什麼看不見的韻律。手臂緩緩劃過空氣，衣袖與紅布隨之揚起，如同山間雲煙掠過天邊。轉身、俯首、伸掌，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古老神明特有的靜謐與深遠，宛如歲月自身在輕輕傾訴。

他的腳步在根鬚編織出的地面上畫出圓形，腳尖落地時幾乎無聲，卻又穩穩牽引著空氣的流動。光線從霧縫中透出，將他整個人籠在一層宛如晨曦織出的薄金光裡。

勘兵衛站在遠處，不自覺摒住了呼吸。

一舞終了，清右衛門輕輕轉身，手中持著那抹紅布，如儀式中最後一道靜靜收束的筆畫。他踏著比來時更緩的步伐，來到勘兵衛面前，笑容柔和，眉眼還帶著些晨霧未散的水氣。

「這塊布，」他將那紅布折好，小心翼翼放在勘兵衛手上，「神明加持過的喔。包你幸福安康。」

語氣調皮得像是賣什麼開運符籙的小販，卻又無比認真地看著他。

勘兵衛接過那布，原本被緊張壓著的心情忽然輕了下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這神當得也太像人了。」

「那當然，誰叫你是我未婚夫嘛。」清右衛門回他一句，語氣依然不正經，眼神卻柔得像風一樣輕。

霧氣漸散，紅布在勘兵衛手中沾了陽光的暖意，而他的笑意，也一點一點晃進了山林深處。

祭壇上的香草還在緩緩燃燒，煙霧淡淡，帶著青草與松脂的清香，籠著整個山林的空氣都顯得格外溫潤清亮。陽光自枝葉間斜斜灑下，像篩過的一層金粉，細細灑落在地面與勘兵衛的髮梢上。他剛剛吃完午膳，坐在祭壇邊喝著最後一口竹筒裡的清水，餘味未散，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溫和與恬靜。

清右衛門站在他不遠處，調整著結親所需的器物，偶爾側頭看看山勢與風向，像是在感應天地是否準備妥當。

勘兵衛轉頭看向四周，忽然注意到草叢邊、藤蔓上、樹根縫間，多了許多原本不常見的小身影。

幾隻幼羌蹲伏在遠處，圓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這邊；松鼠蜷著尾巴，坐在藤蔓編出的天然欄杆上，好奇地東張西望；樹冠間還藏著幾隻斑點山貓，尾巴垂著、眼神閃閃。連平常只在夜裡出沒的鼬獾也偷偷探頭，像是忍不住好奇地跑來看熱鬧。山鳥成群停在藤蔓與藤蔓之間，輕啼細唱，像在預演祝福之歌。

「……這些動物是怎麼回事？」勘兵衛低聲問，帶著半點訝異，「今天你人氣這麼旺？」

清右衛門原本還一臉正經地擺弄香爐，聽到這句話卻猛地抬起頭，一臉無奈。

「他們啊……」他深吸一口氣，有點苦笑地說，「他們不是來送祝福的，是來看熱鬧的。」

「看熱鬧？」勘兵衛挑眉。

「……你看那隻松鼠，剛剛才在問我是不是真的開竅了，櫻樹終於開花了。」清右衛門語氣平靜，「那隻山鳥問我結了親會不會心情變好一點，下次祭典可以多撒幾把種子。那幾個小羌……正在賭我會不會緊張得忘詞。」

勘兵衛「噗哧」一聲笑出來。

「你還真受歡迎。」他挑眉，斜眼看著他，「這些動物都說你是櫻樹？這不就是被看成老處……」他話說到一半就被清右衛門眼神制止。

「好了不要說了。」清右衛門笑容不變，但語氣透著一絲虛假的鎮定，「我可是神明欸，神明是超然、慈悲、神聖的存在，你怎麼可以這樣汙蔑我純潔的形象？」

「……你剛剛不是還說你會忘詞？」勘兵衛悠悠反擊。

「……我那是謙虛。」清右衛門咳了一聲，試圖轉移話題。

而那些動物此刻仍靜靜圍繞著祭壇不遠處，沒有一個靠近得太過分，卻都像聽得懂似地，眼神炯炯、神情專注，似乎真的是來見證某種久違的、奇異的喜事。樹林間的風變得更輕了，空氣中帶著濕潤草香與陽光曬過樹皮的氣味，仿佛整座山都靜靜屏息，期待著這場結親儀式的開始。

「……其實這樣也不壞啊。」勘兵衛低聲說，眼神望著那些神態各異的動物，「他們這樣看著，好像真的在祝福你一樣。」

「也在祝福你喔。」清右衛門轉頭看他，眼中閃著溫柔的笑意，「畢竟你是要跟我結婚的人嘛。」

「喂。」勘兵衛低聲咕噥了一句，但語氣裡並無半點真正的反對。

祭壇邊緣縈繞著薄薄的晨霧，那是日光尚未透過樹冠層時留下的餘韻；林中靜默得幾乎能聽見露珠滑落葉尖的聲音。

就在這樣的靜謐中，若王寺勘兵衛與櫻木清右衛門站在交織而成的古老根系之上，身旁圍繞著不遠不近的山林眾生——山狸、小鹿、狐、鳥與不知名的夜行獸，它們屏息凝視，毛髮與羽翼在光裡輕輕晃動，像是特意靜下來參與這場無言的慶典。

兩人交換信物時，勘兵衛的指尖略微顫了一下。他小心地將那束結髮放進清右衛門掌中，視線在對方眼底掠過，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清右衛門一樣地取出那截化為櫻枝的髮絲，枝頭幾朵半開未開的小花在空氣中晃動著，散著一種近乎夢幻的光澤。

兩樣東西被捧在同一隻手裡，那畫面幾乎像是春與秋並存，生與靜交會。

就在信物交疊的那一刻，整個祭壇忽地泛起微光，像是被山林深處某種沉睡的意志輕聲喚醒。藤蔓垂葉輕晃，根系間隱約浮動著光點，一顆顆地浮出地面，攀上空氣，又悄悄圍繞著兩人旋轉起來。點點螢光如星，如雪，如藏在山林心臟深處的祝福。

勘兵衛一時怔住，那是一種過於不真實的美。

他眼中倒映著清右衛門此刻的模樣——身著狩衣，半披著晨光，原本柔和的煙粉髮色此刻像被光燦透，眼瞳裡流轉著讓人移不開眼的光。他幾乎忘記接下來該做什麼，只是呆呆地看著，直到清右衛門輕輕將信物舉起，再伸出另一隻手，把他從遲疑中拉了回來。

清右衛門的手，包住了他的。

雙手相疊時，勘兵衛甚至聽見自己胸腔深處那一下不受控制的心跳聲。

清右衛門輕聲開口，語調低緩而清晰，彷彿每一個字都落入山林、風葉與那些等待見證的生靈耳中：

「我以山為證，以願為結，願你平安，願我不棄。若有來世，仍願循此道，護你左右。」

說完後，他抬眼望著勘兵衛，目光裡不再是神明那種高遠無垠的遙不可及，而是——實實在在、單純無比地，只注視著「他」這個人。

勘兵衛心裡一震，喉頭微動，他不知從哪裡湧出這些詞語，但一字一句，竟也自然地隨口而出：

「我以心為誓，以此命為證。願你不孤，願我不悔。若有風雨，願共行一程，伴你左右。」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點點螢光便像聽見了契約的回聲般，齊齊一振，朝著兩人掌中那疊在一起的信物湧去。

光落在櫻枝與髮絲交疊處，先是一瞬的微亮，接著緩緩擴散成一層淡金色的光膜，像一顆種子發芽、緩慢成形，化為一道環繞他們周身的溫柔光輪。

部分漂浮在他們四周的點點螢光忽然像受到某種引力的牽引一樣，緩緩地往那綁著的櫻枝與髮束上凝聚過去——光點匯聚，像是一場逆向的花開，在兩人掌心之間的信物上構成了一件既熟悉又陌生的東西。

那是兩枚髮飾。

一半是勘兵衛那截黑髮織結而成，細緻柔順，另一半則是清右衛門那截幻化為櫻枝的部分，枝上初綻著幾朵粉白相間的小花。那櫻花不像人間花木的質地，而是泛著淡淡的晶光，輕得幾乎無重。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這誓物在他們手中緩緩浮現並浮空於他們的掌心，空氣中所有的聲音像是都遠去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與心跳，以及那些山間動物們靜靜觀望時踩動落葉的窸窣聲。

而這髮飾像是有意識般，輕柔地飄往兩人的耳側，輕得像在碰觸某種易碎之物，緩緩地插入兩人的髮間。插上去的那瞬間，整座祭壇像是回應他們的約定般，風微微轉向，枝葉沙沙晃動，山林像是輕輕歎了一口氣。整座祭壇被這些如星辰般的柔光照得輕柔如夢，光如絲線，在他們之間來回縈繞，連根系也隱隱發出應和的震動聲。

而那一刻，勘兵衛才明白，自己從未真正孤身走入這座山林。

從前世到今生，從髮絲到櫻枝，從一句願你安康，到此刻的手心相握——他與這位山神，終究是走到了一處命定的交會點。

「……你現在是真的閃到我眼睛張不開了，櫻木清右衛門。」他低聲說。

而清右衛門，只是笑，眼底柔光漣漪未止。

「彼此彼此，若王寺勘兵衛。」

這場此身為契，真心為誓的結親，終於落下安穩的尾音，卻也成為了另一段旅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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