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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如晦


搖曳的燭火在遍屋漆黑裡,唯一能照亮的只有自己。蠟液因熱度不住淌下,落在地面又堆積成歪歪扭扭的根,像大樹墜的果子,會在泥中腐爛,被樹根再次吸收,成為枝葉繁茂的養分。

少年的手探進了光,只是即便在蠟燭焰下,他仍覺得看得不夠清楚,他翻開掌心,好奇如葉脈般的掌紋底下流注的會是什麼。

夢境大抵是蒙昧不明的,集結自己的、他人的回憶,被置入藥盅搗碎了,重組成光怪陸離的片段,幕幕讓人感到熟悉,卻怎麼也拼不完全。

大多時候只有等到清醒了,人才能反應過來現實與夢境的區別,又有偶然的情況,夢境的把戲不足以蒙騙沉睡的人,他們在陌生的場景中察覺到自己不屬於此,掙扎著脫離或藉機探究下去,不論哪種都是令人新奇的體驗。

少年在一個不那麼黑的角落找到了一面鏡子,他從前方走過,鏡中照出的身形模糊不清,時而膨脹時而縮小,他努力聚焦視線,想要讓鏡子裡的人影安定下來,他看了半天,那個人像自己,又不那麼相似。

夢總是這樣的,失去了能作為判斷的標準,所有現實中熟稔的事物都顯得不太像樣,少年在燭光裡躺臥,閉起眼。

忽然他又坐到了那面鏡子前,似乎是潛意識聽見了他的要求,這次他在鏡中認出了自己,看上去並沒有什麼不對勁,他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只是──

阿穗在喉嚨猛然緊縮的輕微窒息感中驚醒,他一下仰起上身,抬手去摸自己的左眼。

他轉過頭,床邊擺的小鏡子如實映照出他驚魂未定的神情,擁有金黃眸子的少年回望自己,窗外麻雀輕快地嘰喳啼叫,一切如常。

前幾日他跟隨前輩進了山,去營救被妖怪拐走的少女。

阿穗再次想起那個白髮藍衣的大妖怪,也許是他太過在意了,才會夢見自己生了一對像那樣的眼睛。

藍金異色,琉璃似的眼睛。

他平復了呼吸,下床一把拉開窗簾,晨曦瞬間填滿了房間。

在阿穗記憶所能回溯的範圍內,他經常做如亂麻般揉得不知所云的夢,醒來以後記不住內容,卻總會有難解的情緒糾纏著呼吸,久久揮之不去。

最近,他倒是感覺夢境越發變得鮮明,清醒後胸口發悶的症狀也減緩了。

只是那些沒有答案的感受就像掉入稻草堆的線頭,身為清平組員,阿穗的一天有太多其他需要專注的事務,縱使在意也無暇去細細分辨。

比如日常訓練,比如日常巡邏,比如日常為松浦前輩的不著調想些新的開脫之詞。

……這是他的日常。

結束早晨的例行行程,離午後的巡邏還有些空檔,阿穗取了本看到一半的書在走廊的長椅坐下,找到夾著赤色木槿壓花書籤的那頁,他的指尖拂過花朵紋理的起伏凹凸,珍重地拈起放在一旁,吸了口氣準備投入文字之中。

翻了一頁,忽然忘了前面,便往回翻,再接著看下去,方才閱讀過的字句就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似的,七零八落地飛往各處,他又翻回前一頁,試圖將從腦中逃逸的文字捕捉回來。

反覆幾次,已經去了檔案室一趟又回來的二村終於忍不住駐足,他抱著幾本要交予其他小隊長的資料,見阿穗還在讀同一頁,便出聲喚他。

「──阿、穗!」

「哇!」被忽然湊到面前的手嚇了一跳,阿穗差點把書都給扔了出去,他抬起頭發現是二村在和自己招手,不禁笑出聲:「是你啊,中午吃飯的時候沒看見你,廣仁還說要專門留一塊餡餅給你呢。」

其實已經喊了他三聲,然而少年皆無動於衷,不得不騰出隻手引起對方注意的二村神情微訝,有點難想像阿穗竟神遊到完全無視周遭動靜,他心裡一邊升起了些擔憂,一邊回答:「不愧是他,整天只惦記著好吃的。餡餅呢?」

「你還不知道廣仁嗎,他等不及,自己吃了。」阿穗無奈地揚了揚嘴角,說道。

「我可不意外。」二村眉頭都不動一下,他很快帶過這段閒談,問:「前陣子你和前輩他們出了趟任務,感覺如何?」

阿穗聞言嘆了口氣,向後靠上椅背伸展手臂,隨後不好意思地回答:「感覺訓練還是不足啊……跟書上寫的果然不太一樣。」

即便每天都按表操課認真訓練,但在實戰中局勢是瞬息萬變的,作為見習組員,阿穗自知在應對突發事件的處置上還有很多要學,這次的營救任務也讓他總結出不少能補強的地方。

他認為自己天資不算聰穎,卻從不冒進求快,只老實地按照最適合自己的節奏前進,就連老是嫌他性子過於溫吞的松浦,也不得不承認少年講求腳踏實地的作風十分難得。

二村點頭表示理解,只是這並不是他真正想問的,看著阿穗眼下的淡淡烏青,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直問了:「還好嗎?上次你回來後,我便時常見你恍神。」

阿穗一愣,先是為二村的關切感到開心,隨即又因不知該如何回答而犯難,他不想撒謊,於是避重就輕地答道:「沒什麼,可能是沒怎麼睡好。」

這也是實話,那日從山裡返回之後,阿穗的睡眠品質便逐步下滑,整個晚上都感覺自己像落在果醬罐底的麵包屑,浮不出黏稠液面。

「別太勉強了。」聽阿穗這麼說,二村還是不放心,但他沒有再追問,只親暱地以拳輕碰他的肩。

「嗯。」阿穗露出微笑,目送二村走遠後再看著手中的書,實在靜不下心閱讀,他將壓花書籤重新置入書頁間,正好時間也差不多了,他簡單整裝完畢後便前去尋找松浦,準備進行午後的巡邏。

沒想到他四處找不到前輩,一問之下才得知那個人已經先行獨自出發了,根據目擊組員的證詞,松浦是來喊過阿穗的。

如字面意思,他隔著老遠呼喚了一聲,隨後也沒留意後輩是否有跟上,大搖大擺地就出去了。

那個行事過於自由的前輩,大都是如此漫不經心,只是平時阿穗反應機敏,往往見松浦在附近張望,便會特別留心前輩舉動,他邊迅速朝既定的巡邏路線趕去,邊對自己近日的心不在焉感到有些懊惱。

⋯⋯希望能在前輩腿軟拐入最近的酒肆之前追上他。

◆◇◆

看不清楚。

窗外垂墜而下的紫藤花還未完全盛開,略嫌稀疏的花瓣讓這方框中的春色有些名不符實,還未來得及修剪的莖蔓生至憑欄,反倒將外頭遮掩得模糊,乍一望去只見淡紫花苞點綴著鑲入縫隙的微光。

看不清楚花,也看不清楚景。

染雀安靜地注視著這片窗,似要從那夾青的淡褐色中揀出些有意義的詩句,未開的紫藤像結實的稻穗,隨風搖動之時都教人擔心花會在綻放之前便落入泥中。

這幾株紫藤移來松光屋的時日不算長,且某次花季後被人修剪得過狠了,以致近兩年都開不出幾朵花,光禿禿的藤蔓在屋簷擺盪,像頑童東竄西爬時露了餡的小手,有段期間嚇壞不少酒醉的賓客。

如今總算又有了能開作花幕的跡象,想必幾日後便會引來附庸風雅之徒前來強賦新詞。

染雀忍不住抬手將花條撥到一旁,在間隙裡顯得刺眼的陽光一下子變得柔和,霎時之間花又是花,景還是景,再沒有那令人煩躁的朦朧光暈。

「染雀,替我把腰帶拿來。」因懶起而帶了幾分磁性的女性嗓音傳來,黑髮的少女應聲縮回了手,回到屋內為梳洗過的花魁更衣。

「妳又在看外面的花了,喜歡?」清月慢條斯理地梳著一頭長髮,從鏡中望向辨認不出情緒的少女,隨口問。

染雀卻搖了搖頭,她輕輕接過清月手中的象牙梳,將保養得光潤的長髮小心地分作幾束,細心地挑出每根落髮,收攏在另一隻手的掌心。

結束晨間的日常事務,沒什麼胃口的清月打算趁空檔整理信件,她吩咐染雀將收集信的匣子取出,裡頭有些雜亂,染雀依照時間先後,將不同人寄的信分門別類,她動作伶俐,很快便把本月的信歸納得一目瞭然。

在清月檢查筆頭毫毛時,染雀則在旁專注地磨墨,作為花魁,自然得在拿捏客人的方面別有一番技巧,因應不同性格的客人予以不同回覆是基本的,她回信的頻率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既不能表現得太熱絡了、也不能擺高姿態過度地疏遠,如何把控此間的平衡,便是功夫之所在。

散著髮的美人斜倚桌邊,持了筆沉吟半晌,精心挑選的字詞如朵朵野花在信箋上綻放。

染雀對書道沒有太大的興趣,每到清月回信的這個時候,她往往會取了碎紙信手畫些塗鴉解悶,今日也不例外,她握筆的姿勢不大標準,落筆的意圖卻很清晰,明確地在紙上勾勒出了簡單線條。

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封信,清月放下筆讓字跡稍微晾乾,側頭一看便注意到染雀身前已經擺了幾張畫好的圖樣。

松上鶴、梅上鶯、柳上雁,均是花札牌面。

她仔細辨認一番,染雀的筆觸雖簡單,卻意象到位,該有的細節一個不少,清月知道她喜歡花札,不過能在沒有參照物的情況下畫得有八九分像,實屬記憶絕佳。

看著一襲紅衣的少女認認真真地伏案繪圖,清月的嘴角小幅度地揚了揚,松光屋裡包括老闆娘人人都說染雀性子太冷,不好親近,她倒覺得這個孩子有種不講道理的傻氣與純真。

信寫完了,殘留花魁體溫的薄紙也染上了屋裡的幽幽薰香,染雀將摺好的信收集起來,找到空閒的若者請他們把信送出。

她目送若者徑直離開松光屋,確定對方沒有怠慢了花魁的事務,正要返回房間的同時,兩名掩嘴輕笑著小步跑過的禿引起了染雀的注意,她們躲在了一個轉角,露出小半張稚氣未脫的圓臉蛋。

染雀若有所思地望向她們跑來的方向,是松光屋側邊的一扇小門。

黑衣的少年站在矮樹旁,看著自己的腳尖發呆,他踩了踩碎石子路縫隙生出的青草,柔韌的綠色尖尖癟下又挺起,很是好玩。

小門發出「嘎吱」聲響,阿穗忙往樹後避了一避,隨即見一隻白皙的手扶住門,緊接著是半片赤焰般的衣襬輕晃而出,他頓時緊張了起來,不自覺地捏住樹上的一根細枝,黑髮的少女歪著頭向外窺探,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完全沒藏住身影的少年,她走出屋,俐落關好了門。

「染雀!」阿穗笑著迎上前,首先便取出揣在懷裡的油紙包,這側小路多是搬運雜物會用到,平時相當冷清,他們偶然短暫碰面,選在此處交談相當方便。

染雀的眼睛亮了起來,本就明艷的紅眸更像紅寶石似地泛著流光,她小碎步跑向阿穗,開口道:「你來了。」

「抱歉,今天時間比較趕,我……前輩還在看酒,我得去領……呃,去接他。」阿穗兩眼都彎成了弧,他與染雀相視少頃,才「啊」的一聲,拆開油紙包說道:「這是早上新做的千層糕,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染雀小心接過糕點,掰下一塊要與少年分享,阿穗卻搖了搖手婉拒,又拎出個小紙袋:「這些甜餅耐放,可以慢慢地吃。」

「我不能待太長時間,妳吃完了我便走了。」他微笑著看染雀小口咬下柔軟的糕點,感覺比自己將點心吃進肚裡還讓人開心。

「最近很忙碌?」染雀抬眼望向阿穗,以前少年也會藉著較有餘裕的日常任務順路來見她,很少像這樣明顯是踩著空隙露面。

「唔⋯⋯也不算是,主要還是組裡的前輩忙。」阿穗垂下眼,那天雖說成功營救了少女,但涉嫌的妖怪終究沒有被斬除,對方受了傷,卻依然能在保持壓制清平組眾人的情況下逃脫,可見其危險性非同小可。

近日清平組便加緊了搜查,希望能盡快找到大妖蹤跡並予以處置,否則任由那樣一個強大的存在逍遙在外,無疑是讓淺草一帶的百姓都暴露於風險之下。

「什麼樣的妖怪會生著異色的眼珠呢⋯⋯」

「異色?」染雀偏了偏頭,重述阿穗似是無意識的呢喃,後者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又陷入沉思。

阿穗有些氣餒地輕揉鼻子,他注視著染雀認真咀嚼的模樣,便感覺一顆心像栽進了內餡綿密的糯米糰子似的,他悄聲道:「染雀?」

染雀眨眨眼,示意她在聽。

「染雀有沒有過⋯⋯那種好像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的經歷?」阿穗的眼神帶著恍惚,他蹙起眉,又補充道:「應該要記得的,可是怎麼想都想不起來,在碰到一些事後,明明是毫不相關的兩件事,卻⋯⋯總是沒辦法放下。」

見染雀安靜地盯著自己,阿穗一笑,帶著歉意道:「抱歉,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

「有的。」染雀輕捏著糕餅外袋,語氣少有的嚴肅,她鄭重其事地說:「記不清楚,很討厭。」

「是啊。」阿穗不禁莞爾,明明他們都沒有細說彼此究竟有什麼掛懷的事,這種彷彿找到了同伴的安心感卻莫名讓人放鬆下來,他靜靜看著染雀吃掉最後一口千層糕,才道:「最近又有妖怪在外遊蕩,染雀也要小心可疑的人哦。」

「異色眼睛的妖怪?」染雀以手帕擦拭嘴角,連結了阿穗不久前提到的話,少年總是會提醒她注意安全,不過此次話語中指涉的對象似乎是特定的,她不免生出幾分好奇。

「嗯……」阿穗遲疑片刻,清平組近來巡邏都會向居民探聽消息,因此大妖的形貌特徵也不算機密,他便順口問:「是白髮的、身穿藍衣的男性,染雀見過這樣的人嗎?」

染雀眼簾半垂,正好掩去了她眸中的一瞬疑惑,她記下了這件事,並搖搖頭表示不知。

「那我走了。」阿穗將甜餅交給染雀,準備離去的同時,染雀輕扯了一下他的斗篷,隨即從袖中取出幾張染著薰香的紙片。

阿穗訝異地接下那幾張簡筆圖畫,在染雀眼神示意下珍而重之地收起,他笑得都快合不攏嘴了,一邊後退著一邊向染雀揮手道別,一不小心差點被裝飾性的矮樹叢絆倒,少年耳尖微紅,忙擺正帽子,走出了小徑。

染雀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化,但她以袖掩口,眼神不自覺地變得柔和,她把裝著甜餅的紙袋抱在懷裡,看著彷彿還有少年身影依偎的樹,半晌才轉身返回屋內。

文手: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