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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
重漾注意



某日早上,重柳族的青年發現自己長出了翅膀。

或許翅膀這個說法並不那麼正確。他是一個時間種族,不是天使也非惡魔,身上怎麼可能長出別的種族特徵呢?他轉折水汽做了面小鏡往身後一照,依附在背部的所謂翅膀不是羽翼,沒有翼膜,只有灰白沉重的幾根骨頭刺穿他的黑衣服向四方伸展,不算長,乍一看更像是沒入他身體的利器。

也就是看起來像。銀髮青年伸手扯去勾在骨頭末端的布碎。事實上,這奇異的骨骼並未對他造成任何痛楚,待他察覺到的時候它們已經長在那裡,無聲無息,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什麼時候纏上這東西的,像極某種詛咒。

自然不能否定這個可能性,他想。時間種族從生到死不會亦不應長出這種結構,那麼剩下的可能便只有詛咒或是他少數說不出名字的寄生生物。守世界太大了,他連自己的事、妖師的事、種族的事都弄不清楚,遑論眾多行走於世上的生靈?

於是重柳族的青年遣出命蛛繼續監視,獨自潛入學院圖書館裡。不會離目標對象太遠,又足夠解答他的問題。可以的話,他更願意在他的監視對象發現前解決這件事,不為什麼––

回憶起過往受傷被妖師發現的經歷,哪怕只是屈指可數的幾次,青年卻因此陷入如常的沉默。也許他只是不希望對方發現,一個小秘密。

但青年轉念一想又覺得問題不大,反正只要他想,那個人根本沒辦法找到他。無論是過往什麼都不知道的人類,或是現在的妖師,對方都無法隨心所欲找到他––這件事可能是他最後一件始終能做到的事了。

時間種族垂眸,藍眼睛掃過一份一份詛咒和寄生種記錄。亞特蘭提斯的圖書館當然能給出青年要的答案,他背上的是某類寄生植物,吸取宿主的養分,渴望哪日長成足以獨立飛翔的翅膀。這種念頭在哪裡都並不少見,祈求自己做到一些不可能的事,追求一些不可能的願望。

可惜找錯寄主了,他甚至能就這樣放著不管,植物也會在不久後自然死亡。重柳族把記錄放回原處。他身上沒有植物需要的那種養分,就算有,它也不可能飛行。

只有沉重骨骼的結構怎麼有辦法如願起飛?



對妖師的監視如常展開。

若撇開那些莫名把妖師捲進去的特發事件,只談尋常校園生活,妖師的行程一成不變得有些無趣。

早上被鬧鐘吵醒急急忙忙梳洗出門,迷路過後壓線踏入課室。坐在妖師兩邊的人青年都認得,有些或許還打過交道,學生們低聲交換生活瑣事,學習那些他早就學會的術式。然後一起進膳,妖師的導師和學長偶爾會加入,那妖師可能被抓去出任務而蹺掉下午的課。這種時候他一般會提高警覺,使時間凝晶能在適當的時候出現。再接著,是天使的補課。嚴肅的授課開始前妖師要麼就小睡片刻,要麼就抓緊時間伏在小小屏幕前,操縱一個小人到處亂跑,有時下課回來還要接著玩到天昏地暗睡在桌上,第二天早上才又被鬧鐘叫起來開始新的循環。

稀鬆平常,重柳族青年閉著眼都能說出來的生活。他也熟悉妖師有時不自覺看向空白處尋找什麼的視線,熟悉妖師深夜不睡拿著傷藥坐在窗台白等一晚。他肯定熟悉,這是他們二人關係的體現,連這條界線都是由他來制定。因為他唯一要做是確保妖師不被黑暗一方控制,或者成為黑暗,其他一概與他無關。

本應該是這樣的,嗯。時族青年難得有些猶豫,他隱去身形坐在樹上,從背部延伸出去的枝節壓得他幾乎直不起腰,灰白色的骨正在成長,末端愈發尖銳,朝上伸去卻又因重量墜下。灰白的毫無生機,偏偏還在拼命掙扎,在月光之下像極一叢瀕死的珊瑚。

糟糕的是隨著植物成長,根部愈鑽愈深,骨血都快被寄生者佔有,最終會沿著血管抓住他本已衰弱的心臟嗎?他不知道,只是他的傷勢、背後翅膀的體積和重量,無一不影響他的行動與思考。

為什麼能夠成長?什麼在提供養分?什麼催化了生長過程?

眾多問題盤旋在時族青年的腦海裡,超出認知和記錄範圍外的情況打他一個措手不及,只有大氣精靈從他身邊掠過掀起風時才使他略微清醒些,而後又迅速被捲入另一場混沌之中。

因為風從衣服破洞竄入,偶爾擦過他背上創口時,除了如常的乾燥和寒冷,他確確實實地感受到那無法被忽略的疼痛,有如長久閉起的雙眼突然直視日照後的劇烈刺痛和暈眩,又似尚未結痂的傷口露出裡面的血肉暴露在空氣之中。這比起過往他受過的傷實在談不上是什麼事,若真這麼嚴重,早在發現那一刻就把它連根拔起了。這種東西無法對他構成威脅,而他的判斷甚少出錯––

可時間種族此時卻的確被折磨得說不出話,藍眼睛的焦點散渙,他仍試圖思考:是命咒惡化?是舊傷影響?不……不。

有黑色蜘蛛順著樹幹爬到他雙腿上,八只同樣湛藍的眼睛咕嚕咕嚕整齊一致地注視著他。青年低頭,視線一片模糊,連命蛛眼睛裡的擔憂他都不能確定是否真切。

這使他差不多同時想起一個人類的臉。和神諭之所繼承人、鳳凰族人打鬧時的模樣,執筆認真聽天使講課的側臉,與逐漸建立起默契的搭檔執行任務時的影子……他都見過,他都不在現場。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事情理應如此,時間種族不出世,他不干涉不破壞世界規則,只要確保世界力量不被亂用,時間的流動得以維持––可他現在卻連背後的疼痛都無法抑制。

重柳族青年陷入疑惑,幸好他總是對自己的目標、該做的事十分清晰。

他正在執行監視妖師後人的任務,如果出現阻礎,那他該做的便是消除威脅。青年摸索出隨身的短刀直往那相連部分砍去,刀刃擊在骨骼的聲音空洞、遠而悠長,在林木間引起回響再度傳入他的耳朵,是會使人頭昏目眩的聲音。

好痛。

青年一頓,收刀索性徒手去折。蒼白的手摸上背部那雙骨翅,他感受到流淌在沉重外殼裡的響聲,它嘗試與宿主引起共鳴,結果到最後傳遞到的只有切實的痛苦。願望、執念,太過強烈的念頭只會招來禍患。幸運的是人類仍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讀著筆記,對此一無所知。

這是幸運嗎?

閉上眼睛,時族青年雙手一用勁,主幹被折斷的一刻寄生植物終於有些植物的樣子,青年手上的灰白枝節由外到內逐漸剝落和分解,他的身體變得不可思議的輕鬆。直到完全化灰,只有青年背後未癒合的傷口和疼痛證明植物曾經緊緊依附在他身上,但一切結束了。

重柳族緊緊閉著雙眼。



對妖師的監視如常展開。

他待在妖師不遠處,監視對方的一舉一動。宿舍,學校,餐廳,以及新增項目:刻意通過極少人經過的路。重柳族青年仍然不清楚對方的期待和行動,過去他救過妖師與他的家人,妖師將他從死亡時間中喚醒,按人類的話來說就是兩清。他們的關係應該回到起點,監視,被監視。那麼,如今的妖師為什麼執意要見他?他又為什麼會在寄生植物死去一刻感到久違的如釋重負?

……

而即便青年再怎麼不理解,這般如出一徹的日常依然上演。

重柳族抱著臂立於某個隱蔽角落。不過是一次偶爾低頭看向自己腳下,不見光也沒有陰影,不知怎的,有一刻,只有一刻他想過走出去,到哪邊都好,刺痛感便忽然從四肢百骸襲來。他以為早就清除掉的東西在深處湧動,執意成長的刺抵達血管支流盡頭匯聚成一張網,他的心臟終於被網在其中,深藏於灰白骨骼的沉重回響彷如喪鐘。

青年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的監視對象正一臉嚴肅擔憂地看著他,燈光在二人頭上,人類的影子在他身上。

大意了。青年無暇想自己何時昏迷又何時被妖師發現,也無暇顧及對方慌張的動作,只想撐起身來往窗口去。妖師握在他手腕的手,貼身傳來比時間種族要高的體溫,人類皮膚下不斷循環的紅色血液,心跳。心跳的聲音平穩,他能預見妖師的生命軌跡還有很長,很長,長到以後他借來的時間結束,別的重柳族來頂替他的位置,監視這個妖師––

只是莫名的重量緊緊纏著他背脊,連同妖師的問題勒住他脖子。妖師問:你背上的到底是什麼?

重柳族下意識摸向背後,新長的鋒利骨骼正好在他手上划出長長傷口,白血流了他滿身。

真痛,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