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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會不會撐不下去然後吵著回家啊?不會吧?」

  「不會啦。」少年一邊把貼身的背心摺好放進行李袋中一邊頭也不回地應答。「我真的很擔心你欸……上次跟你一起去考試的時候我就覺得去考的人都很強,還以為你要考不上了……結果沒想到居然中了。」婦人幫著把新買的數雙白襪摺疊在一起塞在空隙中,嘴裡還是不住唸叨,「誰知道那裡的孩子都是什麼樣的人……一群男生又是年輕人,多危險啊,嘖嘖。」

  「我們是去學表演。」少年忍不住抬頭回道,婦人顯然嚇了一跳,愣愣地「喔」了一聲,「反正你要保護好自己啦,知道沒有?」

  她走到少年身旁蹲下,把行李袋拉鍊拉上,推到少年手裡。

  「如果受不了了,儘管回家沒關係,媽媽在家等你。」

  

  盧佾暘猛吸了口氣睜開雙眼,一滴淚水從眼角緩緩滑落,打濕了一小塊枕頭。一隻眼的淚水流進了另一隻眼,他起身好讓眼淚不要一直往旁邊流,掀起上衣擦了擦,但淚水還是止不住一直流下來。他沒有力氣阻止自己傷心難過,他用衣服摀住臉,垂著頭放任自己沉淪在思念裡,他突然好後悔來到這裡,從前每一次的痛苦與困難來襲時他都有一個家可以躲藏,現在他連家也沒有了,就算再難過,也只能被迫在這個使他一而再再而三觸景傷情的空間裡找尋一個獨醒的角落,例如夜深人靜,例如驚醒之時。家裡還有無論如何無法放任兒女自生自滅的爸媽,不論自己有多麼不堪,爸媽還是會等著自己回家,但這裡就只有事不關己的同僚,盧佾暘放眼望去,所有人都陷入了酣眠,他恨恨地抓緊了被子,范庭瑜、李秉諭、林毓家、黃莑茗、王柏融,不論自己與他們有過怎樣的相處與交集,最終他們還是會在自己沉沒的時刻,乗於輕舟劃水而過,他們才是一條船上的人,只有自己被推進了水裡。他在淚眼模糊之中厭惡起那些曾經笑著面對自己的臉,黃莑茗是尊貴的房長,林毓家本來就是和自己不一樣的人,李秉諭根本沒有參與這一切,王柏融和自己只是利益關係,范范在得到入選的身份之後,也要拋下自己了。沒有所謂的朋友,只有不斷累積的傷痛,盧佾暘沒有把握還能夠如常對待他們,因為對他而言,這個世界已經不尋常地崩毀了。他被欺騙了,被嘲笑了,然後呢?那些說著要與他並肩作戰的人早已到達他到不了的地方,在他感受不到的幸福裡歡笑,虛偽地祝福他能再次觸及虛無飄渺的成功。

  盧佾暘拉起被子躺下以後,范范才睜開眼睛,翻身轉向他的方向。自從晚餐過後盧佾暘就一直縮在床上,誰呼喚他都不應,范范可以理解他一時無法排解被欺騙一樣的心情,但是看他這麼冷淡像是拒絕全世界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心寒起來。儘管他知道自己得到了盧佾暘本該能順利得到的最想要的東西,被討厭也是正常的,卻還是會覺得無力,覺得不知所措,覺得無辜而憤怒。他們曾經那麼要好,盧佾暘用他的肩膀承受了多到他無法一個人吞下的悲傷,他也在盧佾暘倒下的時候照顧過他,他們曾經那樣親密無間,看過一樣的星夜,自己還在他的身旁看見了人生第一輪滿月。但這些現在都成了空談,他們已經沒有未來了,這一下子走岔,就再也無法回到一條路上了。

  李秉諭悄悄地睜開了眼,瞥見盧佾暘看起來又再次睡著了,按著心口鬆了口氣。他今天一定累壞了,從早上開始整體狀態都很緊繃,不只是身體,就連笑容都有點僵硬,李秉諭回想起早上他們碰肩的樣子,那是午後雷陣雨前最晴朗的藍天,而滂沱大雨之後,只留給他們一身泥濘,不過是早上與晚上的差別,他們卻已經站在截然不同的地方。他一隻手枕在頭下,側著身體蜷縮在被窩裡,撥弄著薄薄的床單,指尖劃過褶縐,這些縐痕就像一座一座的小山,柔軟容易剷平,卻會在另一個看不見的地方再度隆起,他們之間註定不可能毫無疙瘩了。不管怎麼說服自己還是覺得可惜,他不想就這樣失去盧佾暘,雖然現在的盧佾暘肯定和那些敵視自己的人一樣,認為自己背後有林毓家這個後援,根本不用擔心任何事,儘管他知道他只是被憤怒蒙蔽了雙眼,選擇性忘記了他曾觸及的那些自己最柔軟的傷,依然還是有那麼一點覺得不是滋味。既然相處起來肯定不開心,那還是彼此冷靜幾天吧,范范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空氣彷彿沒有在流動,大家各自做著自己的夢,煩惱著各自的煩惱,今夜似乎特別沉默。以前就算再怎麼不熟,多多少少也知道彼此都是尚在努力往同一條路邁進的人,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這間房裡有管理階級、有表演者、有剛剛入選的表演者、有考核未通過的人、有根本沒參加考核的人,還有一個通過了考核卻沒有入選的特別例外。到底為什麼,為什麼被欺騙的只有我,盧佾暘痛苦地抱著頭,整個人縮在被子裡,他不想陷入怨天尤人的境地,他還沒有這麼淒慘,也不能這麼淒慘,可是他真的找不到一個原因解釋這個天大的玩笑。他不敢去找黃莑茗,他太害怕再次聽見自己沒能入選的事實,他也不想去向王柏融打聽,身為利益結盟,他認為自己已經失去了籌碼。其他人會知道為什麼嗎?至少范范和李秉諭那個錯愕的表情他還是想相信的,他願意相信他們倆什麼都不知道,那是他對人心善意最後的信任了。

  那林毓家呢?他會知道什麼嗎?從他一直神神秘秘把李秉諭保護起來的這件事看來,他肯定知道什麼吧?盧佾暘忽然興奮起來,睜亮了眼睛,他找到了一個短暫的目標,足以支撐他到明天醒來。他閉上眼,疲憊的感覺很快侵襲而來,他一直重複著提醒自己要去找林毓家問清楚直到睡著前一刻,這讓他再度擁有活著的感覺,他對明天又有了期待。儘管從林毓家那裡得來的答案可能使他再次抱持懷疑,但這短暫的希望他也不想錯失。他已經學會不對人生抱有太長遠的期盼。

  

  擺在共用書桌上的鬧鐘今天早上沒有響,昭示著馬戲團內難得的假日開始了。盧佾暘是被耳畔炸開來的歡笑聲吵醒的,當在他身旁玩鬧的兩人看見他佈滿血絲的雙眼時,都嚇得立刻噤聲走開了。他掀開被子下床,整個房間因為人影紛亂竄動而顯得狹窄起來,他努力穿越三五成群的人們來到林毓家床邊,卻沒有看見他的人,他搔搔頭四下張望,看來林毓家不在房裡,往旁邊看去,李秉諭也不在。好吧,這兩個人八成又在搞神秘,盧佾暘放棄了回到自己床上,倒頭拉起被子蓋住自己,好不容易走到他床邊的范范正想開口叫他,眼看又失去了機會,只好別過頭離開。

  「毓家,你要帶我去哪裡啊?」李秉諭踉踉蹌蹌地跟著走在長廊上,前頭的林毓家不肯放鬆力道,一直抓著他的手腕往前走。「他們又要來抓人了嗎?」李秉諭稍稍湊近了他,不安地悄聲問,看見林毓家點頭後便抿起了唇,加快自己的腳步。一會兒他們就走到了一處僻靜角落,林毓家這才放開他,轉身喘氣著彎腰撐住膝蓋。

  「這裡是只有表演者知道的通道,雖然表演者裡頭也有不少討厭鬼,但至少沒有太多人知道這裡。」他一邊說一邊緩緩直起腰來,往前兩步把李秉諭摟進懷裡,「是我讓你來到這個地方受苦的,所以我一定要保護好你才行。」

  「哎呦,我說過是我自己想來當小丑的,不是你害我的啦……」

  「如果可以,」林毓家擁著他自顧自繼續說下去,「我也想讓所有人都倖免於難,我希望大家都不要遇到那種可怕的事,我只能救一個是一個。而秉秉是我絕對不能放棄的那個,我會為了你,和那些怪物周旋到底。」他緊了緊懷抱,讓李秉諭的體溫灼燙自己,讓自己珍視的人尚在懷裡呼吸的事實成為突破險阻的盔甲。未來就算再害怕、再無力,只要記起這樣的溫度,林毓家就有勇氣繼續和那些事物纏鬥下去,只要李秉諭還能在他的懷抱裡,只要李秉諭還能有笑容,他可以不計代價摧毀這個世上的一切。偶爾他也會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怕,但那又如何?面對那些可怕的存在,自己必須變得更可怕,他自認是個不聰明的人,他想不到別的方法能從那些人的手裡救下這些無辜的夥伴。自己的人生缺憾不能再被複製到數不清的人們身上,只要還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算他的手腳都被斬斷,他也要用僅剩的這張嘴撕裂那些惡毒的面孔。林毓家怨毒地瞇起發紅的眼,擁抱卻依舊溫柔,絲毫沒讓李秉諭發現他的心中所思。

  「你要一直在這裡陪我嗎?」李秉諭撥弄著林毓家的頭髮,輕輕地問。林毓家點頭,轉過臉靠在他肩上,「只要有我在,那些臭傢伙就不敢做什麼。秉秉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李秉諭沉默不語,手上不停撥弄他的頭髮。據說缺氧時會產生一種快感,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飄然與幻覺,都是將死的信號。在林毓家那令人喘不過氣的保護下,產生的這一點點感動與疼憐,會不會也算是屬於李秉諭的窒息遊戲呢?如果在死去之前還能體驗一點人性的溫暖,還能體驗一點愛上另一個人的感覺,那這並非自己選擇的死亡是不是也會顯得沒那麼冤枉一些?原來如此,只要順從著愛上林毓家,愛上他的保護,自己也會覺得幸福一點了。

  林毓家忽然掙了掙,李秉諭趕緊放開了手,看著他一溜煙跑到外頭大家行走的走廊。李秉諭整個人貼在牆上站得直挺,盡量把自己藏身在陰影中,他隱隱約約聽見林毓家在和某個陌生的聲音對話,不一會兒,他們的腳步聲就一起遠離了。他的心跳逐漸加快,快到他想伸手壓住心跳,手腕卻先被另一隻手抓住了。他嚇得狠狠抽了口氣,看清來人之後,驚愕的表情慢慢轉為疑惑。

  「你怎麼在這裡……」

  雖然說對方出現在這裡其實也情有可原,但他還是忍不住感到心虛。而且他的確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被抓住也是應該的,失去林毓家的保護,他什麼也不是了。他低頭看向抓住自己的手,臉上泛起濕涼的笑意,「你要帶我去哪裡?」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讓李秉諭莫名放鬆了下來,卻感受不到希望。他就這樣被拉走了,一如林毓家拉著他的手帶他去往下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一直都是這樣的,他一直都是讓別人牽著手,帶著他去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那這也沒有什麼,反正只是一樣的事情,換另一個人來做罷了。

  「為什麼突然找我去舞台那裡?明明就還沒到排練期。不是說好等下禮拜新的人加入訓練後再開始嗎?」林毓家不耐煩地嘟囔,不時回頭望一眼,又快速地轉回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厲害到可以處理所有的事啦,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什麼交椅,我只知道你們這樣不按照行程做事真的有夠討厭。」他一連串地抱怨完又回頭看一眼,煩躁地抿起了嘴,別過頭看向前方。把李秉諭一個人丟在那兒他實在不放心,可是又不能明目張膽把他往有其他人在的舞台那裡藏,這一刻他確實為之前阻止李秉諭參與訓練感到後悔,但隨即想起這件事背後的風險,又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啊——」他用力地揉亂自己的頭髮,雙手插進褲袋裡用力地踱步,一轉彎就消失在廊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