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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題短篇 02 石竹

—2025/6/4 聆莫言生日賀文

夜深，風靜，萬籟俱寂。窗外山影被月光柔和裁出淺淺稜角，庭前雪未落，只留幾片未熄的梅香氤氳在風中。屋內燈火微明，酒尚溫，一壺熱湯酒正置於三人之間。

「說來——」 坐於窗邊的裂魔弦輕晃手中酒盞，語氣如風隨意飄散，「聆莫言的生日在明日啊。」

那句話落下，酒盞輕顫的聲響緊隨而至。
浪巫謠與睦天命幾乎在同一瞬間停下了手中動作，不約而同地轉向他。

「……你怎麼知道？」浪巫謠皺眉，語調不高，卻帶著一種久違的顫動。

睦天命則微微抬首，手中杯沿尚有未沾的酒影微晃，她靜默等待解釋。

裂魔弦像是被灼熱的目光燙到，手肘一抖，差點讓杯中酒液濺出。

他尷尬地撓了撓後頸，目光東飄西盪：
「啊……這個嘛……就小裂我『夜遊』時……偶然聽見的啊……」

「……」
「……」

壓力如沉雪堆滿屋內空氣。

「呃、對不起啦！阿浪、天命……但今日還來得及準備不是嗎？」他雙手高舉投降，語氣裝傻中帶點乞憐。

沉默幾息，浪巫謠收回目光，轉身拾起一張薄紙，那是他平日書寫曲譜的習慣用紙。
他低聲開口，像是自言自語：「……要帶花。」

睦天命靜靜起身，走向另一側櫃格，拉出一個包布包。
她開口說話時，聲音依舊冷靜，卻比方才更柔了一些：「我來準備包花用的絹布和香囊吧。」

裂魔弦愣了愣，下一刻嘴角咧開一個釋然的笑道：「小裂我去弄酒。」
他拍拍胸口，「而且是要那種能喝到天亮都還不醒的烈酒，啊哈哈！」

三人各自分頭準備。
木門輕啟，雪落無聲。


月光斜照在廊前，將三道身影剪得修長，映進夜的深處。
今夜，無眠。


他們準備啟程，去見一位永遠活在他們心中的故人。
——為她慶祝，為她獻上一年中最不曾遺忘的溫柔。



天色未亮，月仍高懸，銀白的山道靜靜鋪展在眼前，踩上去時，只聽見雪粒細碎地裂響，如時光不肯破碎的聲音。懸崖邊的老松枯瘦蜿蜒，勉力撐開一方蒼冷天地。

這是浪巫謠記憶中的地方
——他母親最後離開的方向。

花束是裂魔弦親手挑選的——是紫紅的石竹花，配上雪中初開的白蕊山茶，
他一手抱著，一手撐著袖中的酒壺。

睦天命早已將花束細心包裹，繫上淺紫的絹布與一枚她親自縫製的香囊，
裡頭藏著她從東離帶來的香草，名為「安息」——象徵旅人的終途與無言的懷念。

而卡片，則由浪巫謠手書，只寫了一句：
「願妳在彼方安然，願我仍值得成為妳的孩子。」

三人默然立於崖前。

風拂起雪塵，帶走衣袍上的溫度，卻吹不散他們心中那道緊緊相連的線。

浪巫謠將花輕輕放下跪坐。

裂魔弦將酒壺拔開，將初壺灑在地上，獻給塵土與亡者。

睦天命則緩緩跪下，以掌抵地，以俠者之禮向亡者低頭。
她低語了一句：「再次，謝謝您將他留下。」

裂魔弦忍不住打破沉默，撓著頭道：「我說啊……她會不會真的在某個地方偷看我們啊？」

「若真有靈識，那她此刻應該在笑。」睦天命輕聲說，抬頭朝向遠方。

浪巫謠沒有接話，只是伸手從袖中取出一支小笛，放在唇邊吹奏。
那是一首古老的西幽搖籃曲，他曾在記憶的殘響中聽過母親哼唱。

音色清冷卻不悲傷，像雪夜裡不肯凋謝的最後一盞燈火。
曲終時，天光微亮，月痕未散。

三人席地坐下，寒風凍骨，卻共舉酒杯。
一人一口，將那名為紀念的烈酒灌入喉中，無言而敬。

裂魔弦笑著說：「來，喝了這壺，今年我們都還活著，這就夠值得慶祝了吧。」

浪巫謠低笑一聲，睦天命輕輕點頭。
那壺酒，從夜飲到黎明。


話題從昔日談到來日，從別離談到願望。他們知道，今天說的話不一定會被聽見，但那份記得、那份疼惜、那份深藏骨血中的不捨與愛，會如石竹般，年年開在記憶的雪地。

哪怕風雪覆山河，這份心意，永不凋零。

酒意在體內漸漸融化為暖意，天邊第一道晨光，在遠山雪頂之上微微流轉，如同一隻輕柔的手，撫過沉睡的世界。

那是黎明的光。

睦天命取出火種，替三人身邊升起一簇小火。雪地未融，火光卻無比溫柔，如同這日他們刻意攜來的回憶——不為取暖，只為守候。

浪巫謠垂眼，望著火光中搖曳的花影，神色幽微。


那不是沉重的哀悼，而是一種緩慢發酵的思念，如同一壺久藏的曲酒，直到今日才剛開封，所有想說的話，卻都只是靜靜燃成火焰。

裂魔弦忽然歪過頭，小聲問睦天命：「天命姊姊……妳覺得，她那時會知道阿浪最後會長成這麼有男子氣概的男人嗎？」

「我不知道，」睦天命低聲回應，語氣卻不悲傷，「但她會信。」
「……信什麼？」

「信那個她懷裡的孩子，終有一天能走到陽光下。」

風拂動髮絲，浪巫謠緩緩抬頭，看著睦天命的側臉，那一刻，他想起過去的她也是這樣的語氣。不是告訴你應該成為什麼，而是相信你會選擇成為什麼。

他輕聲喃語：
「若我這一生，有什麼值得讓她驕傲……那就是，我選擇了這條幸福的路。」

睦天命轉頭不語，只將手指輕輕覆在他掌上，像是將那句話鎖入兩人共同的記憶之中。見狀，裂魔弦則欣慰地笑了一下，把手中酒壺往自己嘴邊一送。

他喝了個豪爽，又大聲道：「哼哼哼～那本大爺我也要說一句話啦——我會繼續陪著你們這些人類喔！哪怕你們老得快、死得早，也別想甩掉我這個朋友唷！」

說完自己先笑了，火光下那雙和聆莫言相似的藍色眼睛，卻也微微泛紅。
浪巫謠與睦天命對望一眼，都未出聲，只是又舉杯共飲

——這一次，不為別人，只為此刻的彼此。

火光在風中微微晃動，仿佛替某個遠方的靈魂點亮了返家的燈。
天已漸明，但晨霧隱隱。

而他們仍坐在雪地中央，花束在一旁靜靜倚著老松，石竹與山茶還未凋落，如同那位曾溫柔歌唱、堅毅離去的女子——

在他們心中，仍舊活著。



夜深，山風微起。裂魔弦已成大字在雪地上沉沉入睡，睦天命靠在浪巫謠肩上歇息，而浪巫謠仍望著天幕中飄落的雪。

火光早已熄滅，只餘月華照著三人如夢如幻的身影。

他不知何時合上了眼，只知再次睜眼時，自己已回到了那座夢中的鳳曦宮。
不是廢墟，不是血痕斑斑的記憶——而是母親仍在的過往。

雪未落，春未歇。

他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著略顯寬大的絳紅衣裳，髮帶微鬆，額前髮絲隨風搖曳。而她，就坐在窗前撫琴。
紫紅衣袍如昔，眉目沉靜如水，她突然放下了琴，背過浪巫謠，正彎身為盆栽修枝，一株石竹花正含苞待放。

他奔了上前，不假思索地擁住她。

「母親大人……我真的……真的很想妳……」

聆莫言的手仍握著剪枝的小剪，卻沒有推開他，只是輕輕拍著他的背，聲音低柔得像是從記憶深處流出的音符。

「怎麼哭成這樣呢，我的巫謠？」少年浪巫謠埋在她懷裡，像是要將多年的孤獨與悔意一併傾倒。

「妳走後，我好久好久……才學會說出這句話。」
「哪句話？」
「我活得很好，我——真的很幸福。」

聆莫言輕笑出聲，像是春風掠過微雨。

「是嗎？那就好……」她將少年拉開些，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那孩子呢？那個你的目光一直追逐的女孩……她，待你可好？」

「……她是我此生最重要之人。」

她低聲道：「那麼，我便可以放心了。」

畫面忽地輕晃，如夢初醒。

少年緩緩挺直身體，紅衣、長髮、一襲俠者之姿，他已不再是那個怯生生的孩子，而是浪巫謠——那個走過萬里風雪、肩背命運之名的俠者。

月光傾瀉，夢境即將崩塌。他知曉，再不說，便無從言別。
他深深鞠了一躬，語聲顫抖卻堅定。


「母親，我會每年都來——帶花、帶酒、帶她、帶他，來為您慶生。雖然您已不在……但只要我們還記得，您就不會真正離開。」

她微微一笑，如春花綻放，眼底無悲無憾。

「那就說好了。」

下一刻，花影化作風聲，鳳曦宮在雪白月光中逐漸褪色。



天色尚未全明，雪還在靜靜落下。

浪巫謠坐在焚盡的篝火邊，手上還殘留著酒杯的溫度，而夢中的氣息猶如月霧般纏繞不散。他望著遠方尚未亮起的天邊，久久無語。

裂魔弦打著呵欠坐起來，揉著頭髮問道：「你什麼時候醒的啊？」

「剛剛。」浪巫謠垂眸，搖晃著空酒壺，輕聲道：「酒沒了。」

「嗯……那要不我們回屋子吧？」聽見浪巫謠沉穩帶點顫動的心音，睦天命起身抖了抖外袍，「那邊不是還有你們以前的故居？」

浪巫謠點頭，輕輕笑了下。
「……是啊，那座山中小屋，在這懸崖邊不遠。」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落雪，朝著睦天命伸手：「走吧。」

他們三人走進林間積雪中，那座小屋靜靜躲藏在山霧裡。
推門而入時，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一湧而上。

「以前覺得這地方挺大的……」浪巫謠望著斑駁的木壁與微微傾斜的屋梁，低聲喃喃，「但現在看來，真是小……」

「小才溫暖嘛。」裂魔弦已經撲倒在那堆鋪了床罩的乾草上，翻個身就想睡過去。

「喂。」浪巫謠無奈地把他拉起來，「你睡了，那天命要睡哪？」
「啊啊～那我就睡地上吧，這地方太擠。」

睦天命靜靜站在門口，她不動聲色地將斗篷取下並折好。

「不必爭了，」她語氣如雪落無聲，「這裡剛好容得下三人。」
「啊？天命～你是指？」

「川字排列即可，我和聆牙你各自睡巫謠兩側吧。」她走過他們身邊，坐入床鋪左側，仿若不容置疑，「既然是為了紀念故人，那就——今晚三人不分彼此。」

浪巫謠與裂魔弦對望一眼，皆無言。


火光重新燃起，小屋中溫暖如繭。

浪巫謠躺在睦天命與裂魔弦之間，一隻手臂被她攬住，一隻被他勾著。原以為難以入眠，卻在那份靜謐中漸漸沉入夢境。但在他即將合眼之際，腦海中浮現的，不再是夢中母親的笑顏，而是另一件微小而確定的事。

——石竹花。

「……等我們回到東離……」他在心裡輕聲呢喃，「在院子裡……我想種一叢石竹花。就種在妳常坐的窗口旁……讓風一吹，花香能飄進。」

他嘴角勾起一抹疲倦的笑意，眉心卻沉靜得如初雪未融。

石竹不語，夢仍延續。這夜，無人再醒來打擾彼此，僅餘晨光。
三人靜靜相擁，替一位遠方的亡魂，獻上一場最溫柔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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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篇生日賀文，是獻給這位即使雙眼失明，
也不背棄希望，獨自生下浪巫謠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