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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半的自我介紹》

「當爸爸進來後,你甚麼都不要說。」明光說,「留意我的訊號,一看到我的訊號後——」

  「甚麼?」

  「螢,你先聽哥哥說完,這很重要。」母親嚴肅地說。

  「一看到我的訊號後,你便開始哭。」明光說。

  「吓?」月島皺起眉。

  「由於時間關係,我已經寫好了稿,你背好以後馬上把它銷毀。」明光遞了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的紙給月島。

  月島草草瞄了一眼紙上的內容。這段對話已經足夠匪疑所思,然而紙上的台詞顯然更加荒謬。他抓着紙向明光展示,嘴唇扯一道斜斜的線,「你是認真的嗎?」

  明光和母親抱着臂看着他,臉上毫無笑意。

  「你認為我們在開玩笑嗎?」明光說,月島已經很久沒見過他擺出這副兄長的架勢,竟有種對方不怒而威的感覺。

  「你兩周月前揚言要宰了黑尾前輩。」月島提醒他。

  「那不是玩笑,我只是因應實際情況而決定無限期延緩執行這件事。而且宰了那個混蛋和保護你這兩件事沒有衝突。」明光嘴硬地說。

  「明光,跟弟弟的客人生氣太小器了,作為哥哥要寬宏大量一點。」母親勸說。

  「媽媽,你不明白!這不是小不小器的問題,而是黑尾君他騙取了我信——」明光的語氣尖銳起來,又突地止住,「——唉!算了!而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轉移了話題:「總之現在先按着劇本來,螢,如果到時你沒信心拿捏得好力度的話,便盡量哭得慘一點。」

  月島清了清喉嚨道:「我不認為這行得通。」

  「不然你有更好的方法嗎?」明光歎道。

  「螢,相信我們,這可以的。」母親說。

  「不行,我絕對哭不出來,」月島試圖說服明光和母親,看見他們的表情後他立刻加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這不是我能夠憑意志控制到的。」而且這張紙上所謂的台詞,他打死說不出口。

  母親思考了一會。「家裡有薄荷油。」

  「好主意。」明光點頭。

  「那個跑到眼睛裡的話太危險了,而且氣味太強了吧?爸爸一定會聞到的。」月島力挽狂瀾。

  「只要控制好份量的話——」

  月島扶額,努力忍着反白眼的衝動。

  「現在我們先排演一次。螢,台詞都背好了吧?現在我們假裝爸爸正從那邊走進——」母親話音未降,明光忽然臉色大變。

  「等等,我好像聽見引擎聲。」明光三步作兩步衝去窗邊,「糟糕,真的是爸爸!」

  客廳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沒辦法了,直接上吧!螢,你可以嗎?」母親說。

  「不行,絕對不行。」月島決絕地說。

  明光把母親拉到一邊:「怎麼辦?螢他可能真的做不到,對他來說有點太勉強了。」

  母親歎了口氣。門口傳來倒車的提示聲效。

  「沒辦法,用B計劃吧。」母親神色凝重。

  「B計劃?」陌生的名詞讓月島心生不妙。

  「果然要用那個嗎?」明光焦急地說。他們都聽見車房閘門關上的聲音。

  「沒時間了,我們只能用那個方法。」母親說,「螢,待會無論發生甚麼事,你只要低着頭不要作聲就可以了。明光,你知道該怎麼辦吧?」

  大門傳來鑰匙插着鎖頭的聲音。「咔」的一聲,門被推開了。月島無暇顧及,因為明光飛快推了他一下,低聲說:「低頭!」

  「甚麼?」月島還未搞得清楚現況,頭就被明光狠狠按了下去。

  「我回來了——」父親踏進玄關,他的招呼便被另一聲震耳欲聾的么喝蓋了過去。

  「你要麼裝作從沒說過這句話,你要麼從這個家消失!」

  前一秒還溫婉閑靜的母親怒氣沖沖渾身發抖地瞪着月島,明光緊緊捉着月島的手臂,臉色也不好看到去邊。

  月島父親一走進客廳看見的就是妻子滿臉念怒氣地站在低頭不語的小兒子面前,明光在旁邊抹眼淚的景象。他戰戰兢兢地問:「發生甚麼事?」

  月島跟父親一樣毫無頭緒。他從未見過母親大吵大鬧的樣子,也不知道她的臉色可以收放自如到這個地步,但他緊緊閉上了嘴。

  母親一看見父親,眼淚便爭先恐後地湧下來。

  「爸爸……螢他……」母親抽泣道,「螢他說……」

  「他做錯了甚麼嗎?」父親大為緊張,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客廳的中心。

  「媽……」月島嘗試開口,但立刻被打斷了。

  「你說甚麼都沒用,總之我不會接受!你給我滾出去!!」母親開始嚎啕大哭。

  明光也不好得到哪裡去,他快要把月島的手臂抓出瘀痕來,恨鐵不成鋼地啜泣:「螢,你快點道歉吧,你已經知錯了,對吧,螢?」

  月島面如死灰。作為家裡唯一的理智,他後悔萬分。他不該打破守口如瓶的決定,而且更不應相信他母親和哥哥妙想天開的計劃。

  相信我們吧,你爸是那種只要有人比他瘋,他就絕對發不起飆來的人。想起母親和明光當初的保證,月島想乾脆挖條通往地心的地道,直接從原地消失。要是這條地道沒有跟母親和明光腦裡的蟲洞連到一起的話。

  「到底怎麼了?」父親扶着母親的抽動不已的肩頭試圖讓她冷靜下來,額上冷汗直流,他從未見過妻子如此激動過,「無論他做錯了甚麼事,也用不着這麼生氣吧?」

  「他一定得離開……我不能接受一個這樣的兒子!」

  「沒這麼嚴重吧?」父親苦笑。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我是認真的!」母親怒吼了一聲,客廳裡的人都為之一震。

  「但螢始終是我們的兒子,有甚麼、有甚麼事也先商量一下吧?」父親艱難地開口,他沒想到他只是外出了一個上午,回來後家裡竟變了八點檔鬧劇,暴跳如雷的妻子想把小兒子趕出家門,大兒子在一旁哭得肝腸寸斷。

  母親又哭了起來。

  「如果、如果你知道他做了甚麼,嗚……你也會……會做出跟我相同的選擇。」母親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月島開始擔心她會哭得昏過去。

  「螢?你說說你做了甚麼?」父親看向月島,希望從他身上得到答案。但明光加大了抓住月島手臂的力度,暗示他閉上嘴。在父親看內,僵站在原地的月島似乎被母親悲憤交加的反應嚇得呆若木雞,連基本的反應也無法作出。

  「明光?」父親只好寄望長子能給出一套像樣一點的說詞。

  「螢他……他說……」明光哭得更兇了,「他說……他說他交了男朋友!」


*


  兩周前。

  四月的宮城開始回暖,漫山遍野的枝頭逐漸回復血色,牽手時黑尾終於不再唸他的手冷。月島老家的院子在他上大學時多了幾盆盆栽,上次回家時還光禿禿的櫻木盆栽終於冒出了粉色的花瓣,與旁邊兩盆一米多高的紅白相間的椿花徐徐迎風搖曳。母親前幾天興奮地傳了花苞的照片來,殷切地問兩個兒子甚麼時候回家。月島打鐵趁熱地問,高中的前輩來仙台出差順道來敘敘舊,能讓他來家裡玩嗎?

  於是在四月的第二周,黑尾把一堆東京的伴手禮和明光喜歡的球隊紀念品塞進行李箱,風風火火地來訪了。比黑尾的行李箱還要滿的是他和月島的行事曆,職涯拼搏期的遠距離情侶在時間管理上非常瘋狂,為了能在出差後多請兩日假待在仙台賞櫻,黑尾沒日沒夜地加了大半個月班,終於在要離開仙台的前一天——某個塞滿工作會議的周五——的下午收到人事部批準他補假的電郵,如願炮製到連休。

  黑尾在月島租住的公寓住了一晚。翌日月島在球隊訓練時,黑尾對着二人的行事曆把接下來幾天的行程和約會地點安排好後,再與從練習回來的月島一同拜訪月島老家。這次並非黑尾首次來訪,但他此行的時機和對院子裡那盆小小的櫻花的讚賞挑起了月島母親賞花的雅興,在她的張羅下,月島和明光搬了野餐墊和蒲團出庭園,把點心和茶鋪滿了野餐墊。

  父親、明光和黑尾正坐在庭園中心的野餐墊上,一邊喝着櫻花酒,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今年初春不尋常的降雪量和西公園被取消的櫻花祭。月島的身高和腿長讓他在地上坐沒多久便開始肩痛腿麻,才吃到一半,他便藉故溜回客廳。稍微收拾了一下茶几上的雜物,他把幾只用過的馬克杯端進廚房,打開水龍頭,在嘩啦嘩啦的水流下沖刷杯具。

  母親在廚房另一頭翻弄着冰箱裡頭的東西。月島望向流理枱,上面放着一盤剛洗好的草苺,滿滿一盤紅艷欲滴的草莓中混雜了七八顆、色澤像是被漂白過的淡粉色果實,看上去就像是不小心飄落在玫瑰花叢裡的櫻花瓣。

  月島雙眼一亮:「你們還買了淡雪草莓(註1)?」

  「那個是黑尾君帶來的。」母親的聲音從冰箱門後傳來。

  月島的表情變得微妙。

  「你們打算現在吃?不用留起來嗎?」

  「反正你們不在家的話,光我跟爸爸也吃不了這麼多。而且我留起了一部分在冰箱,那些可以待你嫂子過來時才吃。」母親從冰箱門後抬起頭,家裡的草莓主要都是小兒子在吃,因此她只是聳聳肩,「你要奶油還是煉乳?」

  「……奶油。」

  從廚房出來後,月島端着草莓跟在母親身後走進庭園,在野餐墊邊上找了個位置坐下。黑尾在跟月島父親聊天,平時吊兒郎當神情收得一乾二淨,每當月島父親說話時,黑尾便會豎着耳朵露出專注又感興趣的眼神,月島把這個裝乖巧的黑尾看在眼內,在心裡嘲笑了一聲。

  「黑尾君呢?在東京有賞櫻嗎?」

  「原本是想去的,可惜時間上遷就不上。我到四月才有空,想起阿月以前提過榴崗公園的櫻花祭,便把心一橫來這邊看看可否趕上東北的花期。」黑尾的解釋聽上去很合理,「我本來是想帶家人來,可惜家人最近不便遠行,就只好自己一個人來。」

  「我們以前也常常帶明光和螢去榴崗公園賞櫻,可是螢他總嫌那裡人太多,」母親笑着說,「而且他一走累了便很愛鬧彆扭。」

  「我不記得了。」月島漫不經心地說。他從盤子裡捏起一顆草莓,小心地擠上奶油。

  「那孩子小時候總喜歡跟着明光跑在前頭,明光跑他就跟着跑,但他腿短得多,跑沒多久就跑累了,回程時常常要人抱,不然就不願走。」月島的父親笑了起來。

  月島咬着草莓,皺起了眉。

 「我也記得,他撒嬌的時候真的很可愛。」明光露出幸福的表情。

  黑尾看着月島,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拜託,那都是上小學之前的事了。」月島擦了一下嘴角,不滿地說。

  「是嗎?」黑尾說,「我以為你不記得了。看來你記得挺清楚的。」

  月島給黑尾投了一記眼刀。

  「螢如果有弟妹就會明白這種心情了。你絕對不會忘記他們望着你的樣子,無論他們是在撒嬌還是在撒野,你永遠無法拒絕他們的要求。」明光仍沉醉在弟弟孩提時代的童年回憶之中,月島一陣惡寒。

  沉醉在想像和回憶之中不只明光一個。黑尾喃喃自語:「絕對可以理解。」

  「我就知道。」明光舉起手,和黑尾在空中用力擊了一下掌。

  響亮的擊掌聲讓月島往旁邊側了一下頭。

  「對了,黑尾君有兄弟姊妹嗎?」明光問。

  「我是自己一個長大的,」黑尾歎道,「我也想要個可以跟我一起玩的兄弟呢。」

  「沒有嗎?黑尾君看上去像是有弟妹的樣子呢,感覺會是個很好的哥哥。」

  「是嗎?」黑尾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可能是因為黑尾君很會照顧後輩的樣子吧,」明光笑道,「對吧,螢?」

  月島看向黑尾。黑尾不說話,櫻花的顏色從酒裡跑到他臉頰上,兄弟姊妹的話題向來很容易觸動到他的害羞弦。

  「有些孩子的確會給人一種有特定順位的感覺,像螢無論多大了,我有些新認識的朋友鄰居仍會看得出他在家裡是當弟弟的。」母親望向月島,又補上一句:「即使他比哥哥還要高。」

  「媽,」明光抱怨,「最後一句就不用說了。」

  月島幸災樂禍地哼了一聲。

  母親伸手摸了摸月島的頭,「你別顧着笑,你光長個子,都不長點友善的美德,女孩子都被你嚇走了。黑尾君,你說是嗎?」

  「友善又不能用來打球。」月島撥開被母親弄亂的額髮,硬邦邦地說。他父母不怎麼管他這種程度的駁嘴,他有時會想,也許他不怎麼友善的性格是他們慣出來的。

  黑尾忍着笑:「還好吧,阿月在學校和球隊裡的人緣也不算很差呀。」

  「是嗎,那麼我怎麼都沒見過這孩子帶過人回家?」母親輕輕戳着月島的手臂。「除了忠和黑尾君,螢你都沒帶過其他朋友來玩。我也想見見螢的女朋友。」

  「說了很多次,我沒有女朋友。」月島說。

  「真的沒有?」母親問。

  「我不需要任何人。」月島不耐煩地說。

  「黑尾君跟螢那麼熟,知道螢的女友是誰嗎?他有在談戀愛嗎?」明光湊向黑尾。

  「為甚麼要問他?」月島不悅道。

  「因為螢把自己的事收得很密,而且甚麼都不跟家裡說。」母親用她自認為很小的力度掐了月島的手臂一下,「比如以前和哥哥鬧翻了以後,死也不肯跟我和爸爸坦白發生了甚麼事。」

  「媽!」

  「這個嘛,」黑尾扶着下巴,作沉思狀,「阿月他其實還滿受女生歡迎的。」

  「怎麼樣?」明光緊張地問。

  「我就說。」母親對月島說。

  「我根本不認識她們。」月島反駁。

  「然後呢?」父親也放下了酒杯。

  「但好像都是粉絲和不認識的人居多,跟他比較熟的女生也名花有主了。」黑尾邊想邊說,「我想如果阿月有女朋友的話我應該會留意到吧。」

  「這樣啊。」母親遺憾地說。

  「別灰心,以後還有機會的。」父親安慰道。

  「不需要。」月島冷淡地說。

  「你就這麼不捨得離開媽媽和爸爸嗎?你這樣想的話,我很高興是了。」母親輕柔地揉着月島的頭髮。

  「對。都對。你們最好了。」月島翻了個白眼,敷衍地說,低下頭摘了顆白草莓放進口中。「對了,嫂嫂的預產期是幾時?」他說,新生命的誕生和另一位家庭成員的喜訊總是轉移話題的不二之選。


*


  當話題從明光身上又轉到月島兄弟兒時的逸事,然後又回到宮城的夜櫻時,野餐墊上的茶和酒都差不多喝到七七八八。母親回到廚房準備晚餐。跟其他人協力把庭園的東西都收拾好後,月島主動擔下了洗滌的工作。

  明光拿出了排球,和黑尾在庭園來回墊着球。

  「要扣球嗎?」明光問,雙手移到頭上舉起一球,黑尾踏前了一步,拉臂揮出,球在觸到他手心時「咣」一聲改變了軌跡,向明光飛去。黑尾沒有施力在球上,排球飛向明光的速度和力度都很低,明光把球墊起,黑尾緊接用上手舉起一球,明光揮臂扣下。

  「哎!」

  這一下扣得有點用力過頭,他們家的園子雖不算小,但也大不到哪裡去,球越過黑尾撞向他身後的牆,擊中牆角後彈向另一旁,在月島母親種植的盆栽上方堪堪飛過。

  明光飛快地望向客廳的方向,發現沒有人目擊到時吐了吐舌頭:「咳咳,沒事沒事,甚麼都沒有發生。」

  他走去檢查那幾盆盆栽,差點被擊中的花枝驚魂未定地抖個不停。確認了三株花和旁邊幾盆較小的草本盆栽都毫髮無損後,他鬆了口氣:「幸好沒打中。要是打中這幾盆花就死定了。」

  跟了過來的黑尾也跟着他俯身察看那三棵花木,「伯母好像很看重它們的樣子?」他剛到訪時,月島母親有給他簡單介紹過園子裡的植物。黑尾在四月申請假期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趕上花季來仙台跟月島賞櫻,因此他當時很快就被庭園裡的那棵小小櫻木盆栽吸引住目光。

  「她本來就喜歡可愛溫馨的東西。」明光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櫻花的枝椏。太陽往西沉了幾分,灑落在庭園裡的陽光一點一點把他們的影子拉長。

  「這盤櫻花是年初買回來的。去年媽媽在鄰居的介紹下第一次嘗試種植櫻花盆栽,但那盆櫻花不知為何開不了花。雖然當時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態買回來,不過媽媽還是有一點點失望,所以今年這株開了花時她特別高興。櫻花的花期這麼短,要是我提早把它的花砸下來的話,她會直接用我來堆肥吧。」

  「你的孩子差點一出生就沒了父親。」黑尾說。要是他來作客時打壞了主人家的植物,月島恐怕會把他種在明光旁邊的花盆裡。

  「對吧?」明光輕笑,轉向一旁的椿花,「至於旁邊這兩盆則是早幾年她在網上買回來的。」

  黑尾細細打量那兩株椿花,懸在深綠色的枝葉間是幾朵渾圓碩大、茶杯形狀的花朵,深紅色的花瓣上像被毛筆隨意地畫了幾抹白色,而在花瓣的正中央,一圈比月島的髮色還要明亮的黃色花蕊在花瓣中探出頭來。

  「可以伸手碰嗎?」黑尾問。

  「當然可以,我常常這樣做。輕一點的話,媽媽不會發現的。」明光眨眨眼。

  黑尾俯下身,用食指的指背輕輕蹭了蹭其中一朵花的花瓣,透薄柔軟的花瓣在那一小方皮膚上輕輕滑過。

  「它們長得有點像……呃,草莓牛奶糖。」黑尾說,以他對花草有限的聯想力,這是此刻他唯一擠得出的評價。

  「紅白相間的那種棒棒糖嗎?這樣說的話也挺像的,」明光笑道,「這也許也是螢對它們感興趣的原因吧。」

  「阿月?」

  「螢很少表現出對這些花花草草感興趣的樣子,但有時他會站在這兩株椿花前,一邊聊電話一邊像你這樣捻這些花葉,所以……」明光想了一下,不太確定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椿花開花的季節這麼冷,我想他可能喜歡這些花吧。」

  黑尾聳了聳肩說:「嘛,如果他重複做同一件事三次以上——」

  「而且沒有說討厭,便是喜歡的意思。」明光接過話,語畢與黑尾一同笑了起來。「當然,可能他喜歡的是電話另一頭的人吧。」明光又說。

  「哦?」

  「黑尾君,」明光現在已徹底把打球拋諸腦後,有些話他要趁弟弟不在場時才有機會說出來,「你跟螢這麼熟——他就像你的弟弟一樣。你可曾有過這種感覺嗎?你會好奇他表現出熱情時會是甚麼樣子嗎?他對排球的熱情,我想我們都很清楚了,可你都不會好奇他對一個人存有熱情時的樣子嗎?」

  「有時吧。」黑尾邊觀察明光的反應,邊仔細思索着。明光的問題來得這麼遲疑,但他沒有聽漏明光不吐不快的言下之意。很想看見某個人極其、偶爾地,冰雪消融、流露愛意的樣子。他曾以為他能在高三那年隔着球網瞧見過這個景象一次已經透支了半輩子積下的運氣(他知道他這樣想很誇張,但那可是月島螢),誰會想像到那驚鴻一瞥之後,他還能有幸再次見到月亮破雲而出?而月島明光還在等,他一直在等待他弟弟的那個瞬間來臨。想到這裡,黑尾在心裡為對明光感到一絲愧疚。

  他何嘗不是不吐不快?

  「我看着螢出生,現在我即將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但螢的出生感覺只是沒多久之前的事。」明光微笑,「你知道小時候的螢和長大後的螢最大的分別是甚麼嗎?像一般小孩子一樣,他小時候對喜怒哀樂的表達是直率而外露的,可是長大後,他的喜和樂都留給了自己。他最不想表露給別人看的是自己的喜愛與快樂,這也許跟我脫不了關係吧。」

  說到這裡,明光歎了一口氣。他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也許正因如此,我想看見他感受到愛,我想看見他流露熱情的樣子。我想再次看見他的喜愛與快樂,或者至少,看見可以讓他安心表露他的喜愛與快樂的人。」

  「我們因為熱情和愛意而變得強大,但對阿月而言,熱情和愛意才是讓他感到弱小的原因吧。」

  黑尾鬆開手,那朵被他捻在指間的椿花逃離他的桎梏,在午後溫煦的陽光中一晃一晃。他謹慎地說:「也許他想保護心底那道微不足道的火焰,也許他想保護他愛的人讓他們免受傷害。不過無論阿月有沒有表達出來,我相信愛意和熱情不曾離開過他心底,只是被埋在深處。」

  「聽你這麼說我覺得他更可愛了——」明光哀嚎,「為甚麼!為甚麼他都不跟哥哥親一點?到底電話另一頭的人是誰?為甚麼他都不告訴哥哥?我真的不介意他一直維持這樣的狀態下去,事實上,我很捨不得他長大,我很捨不得他會有跟別人交往結婚生子離開家裡的一天,我只是想他知道,毫無保留地表達熱情和愛意不會讓他受傷,而我——」他重重呼出一口氣,「他身邊的人再也不會因此而受傷了。」

  以一個年過三十、快要當爸的成年人而言,月島明光可能患得患失得有點誇張,但黑尾有點身同感受。

  「噢嗷——」黑尾一臉感動地說,「明光哥真的好溫柔,有時我真有點嫉妒阿月可以有你一個這麼好的哥哥——」

  「不不不,」明光被恭維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黑尾君這麼可靠熱心,還總是對螢這麼友善,我才要羨慕螢有你這個朋友呢。」

  「哪裡哪裡,明光哥你太客氣了。」黑尾腼腆地說。

  「雖然螢是毫無疑問世界第一可愛的弟弟,不過有時我感覺跟黑尾君做兄弟的話應該也挺有趣的,」明光有點赧然地說,然後又趕緊補上一句,「希望你不會覺得我這樣的想法奇怪。」

  「不,不,完全不會!」黑尾受寵若驚,「我的意思是……你是整個仙台我最想——」

  「你們在這裡做甚麼?」月島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嚇得明光和黑尾同一時間跳了起來。他們火速轉過身。

  「沒甚麼、甚麼都沒有——」

  「月!你甚麼時候來的?」

  月島看着前一秒還在用肩頭互相推來推去的二人在自己面前手忙腳亂的樣子說:「是有甚麼不能讓我參與的嗎?」

  「哪裡哪裡!」黑尾爽快地說,「我們在想明光哥的孩子的名字,對吧?」

  「啊、是,名字!就是在想名字。」明光連忙附和。

  「你和嫂子上星期不是已經想好了嗎?」月島皺着眉說。

  「對,所以我才……在問黑尾君的意見。」明光輕咳了一聲,「螢找我們有事嗎?」

  「媽媽叫我來澆花,」月島向他們身後的盆栽揚了揚下巴,「而且嫂子剛打了電話來找你,她說你的手機沒有人接。」

  明光摸了摸褲袋,裡頭空空如也,他想起他把手機取了出來放了在客廳,「我馬上就來。」拍了黑尾的肩頭一下,明光露出一個心照不暄的微笑,「我先失陪一下。」

  明光離去後,月島提起澆花器,「所以,你們不打排球在這裡幹甚麼?」

  黑尾撿起打沒幾下就被他和明光忘在地上的排球。看着月島彎下身在靠近花盆的位置給其中一株椿花澆水,他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微笑,「我們在看專責陪月島螢聊電話的椿花。」

  月島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才繼續傾斜澆花器讓水流灑下,「看來我不在場時,你們聊得蠻暢快的。」

  月島微紅的耳尖讓黑尾的笑意加深了幾分,「我這不是在擔心你大冷天的在戶外站這麼久會着涼嗎?」

  「那你以後別再打來。」月島檢查了泥土濕潤的程度後,轉向另一株盆栽。

  「那當然。我們同居以後,就不用再打電話了。」黑尾愉快地說,主動拿起月島放在地上的噴壺給櫻木旁邊的幾盆草本盆栽噴水。

  聞言,月島歎了口氣:「黑尾前輩,你知道我目前不能放下這邊的工作和球隊——黑尾,這一盆要多噴幾下,對,至於你左手邊的那兩盆不要噴太多,擠個三四下就夠了。」

  黑尾按照月島的指示給植物灑水,說:「螢,你知道我不介意。你擔心的話,我們可以維持現在的狀態下去,你甚麼都不用犧牲。同居不是我們關係的基礎。」

  「那甚麼才是?」月島給最後一棵花木澆水,他看着涓滴而下的水流把櫻花盆裡的泥土染成黑色,櫻花花瓣上沾上的水滴在愈趨昏黃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忍耐與堅毅。」

  月島驚訝地望向黑尾。黑尾抱着排球單膝蹲在地上,烏黑的瀏海下,黑尾那雙盈滿笑意的銅色眼睛比花瓣上的水滴還亮,暖得像裝進了夕陽。

  黑尾眨着眼,像是在說你最擔心的事不會發生。

  月島瞅着黑尾。

  「螢,在餘下的人生的面前,一朝一夕只是很短暫的瞬間,但只要我們每朝每夕都追着球起跳,這千百次觸球的瞬間終有一天會讓我們笑到最後的。」黑尾笑着說,不是他一貫壓着眼挑着嘴角的狡笑,而是月島好一陣子沒在他臉上見過的、更勝烈日的悅目笑容,「今天不行的話還有明天,明天不行的話還有後天,只要一直追着球起跳,就算反應慢了也不會被甩開吧?」

  月島好幾秒說不出話來。

  「那麼,如果,」月島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如果是我甩開你呢?」

  好問題,黑尾看着月島想。可是阿月,沒有人會紅着臉甩開人的。

  「你要不要試試看?」黑尾向月島伸出手,宮城縣四月的陽光注滿了他的手心,「現在,甩開我?」

  月島握着黑尾的手將他拉起身,陽光從他們交疊的指間滴滴答答地灑落在地上。

  「你是我見過最糾纏不休的人。」月島嘲諷,滿臉通紅,但難掩笑意。

  糾纏不休的黑尾握緊月島的手,回以大笑:「觸到月月。」

  他們把園藝用具和排球歸位後,黑尾跟着月島回到他的房間。

  黑尾心滿意足地把頭枕在月島的大腿上,月島的手指在他的髮間穿梭,月島的指腹與頭皮摩擦時產生了ASMR般的奇特聲效,黑尾愜意地瞇起眼睛。他舒服得想直接在月島腿上睡過去。

  「螢?」

  「嗯?」月島把手心貼在黑尾的髮際,手指在他的髮旋上輕輕打轉。

  「你打算告訴你的家人嗎?」黑尾語氣聽上去很中性,月島還是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哥哥跟你說了甚麼嗎?」月島沒有正面回應,他回想着黑尾和他家人一整天下來的互動,最讓他在意的是他唯一沒有參與到的、黑尾和明光的對話。直覺不是他的強項,他只相信自己收集到的資訊,他察覺到明光和黑尾獨處過後,前者看着自己的眼神多了點甚麼,像是混雜着期待、憂心忡忡和忍讓的熾熱情緒,但無從得知他們的對話內容之下,他無法為這無以名狀的狀態命名。

  「一點點吧。」黑尾抬起眼看着月島的反應。

  「他發覺了嗎?」月島繃直了背。

  「沒有,至少目前還未。」黑尾握起月島空着的另一隻手,「你還好嗎?」

  「沒事,」月島放在黑尾頭上的手又開始動起來,他用手指梳開黑尾的頭髮,「除非他們發現,否則我沒有告訴他們的打算。」

  「你打算一直維持這樣的狀態下去嗎?」黑尾問。

  「這沒甚麼不好的。」月島說,手指無意識地繞着黑尾的頭髮打轉,「說出來對我們有甚麼好處?對大家有甚麼好處?說出來會讓大家都不高興的說話,為甚麼還要說——」意識到自己說了甚麼後,月島的聲音突兀地止住,轉個不停的手也停了下來,繞在他手指之間的黑髮在失去外力壓住之下彈開,變回原本高高翹起的狀態。

  「——抱歉,我沒有要針對你的意思。」他馬上道歉。

  黑尾歎了口氣,坐了起身。他看向有點內疚地瞄向自己的月島,後者垂下眼避開他的視線。

  「不,你說得沒錯,」黑尾說,又歎了口氣,「這都是我的責任,也許我當初真的太自私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月島抬起頭澄清。

  「我知道,」黑尾拉過月島,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你的意思是權衡原則利弊和各項因素之後,保密最大的弊端也不過是我們得花更多的成本在掩飾的功夫上;而坦白的好處頂多只是稍優於我們目前的狀態或者與現狀無異,但失敗的風險卻是對所有人之間的關係造成無可挽救的撕裂,螢,我知道你的意思。」

  月島咬着下唇內側的口腔黏膜。對,就是這個意思,但也不是。我不是想表達這個意思。他內心一陣煩躁。

  月島閉上眼,吸了一下黑尾頸間的味道。汗水、鬚後水、止汗劑、月島公寓裡的沐浴露、櫻花酒、剛才庭園裡頭的草木,和月島自己身上的氣味。他想像着,在腦裡細數着一個人的身上到底混雜了多少東西才會構成他鼻前縈繞的味道。

  他睜開眼,悶悶地開口:「他們很喜歡你。」

  「欸?」

  「我家人。我看得出他們挺喜歡你的,鐵朗,我不想這點改變。」月島說,他盯着牆壁的一角,煩躁感沉澱下去後,胸腔裡就只剩下嗡嗡作響的悶悶不樂。「即使他們對你的好感是建基於謊言之上,這總比拆穿真相後的惡言相向來得要好。你知道的。」

  「謝謝你。」黑尾環上月島的肩膀,低聲說。月島只會在很少數的情況下叫他的名字,例如安撫他的時候。

  月島把臉埋進黑尾的頸窩,在他耳邊低語:「我知道那是你考慮了很久才作出的決定。」

  黑尾會來拜訪他老家並非突發其想的偶然。踏入二十歲的中後段,對未來的規劃開始闖入了二人對關係的想像之中。有別於才踏入社會沒幾年、仍在努力平衡夢想與事業的月島,只差兩年便達而立之年的黑尾明顯更感受到生涯規劃和家庭結構帶來的壓力。黑尾和他達成了維持現有關係的共識,但比起維繫他們之間的遠距離關係,處理與原生家庭的關係顯然來得更棘手。畢竟,無法坦誠佈公令解決問題的過程變得困難重重。

  但事與願違,坦誠佈公只讓黑尾與家裡的關係變得更棘手。又或者,換另一角度想,這從根本上解決了黑尾的兩難,因為這直接粉碎了處理家庭問題的需要。

  至於月島,他沒法做到黑尾那麼進取,他從沒打算向家人交代他和黑尾的事,但他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家人面前幫黑尾刷存在感,希望透過重覆曝光效應為男友增加一點好感度。總比沒的強,他想。但何時才是隱瞞的盡頭?他不知道,不過他私心希望家人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真相,只將黑尾看成他一個很要好的朋友,讓三方間的友好相處一直延續下去。

  「他說我很自私。」黑尾說。

  月島沒有出聲,黑尾從沒告訴過他那天具體發生了甚麼事。他抬起頭看向黑尾的側臉以示他在聆聽。黑尾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也沒有轉過頭看他。

  「他說我不應為了自己的快樂而令大家都感到痛苦,有些事情不應暄之於口,他寧願這件事從來沒發生過。」黑尾的表情一片空白,「那一天他對我吼過的話就像幽靈一樣陰魂不散,接下來的幾天我把他的說話想了又想,幾乎讓我相信了自己真的做錯了甚麼。」

  月島張嘴,他想說點甚麼,但黑尾繼續說了下去:「但之後我想到你,我想起你和你哥哥的往事。他為了維持你對他的美好想像,而選擇對他最愛的人說謊。」

  黑尾終於轉過頭來看他。他的目光鎖住了月島的視線,也鎖住了他回話的勇氣。

  「螢,有些時候,真相本來就是難以接受的。我想,無論我和你哥哥作出的選擇是坦白或隱瞞,真相袒露的一刻,該受傷的人還是會受到傷害。我一直無法推心置腹地和父親說起婚姻的話題,但我想讓他們知道,有些重要的事值得在家裡的餐桌上鄭重地提出來,就正如有些人重要到值得被帶到家裡的餐桌邊。」

  所以我這不是把你帶到我家的餐桌上嗎?月島歎道:「我再想想吧。」

  「我沒有期望你要做甚麼,真的。」黑尾連忙說,「這只是一些……我當時沒來得及告訴你的想法。」

  月島湊近黑尾,壓低聲線說:「我知道。」

  下一秒,月島將黑尾拉進一個濕潤軟膩的親吻之中。月島閉着眼,緩慢而專注地吸吮黑尾的唇,掌根滑到他的下顎,把他的臉頰圈在手心。黑尾屏了一下呼吸,反應過來後,才把手臂圈上月島的脖子,摸上他的後腦把他壓向自己。黑尾的舌尖填滿了他唇間的空隙,月島勾着他的舌頭吮吻,直至黑尾的津液中似有若無的櫻花酒味充斥他的口腔。

  他抵着黑尾的額頭,和他鼻尖碰着鼻尖。過短的距離讓月島有點難以對焦視線,但他捧着黑尾臉頰的掌心讓月島知道笑意終於回到黑尾臉上。

  月島手機的鬧鐘鈴聲響了起來。

  黑尾在月島的嘴上親了一下,「我想我要把阿月交回他家的餐桌邊了。」

  「嗯。」這是月島一貫的習慣,在可行的情況下,每次回家時他也會在老家逗留上至少一夜。

  「明天見。」

  「嗯。」月島蹭了蹭他的鼻子。

  黑尾把背包掛上其中一邊的肩膊,跟月島一同走下樓。黑尾向月島的家人告別後,明光把他送到玄關,月島倚在門框看他們互相道別。

  明光笑容可掬地向黑尾揮手:「謝謝你的手禮,我很喜歡。」

  黑尾愉快地說:「晚安,哥哥。我喜歡你的扣球。」

  明光笑了一下,「有機會的話,下次在院子以外的地方打球吧,院子有點小。」

  「一言為定。」黑尾向明光擠了擠眼睛,匆匆綁上鞋帶,「對了,伯母種的那幾株椿花,有沒有甚麼特別的名堂?」

  月島幫黑尾拉開大門。明光趕在黑尾轉身前答:「它的品種名叫月之輪。跟月島家很搭吧?」

  黑尾看了月島一眼,才露出亮晃晃的笑容對明光說:「我喜歡它的顏色,看上去跟你們家很搭。」


*


  送走了黑尾後,明光護着挺着身孕的妻子在餐桌邊坐下,月島在他們對面坐下。月島家的餐桌上彌漫着迎來第一位孫子的喜悅,作為在場唯一尚未也沒打算成家立室的人,月島整頓飯也吃得有點心不在焉。他向來與溫馨熱鬧的親情場面格格不入,他安靜地挑着碗裡的菜,百無聊賴地聽着明光夫婦細說最近的產檢結果和育兒備況。父母熱絡地關顧媳婦的狀況,不時向月島拋來鼓勵和期待的眼神,他一律裝作沒看到。

  晚餐過後,母親與嫂子坐在沙發上聊着尚待添置的嬰兒產品,明光不時插上幾句。他們之間的婆媳關係友好嗎?也許吧。月島無從得知。但至少表面上,母親維持一貫的溫聲細語,嫂子與她有說有笑。月島再次看向沙發上時,母親正把手掌覆上嫂子的手背,邊對一旁的明光微笑。

  月島想起幾年前跟黑尾去看望他祖母時的情景。那個春寒料峭的周六早上,黑尾像隻在自家後院散步的貓般熟門熟路地帶着月島在醫院大樓穿梭。登記處、便利店、家屬等候區、住院病房,月島沒來得及細看指示牌上的字,黑尾已在前頭拐進下一個彎。最終,他們在一張病床前停下。

  那天病房裡有點熱鬧,其中一位病人的床前擠滿了親友,黑尾搬了病房裡僅餘的唯一張椅子讓月島坐下。月島一邊以黑尾朋友的身分幫他們削水果,一邊看着黑尾跟他祖母聊天。黑尾的祖母坐不起身來,黑尾乾脆在她床邊跪下跟她說話。月島已經不太記得那次探病時黑尾和他祖母具體說了甚麼,只記得黑尾把手擱在病床邊,黑尾祖母的手也是這樣覆在黑尾的手背上。

  他們的世界是如此的難以融入。

  月島捧着一小碗草莓在門廊坐下,掩上分隔客廳和門廊的拉門,把一室的溫暖隔在門後。四月上旬的晚風讓他打了個哆嗦。他用有點僵的手指滑開了手機,黑尾的訊息跳了出來。黑尾發來了一張照片,他和菅原撐着下巴鼓着腮,一左一右地挨在已面露醉意的澤村的兩旁,角落處橫七豎八地倒了幾枝空酒樽。

  月島挑起一邊嘴角。他的拇指才剛移到螢幕鍵盤上,身後便傳來門被拉開的聲音。

  月島關掉手機畫面。

  「螢?」明光從門縫中探出頭來,「外面不冷嗎?」

  「還好吧。」月島說,他把手機塞回褲袋裡。

  聞言,明光從門後消失。月島正想把門重新關上時,門後又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明光端着兩隻杯子,小心翼翼地穿過趟門之間的空隙,在月島旁邊的地板坐下。

  「嫂嫂呢?」月島接過杯子,湊到杯邊聞了一下,蜂蜜紅茶的香氣隨着熱氣蒸騰而上。

  「她在歇着。」明光呼着杯邊的熱氣,啜了口茶,語帶愛慕地說:「她今天的行程排得有點密,沒有人提她停下來的話,她會一直往前衝直到累壞她自己和寶寶為止。」跟弟弟相反,明光的埋怨向來都很溫柔,而月島就連讚賞的說話聽上去都像抱怨。

  「那你努力點跟上去吧。」月島說。語畢,他被自己話小小地嚇了一跳。

  「哇喔,很會嘛,」明光半開玩笑地說,握成拳頭的左手不重不輕地揍在月島的手臂上,「那你呢?你也有在前進嗎?」

  出乎明光的意料,月島抿着嘴唇沉默不語,一副陰晴不定的樣子。

  「嘛,這也不是甚麼需要向別人交代的事,自己心裡清楚自己的方向和步伐已經很好了。」明光遲遲等不到月島的回應,識趣打了個圓場。

  前進的步伐。追趕的方向。自己大言不慚地讓明光大步追上伴侶的步伐,皆因他們是唇齒相依的共同體。

  『那你呢?你也有在前進嗎?』

  他自己?他想維持現狀,他甚麼都不想改變。但兩年的差距,讓黑尾幾乎總是走在他前頭。比他早一點喜歡上排球,比他早一點告白,比他早一點畢業,比他早一點進入社會,比他早一點有勇氣向家裡介紹自己的另一半,再比他早一點面對隨之而來的後果。

  月島暗地歎了一口氣。他想起兩個月前,黑尾頂着微微紅腫的半邊臉,回到他們東京的租屋處時那個裝作甚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消沉表情。黑尾堅持那是打球時不小心被排球砸的,最終在月島動怒邊緣的質問下才敗下陣來坦白。

  最好排球會砸得出五指痕。是威爾遜(註2)砸的嗎?

  我覺得我家裡人很少。那一晚,黑尾趴在床上,這句沒頭沒尾的說話從枕頭下傳了出來。半睡半醒之際,他瞇着眼去看黑尾的輪廓,卻只見一個比黑夜還濃重的影伏在那個位置上。他伸手撫摸影子的背,等待那句話的下文,卻甚麼也沒等到。

  可是現在月島忽然明白了。婚姻的話題就像一把刀子,在八歲的黑尾面前把他名為家庭的蛋糕切開分走了一大塊,又在他二十八歲時從僅餘的部分切走了幾塊。

  「那個……」月島說。

  「是?」明光擺弄着馬克杯裡的茶匙。

  「……你覺得黑尾前輩怎麼樣?」月島聲音輕到明光幾乎錯過了他開口。

  「嗯,他感覺很熱情也很玩得開,螢有這麼要好的前輩和朋友,哥哥很為你高興。」明光微笑,「為甚麼這麼問?」

  明光笑盈盈地注視着月島。月島張了張嘴,不發一言。他關愛的目光讓月島的勇氣一洩而空。來了來了,比黑尾還要窒息的、來自哥哥黏厚的慈愛目光。

  月島不擅長回應別人的情感,也不擅長應付這種澎湃切膚的愛,尤其是來自家人的愛。儘管現在他們已經比高中時期親密了很多,月島有時還是不太適應明光泛濫的兄弟愛。

  「怎麼了?是要說黑尾君的壞話嗎?放心吧,哥哥不會告訴他的。」明光爽朗地笑着,側首看着欲言又止的弟弟。

  如果我告訴了你,你們還會用與現在無異的目光看待他嗎?月島怔怔地望着明光。

  明光很愛他,他一直都知道。月島從不質疑明光和雙親對他的愛。在他家裡,即使他渾身是刺,毫無同伴愛,疏遠親生哥哥長達數年之久,鮮少撒嬌,也甚少與雙親吐露心事,也不能改變他在家中備受寵愛的地位。可是親人間的愛始終是基於他家的家庭價值,以及圍繞月島螢在原生家庭的位置而來。月島感覺自己正要親手舉起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往他家的價值框架砸去。

  宮城春夜矇矓,月島卻覺得脖子和手心都起了薄汗。正因為他是家中頑劣任性又備受寵愛的么子,他才更不懂回應這麼沉重的愛。黑尾對他的愛。家人對他的愛。如果回應其中一方的愛會讓另一方受傷,該如何是好?

  明光見月島遲遲沒有接過話,也沒有太在意,他轉換了個話題,談起了親戚家的小孩和下次放假回家的安排。

  放假。回家。月島抿着唇,捏緊了手心。

  「下次放假,黑尾前輩也可以來嗎?」就在明光停頓的期間,月島躊躇着開口。

  「沒甚麼不可以吧,爸爸媽媽應該會挺高興你帶朋友回家玩,」明光一向樂見孤僻的弟弟多交點朋友,「黑尾君是來逛盂蘭盆會的嗎?他之前沒來玩過吧。他有興趣的話,還可以去看冴子的太鼓表演呢。」

  「我想,」月島謹慎地選擇措辭,「你們可能會想跟他多認識一下。」

  「為甚麼?我已經認識他了。」明光有點好笑地問。

  月島調整着呼吸,盡量不讓明光察覺到任何異樣。哥哥看來尚未意識到月島這句話的言下之意。他不知道他到底期待明光能就此察覺到以免卻他把話說出口的尷尬,抑或希望明光甚麼都不要發現。

  該就此打着,裝作沒事發生地轉開話題嗎?還是該一股作氣直接開門見山地說個明白?

  『我最近在想,我們以後的事。』

  『他看來有點生氣,不過沒關係,別擔心。』

  「之前……」月島說。

  「之前?」

  「你不是問,我有沒有交往的對象嗎?」月島盯着前方的庭園,一說出「交往對象」四個字,他便感到自己的臉燒起來,他祈求夜色起到一點掩飾的作用。

  「對。」

  兄弟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說點甚麼吧,再不說點甚麼的話,他的勇氣便要洩光了。

  「我想你已經見過他,而且已對他有一定認識了。」月島乾巴巴地說。

  「誰?是烏野那個小個子經理嗎?」

  月島輕輕搖頭,「不是烏野的 。」

  「那會是誰?我不記得你帶過女孩子——」明光的聲音嘎然停止。

  在門廊透出的光線下,他看見明光還未來得合上的嘴微張着,暖褐色的雙眼瞪得快要掉出來。

  月島能清楚感覺到他的五臟翻騰,心臟在驚濤駭浪中急促跳動,驚惶失惜地把氧氣送往全身——驚惶失措不是月島螢的形容詞,至少還不是。他感到自己表情一片空白,他希望自己冷靜的外殼尚未完全瓦解,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雪白冷硬的堅冰底下,是急湍凶湧呼嘯奔騰的川流。

  月島明光瞪着他。月島無暇揣測明光這副表情是甚麼意思,是震驚,恐慌,還是茫然甚麼的,在此刻對他沒有意義。說了一半的開場白,正如離開掌心的發球一樣,在落下或者被接起之前,不存在止在半空中的可能性。

  「我想介紹黑尾給你們認識。」月島硬着頭皮說下去,他希望這個對另一半的介紹聽上去足夠鄭重:「你們可能會希望多了解一下他,作為家人。」

  「……」

  「……」

  短暫的相對無言後,明光的尖叫劃破春月矇矓的宮城夜空。

  「我要宰了那個小子——!!」







註1:日本的白草莓品種之一,以其櫻花般的淡粉紅色澤聞名。常見的產地有鹿兒島縣、佐賀縣。

註2:美國電影《劫後重生》中一顆印有紅色掌印的排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