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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m by your side.
　
　
　　起初，他是一片雪。
　
　
　　某種寒意從腳底竄升，沿著血管筋脈逐一啃食所有感官神經，它們吞噬他被酒精燒得發燙的體溫，連同胸口被捂著跳得痛快的心跳都逐漸趨緩，就像某種抽絲剝繭……對，像是一絲絲地剝離對於肉體的掌控，耳鳴不止，他忽然想起真冬過往在他耳邊響起的歌，耳鳴逐漸尖細成高頻率的音波，像一蕊線心從耳廓遊走、穿梭，在遠近間來回。窗外又薄霜紛飛，下了幾天的雪讓東京一直呈現晦暗的陰鬱，好像那種冷是時不時從千瘡百孔內滲入，又更像那種冷其實是從他的內裏逐漸汨出，思考好慢好慢，尖細音波在耳際又鈍化成吉他在他手裡漫不經心的彈奏那些零碎節奏。他扯動發顫的唇，試圖像剝離兩片與肉沾黏的音節，出聲三個字音，真冬（まふゆ），它們彷彿更熨冷他一些，那種最後的餘溫跟著冬意被捲走，混濁的視線彷彿又看到他跟真冬幼時的樣子。
　
　
　　他想，原來真冬是一頁亙長連綿的冬季，體現於寡淡緘默的個性，因為他是自由的一片雪，所以他從來恣意吹拂真冬的整片冬意，愛恨都隨意，也就無顧及，這些理所當然的認知與生俱來，彷彿他們相識也是天經地義。相識、牽手、在一起，被安排妥當的結局，連同愛與情意的告白也免於宣之於口，好像兩個男孩子，他與他變成他們用不著特意宣示，因為真冬也是這樣認知，所以親吻也是水到渠成的經過。
　
　
　　相見明明不用賦予意義，對吧？
　
　
　　但是再過了陣子之後，他與真冬不時得透過一些語言去篤定彼此的確定性，他得將自己緊緊靠近真冬的額頭，彷彿這樣的行為能讀懂真冬躲避的視線底下想法究竟為何。升上高中後他們開始每天在車站分道揚鑣，他們各自的學校離得太遠，他不夠聰明，偏差值不夠真冬考取的學校，他起初認為相見不用賦予名義與意義，單憑行動能讓相見變成沒有距離，因為他們都還年輕，對吧？為了不讓遺忘變成習慣，他最初拉著真冬每天早上在車站有短暫的對話、訴諸日常，再後來，日常變成了大量的音樂話題，然後……然後什麼呢？因為打工太累了，他爬不起來，鬧鐘與來電鈴聲被摁在他半夢半醒的動作間，一次、兩次，它們倍數增加，好像這樣的儀式性動作無聲無息的逝去。當柊今天早上問他為什麼放真冬鴿子時他一時半刻想不起來早上有過什麼約定。
　
　
　　到頭來最先遺忘的是他。
　
　
　　太多填塞日常的忙碌本末倒置了初衷，他的訊息獲得的回應是「沒關係的，我知道你很忙，下次再見吧。」，那種被人體諒的溫柔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也就不被掛在心上，他認定與熟稔了真冬的性格，他的草率就此變成一塊敲擊脆弱玻璃的小石塊。第一塊小石塊打在角落，製造出尖銳敲擊聲，玻璃只微微晃動爾後平整無波，第二塊小石塊打在偏離邊角的位置，晃動震得比前次大，接著第三塊、第四塊、第五塊……所有草率變成無意識出口的忿然，他定定回神，好像爭執變成了習慣、好像所有不歡而散成為當日篤定的結尾，他有多久沒牽過真冬的手？堆疊的訊息變成了更多有去無回，因為太多解釋與道歉，關於真冬的未接來電已經停在幾天前？
　
　
　　他模糊間想起真冬那首哼在喉間的歌，最初的動力明明是為真冬寫出一首屬於他的歌，因為真冬想要什麼從來就不坦率出口，但他看得出來真冬喜歡的樣子，所以他覺得這件事唯他能行，就只是這麼簡單的初心，就只是想給真冬喜歡的東西，他卻踏入某種狂熱迷幻，因為將情感訴諸在指尖與琴弦的撥動，好像所有青少年的躁動迷茫都能摁在琴動間連聲而出，舞台燈光的熾熱、眼前歡聲雷動的疊影、被麥克風放大的音律，被擠縮在live house的小小宇宙引燃了恆星爆炸，炸出他心上所有目光。接著……接著什麼呢，他好像看見真冬站在舞台底下最邊緣的地方，沒有燈光投射的地方太昏暗，真冬低頭看著，一點也沒將視線放在他身上。
　
　
　　看看我，看看我啊。那種迫切渴望究竟是來自真冬或者來自他？疑問沒有然後了，他們的演奏時間結束後他再定睛去看那塊角落，是人早就不見蹤影或者一開始他就看錯了？他模糊在心裡提及注意力卻迅速被後頭招呼的人打斷，倉促間也不過是一瞬日景，只是真冬顯得更加沉默了。入冬後連說話都耗著睜眼的力氣，連帶敲擊螢幕鍵盤的應付都沒有，訊息戛然而止的停在某天，只是一個簡短的對話、一個音節，沒有情緒，也就沒有後續，連個表情符號都吝嗇，他歸咎在冬天或許太冷、學校或許太忙、真冬或許也有他的朋友、或許他……
　
　
　　或許他們有太多現在與未來忘記提及。
　
　
　　真冬早已失去諒解他的能力。不，真冬不是天生就該具有無條件的體諒，只是原本對他曾經是完好的一整片玻璃窗，能替他遮擋窗外無盡吹拂的寒風，他的小石子敲擊在這塊玻璃，一次次的打在角落、打在邊上，接著越來越往中心，裂紋從四角往中點爬滿像向陽而生的藤蔓，碎裂聲驚擾平靜，冷意從縫隙川流。它們明明不再平整，卻用「自以為」假裝它們完好無缺，所以真冬終於碎了啊，失去無條件的體諒，怨忿止不住出口，字詞就比死更冷。
　
　
　　起初，他是一片雪。
　
　
　　渾濁的視線眼前他彷彿又看見了真冬，從環抱自己的不安姿態變成與他牽緊手的全然信任，他明明很喜歡看見真冬的笑，但有多久他們沒有相視而笑了？思考、思考，過多的二氧化碳積蓄在咽喉，他全身肌肉僵直立定，像是掙扎；又已經放棄掙扎，繩索在頸下製造出完美的空氣密室，強烈的嘔吐與咳喘被止在喉管被掐密的底線。好冷，原來冷是從意識流落而出的感知，但好像失去了維持溫度的意義後什麼都無所謂，酒精從後椎神經被推上腦仁，冷的痛與麻就被醉意麻痺。
　
　　他要死了嗎？是吧，正在死與死去到底還是不同的，真冬說的時候他正在死，而他現在已經死去。他明明有好多後悔，他明明還年輕，他明明還能握緊真冬的手。因為真冬不要了，一切就失去意義，原本被賦予的都不再具有，而原本不需要被特意賦予的，去強求任何解釋對方都不要了。
　
　　
　　對不起啊，真冬，對不起啊。他闔上視線前，那種猛烈的睏意已經襲捲，他只還記得，真冬那片被砸得碎裂的玻璃窗裏，曾也滿滿的住進他。
　
　
　　起初，他是一片雪。
　　最後，他是一片下在真冬心裡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