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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樂
茂靈



  靈幻新隆葬禮上使用的照片是由影山茂夫選的。
  這個如今說出來任誰都會覺得奇怪的事,可在當時沒有一個人反對。
  和家裡多年不聯絡的靈幻,在人生的最後幾年中,開始一年回家一次,大概是多少也說了一點自己在做什麼,所以當影山一家前去致意的時候,靈幻的家人什麼都沒有問。
  也因為多年不和家裡聯絡,在葬禮需要一張照片的時候,家人手邊只有靈幻學生時期的照片,而由於影山茂夫是靈幻新隆預先寫好的遺書中,指定的靈能諮詢所接班人,所以靈幻家人請求影山茂夫提供一張葬禮上能使用的照片。

  靈幻師父並不熱衷拍照,唯一會拍照的時候,只有委託工作完成時和客人的合照,照片會沖洗出來貼在事務所的牆上,幾乎都是路人拿著傻瓜相機幫忙拍的,只有其中一張是他們師徒倆的合照。
  路人覺得只有這張照片裡的師父是平常的靈幻師父,其他照片不是笑得太諂媚、就是笑容不太自然,所以即便其他人都勸他留下這張沒有底片留存的照片,他還是堅持將那張照片交給了師父的家人。

  而當影山茂夫在喪禮上見到那張熟悉的照片時,也許是因為他很清楚照片的另一邊站的是自己,當下竟產生一股十分混亂的荒謬感。
  他心想,我應該站在你身邊才對,為什麼現在只能站在你的照片前呢?靈幻師父。

  那一年,影山茂夫二十一歲。

  後來一如靈幻為了以防萬一而事先準備好的遺書中所寫的,路人身邊有許多人可以一起面對難關,花澤輝氣和影山律兩人接下原先由靈幻負責的聯絡接洽工作,負責出勤的人員則是芹澤克也和影山茂夫。

  事務所不再接受除靈和諮詢以外的工作,像是按摩推拿之類的內容。酒窩開玩笑說,這不是更像一間專業的靈能諮詢所了嗎?說完便安靜下來,連他自己都沒能笑出來。

  諮詢所的工作在進行有效分工之後,業務量有了顯著提升;他們依照靈幻以前的定價收費,硬是比同行便宜了不止一半,導致委託工作已經多到需要排隊等候至少半年以上;而又因著事務所裡的四個人個個都能力超群,所以就算同行偶有怨言,也不敢輕易與之交惡。
  這算是做到了靈幻師父希望的「將靈能諮詢所發揚光大」吧。

  影山茂夫還是一樣,除靈工作出場便是結束,但他依然不厭其煩地親自前往每一個工作現場,有時候酒窩會在他身邊,有時候則不。事務所的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影山茂夫的除靈工作對他而言只是順手為之,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再見到靈幻新隆一面。

  假使他還停留在這個世上的話。


  事務所開始有了名氣之後,作為主要外勤人員的芹澤克也和影山茂夫,即便兩人不擅長與人打交道,他們卓越的除靈表現還是吸引不少忠實客戶、甚至是追隨者,每年的生日開始出現各種塞滿走廊的祝賀花籃和禮物。每年到這個時期,影山茂夫便會請假,婉拒所有邀請,一個人回到他的租屋處。

  他也不是沒有嘗試過重新接納這個世界向他展示的友善和美好,可惜喧鬧歡騰的場景之於他如今只剩下乏味與枯燥。被眾人包圍的時候,他總是會想起,曾有一個人和他單獨在漆黑的房間裡,兩人中間擺著一個很明顯兩個人吃不完的大蛋糕,上面插滿了蠟燭。真的是滿到現在想起來還會笑出來的數量。
  隨著談笑吐息而搖曳晃動的暖黃燭光,柔和溫暖了那張熟悉的臉,影影綽綽,那個人的眼珠映照著燭火,眼睛亮的不可思議,望著他微笑。
  幫別人慶生是這麼開心的事嗎?直到現在影山茂夫也還是會發出同樣的疑問,可是看到那張笑臉,想起那張笑臉,還是會讓人不自覺也跟著嘴角上揚。

  影山茂夫在靈幻新隆以前住的單人公寓裡,嘆了口氣,歲數增長之後,總會不經意回想以前的事,而那些回憶裡,靈幻新隆一個人就幾乎佔據了大半部分。

  在影山茂夫二十歲的生日,那時的他已經交到了許多朋友,但還是會撥出時間讓師父幫他慶生。這個陪伴他近十年的男人,在這段期間從未缺席過他的生日,而成年的生日又有些微不同。
  那一天,靈幻新隆問他:「路人,你有想要什麼東西嗎?什麼都可以。」

  路人不明所以,他們以往過生日的流程中並沒有這個環節,靈幻看出他的疑惑,開口解釋道:「畢竟是成年的生日嘛。」靈幻伸出食指撓了撓臉頰,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小聲說,畢竟都沒送過什麼像樣的禮物給你。

  不過就像路人平常總說「沒有期待報酬什麼的」,他不覺得自己有缺什麼東西,需要開口讓師父買給他。

  靈幻大概也知道路人會說什麼,他只是放輕語氣,再重複一次:「什麼都可以。」
  那樣的口氣幾乎算得上哄誘,好像耐心十足,誓要從路人口中刺探出什麼機密情報一樣。
  在關了燈的室內,溫暖的微黃燭光在對方笑彎的眼尾和嘴角描繪出光影,燭火輕輕搖擺,連帶那笑容也好似活生生一樣,火光明滅間,輕晃的幅度和他胸口跳動的頻率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同步了;看著眼前人的笑容,他的反應像是被人用拳頭輕輕砸在胸口,一下又一下,力道不重,只是讓人不自覺放慢了呼吸。

  有些話在那個當下好像呼之欲出,卻被路人習慣性的猶疑不決給壓抑下來。他不確定自己打算開口要什麼,只是下意識為胸口陌生的觸動感到不知名的惶恐。

  如今再回想,又是不同滋味。那個人本身擁有的也並不多,卻答應給你那麼大的權力,好像什麼都能給你,只求你開心,只要你開口。
  而路人到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開口要。

  可到了當天夜裡,他夢到了靈幻師父還在幫他慶生。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場景,夢中靈幻師父只對他說了一句話,卻足以令他睜開眼時,渾身冷汗,心有餘悸,還帶著一股無以名狀的悵然若失。
  那句夢魘般的話像是一把鋒利的短劍,簡潔而俐落地穿刺他的胸膛,用足以致死的力道,將他從噩夢裡一刀斃命。

  二十歲才後知後覺原來自己對師父抱持這種感情,然後在二十一歲永遠失去了他。他擁有和靈幻師父相處的近十年時光,到頭來卻又覺得自己其實一無所有。

  影山茂夫手裡拿著當時交給靈幻家人的那張師徒合照。
  照片是幾天前收到的,信封上的寄件人是靈幻師父的姐姐,說家中在大掃除時找到這張照片,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所以選擇寄還給他。

  兜兜轉轉十年過去,影山茂夫已經三十一歲,這些年他沒有在世上的任何一個角落找到靈幻師父。酒窩說這是好事,靈幻本來就不適合當惡靈,也不應該當一隻惡靈。
  他知道酒窩說的沒錯,只不過慶幸和遺憾總是矛盾地同時浮現在他的心底;他不能接受靈幻新隆變成惡靈,但他同樣也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靈幻新隆。

  那張照片已經有些老舊泛黃,只有上面的兩張臉孔沒有隨著時間改變,年齡一樣、笑容一樣、人也一樣。十四歲身穿學生制服的影山茂夫,站在一身經典灰色西裝的二十八歲靈幻新隆的身邊,在這些歲月裡,只有這張照片還維持當初的模樣。

  影山茂夫拿著照片,將照片的一角湊近生日蛋糕上唯一的蠟燭,燭火很微弱,他耐心十足地等待照片的角落開始蜷縮、發黑、冒煙、著火,然後小而溫熱的燭火開始包圍照片上的兩個人,那樣的亮度,就像以前靈幻新隆總會用十幾根蠟燭插滿一個蛋糕那麼的亮。

  在燒到自己的手之前,影山茂夫用念動力讓還沒燒完的照片飄浮在生日蛋糕上,小小一簇火光,比蛋糕上那一根孤零零的蠟燭還要刺眼不少。他又想起當初那個夢,十年過去,影山茂夫心想,現在的他終於願意承認錯過某些事、願意承認失去某些人。
  願意回答某個他當初害怕被說中的問題,比方說靈幻新隆在夢中問的那句話。

  「我是你的願望嗎?」

  十年前以為自己什麼都不缺的影山茂夫,無端端被驚惶出一身冷汗,現在一無所有的影山茂夫,在唯一一張合照像他師父一樣在這個世上只剩下灰燼之後,他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在這個失去蠟燭火光的漆黑房間裡,現在的他會這麼回答:

  我說是的話,你會祝我生日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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