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夜裡無風,不算熱的溼氣使肌膚有些許黏膩,卻還在可接受範圍內。虎杖緩緩啜飲杯裡麥茶,雙眸輕閉起,去聽窸窣而有異樣和諧感的蟲鳴。原本那只是夏油交辦給雙胞胎的任務,順便測試菜菜子的術式能禁錮咒靈到什麼程度。然而,當咒靈層級提高又扯上詛咒之王時,便不是姊妹倆可以應付得來之事。

虎杖陪同夏油一起回收了宿儺的手指,而不甘心白跑一趟的菜菜子扯住夏油的袖襬,邊抱怨咒術師的窗情報不可靠,邊道難得出來不想那麼早就回去。除了一下午的逛街與懷石料理晚餐外,少女本還計畫了夜遊行程,只是她們在泡得熱呼呼回房後,虎杖不過是吹乾髮換件衣服的時間,兩人便在冷氣的涼爽吹拂下,棉被也沒鋪,直接在矮桌邊東倒西歪呼呼大睡。

無可奈何之下,虎杖只得自己動手幫兩人鋪好被子,猶豫半晌後,推開隔壁和室門請夏油把兩人塞進棉被裡,他則是到外頭走廊打發時間。杯裡麥茶已經沒了,舌根的苦味告訴自己應該再喝一杯,但雙腿發懶不想走回房裡。

「你也要我抱去睡嗎?」

慵懶調侃的話語使瞌睡蟲瞬間散去,從喉間傳出的聲音,慢了竄上側頸的血液一步,而自八、九歲後就不再依賴在那人懷裡的少年,自己也未曾發現地皺起眉半責怪道:「我只是閉眼而已,沒有睡著。」

語畢,都不用倚靠在拉門上之人挑眉提醒,虎杖自己便想起二十分鐘前,裡頭兩位少女也說了一模一樣的話。他啞然,舉起杯欲喝茶掩飾,卻在唇瓣只能感受到空氣時更加尷尬。虎杖在腦中飛速運轉起脫離現狀的對白。要泡杯茶嗎?不是,都快深夜了還喝什麼茶。要吃點東西嗎?但夏油大人不吃宵夜啊!

「那我回、」

「陪我出去走走。」夏油開口的時機幾乎是接在對方吐出第一個音節後,他維持笑容歪頭道,「你剛要說什麼?」

虎杖搖了搖頭。

「不想出去?」

少年頓時陷入搖頭與點頭指令打架的處境,呆愣半刻後才重新運轉被打斷而停機的聲帶道:「要去。」消退速度過慢的血色仍盤據在側頸不散。只見夏油加深了唇邊笑意,即便只有一瞬的柔軟,卻也實實在在、完完整整印入虎杖蜜色的眼底。

森林裡並沒有既成道路,所幸樹多草少,即便踩著木屐也不算難走。不知是換地方亦或是時間關係,溫度沒有方才那樣高。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一前一後靜靜走著,周遭亦沒有蟲鳴,僅有微風撫過之際枝葉摩擦聲,穿著浴衣的身體也因此感到些許涼意。

虎杖抬起頭,在茂密枝葉的縫隙間去尋找天空。今夜沒有繁星,唯有大又亮的月孤獨掛在黑暗中。他又走了幾步,在自己因為不看路而跌倒或撞到什麼前收回視線。光線不足以讓他看清遠方的景色,故而他只能盯著夏油的背影看。

對方沒有挽起髮,只是任由它們肆意散在肩上,水氣沒有吹乾而向兩旁翹起。其實虎杖自己也能猜到這視線過於灼人,所以當夏油嘆了口氣回頭時,他不是太意外。他跨大了步伐走到對方身側,正大光明藉著月色觀察對方的臉:「您還好嗎?夏油大人。」

多年下來的默契,夏油明白對方在問什麼,只是他在想,今夜因吞食咒物而將難受不能眠的似乎不是自己。

沒有獲得回應也在意料之中。夏油近來越來越不喜歡回他話了,但虎杖並不覺得因此產生隔閡,恰好相反,對方沒有堆砌虛假答案應付自己的舉止,反而使他覺得兩人距離沒有以前那樣遙遠。

他憶起夏油在他面前吞噬咒靈的模樣。掌中躺著黏稠的惡意集結體,手心壓上手背,張嘴,吞入,下嚥,動作行雲流水如精密儀器,後仰露出的頸項是失去血色的蒼白,而吸收後緩緩睜開的瞳眸裡頭空無一物,彷若僅是一再重複無止盡輪迴。作為或許是世上唯二能理解惡念味道之人,虎杖在那一瞬間感到胸口發疼。

分神的視線瞥見一棵因生長方向奇異,而特別有記憶點的樹木立於三尺以外,虎杖咦了聲,思索一下後委婉道:「我們似乎走得比來的時候久。」言下之意,回程是否走錯了路?

「我倒是沒感覺。」

見對方並無接下話的打算,虎杖也只能繼續跟著對方腳步走。他們又無聲走了一大段路。虎杖的體力向來很好,也不是一晚上不睡就活不下去的個性,只是,總在森林裡打轉亦不是辦法,再這樣安靜走下去,說不定都要從看月亮變成看日出了。

他打了個呵欠。

「累了?」

「嗯。」

「那我們回去吧。」夏油召出了咒靈。

自空中往下看,其實兩人走得不算遠,只是在森林裡反覆打轉罷了。虎杖坐在形像魟魚的咒靈尾端輕晃腳尖:「有點意外,原來夏油大人也是會迷路的。」

夏油的手撐在身後,墨眸睨了被風吹得昏昏欲睡之人一眼,徐徐道:「不,我對自己要走的路挺清楚的。」

而他們的路不相同。

虎杖接下了自己對這世界的責任,但世人並不明白,吞噬咒物的感受。

反應在身體上最直接的影響是胃痙攣,酸液湧上喉頭,嗆得氣管灼燒刺痛,一遍又一遍的乾嘔,隨後是全身臟器擰成一團,頭痛欲裂,彷若體內生成的怪物正啃食靈魂、撕開骨肉誕生。

待時不時便會發作的反應停歇後,虎杖才緩緩撐住自己起身。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望向夜空裡的繁星,他並不是無脾氣的人,故而面對一再對自己動手的咒術界,他真想借用狗卷前輩的喇叭向他們大吼,不要搞得他像是追求力量自願吃下咒物的危險分子,你們這群沒嚐過吸收咒物滋味的人都不許說話!

虎杖嘆了口氣,倒不是埋怨或自憐那類的情緒,只是覺得無奈。他看向自己發麻刺痛的指尖,卻見方才被緊扣的木製窗框有了明顯的凹痕。

不會吧?他剛剛有這麼用力嗎?這算不算毀損學校公有財產啊?虎杖彎腰盯著凹陷處,觀察是否有修復的可能性。湊近一瞧,木紋凹下的痕跡倒有些奇怪。虎杖用手指認真比了比,發現指印的形狀並無法完全契合,看起來也不像新壓出的傷痕,反倒有點年代感......

他睜大雙目,腦袋忽地一片空白,某個無邏輯而顯得荒謬,卻又無比真實的想法砸進心頭。他大步跨向書桌,未能站穩前便伸手去拉扯那從未打開過的抽屜。

「悠仁,房間住得還習慣嗎?」五條老師在他入住後一周曾如此問道。

「我覺得挺舒適的喔!對了,五條老師,書桌的抽屜好像壞掉了拉不開欸。」

「啊,可能是太久沒用所以鏽掉了吧,要幫你換房間嗎?」

「唔......是也還好,少一個抽屜不要緊。」

「那就太好了。」

金屬斷裂聲後是重物砸向地板的悶響。封面沾染濕氣且褪色的相冊彰顯著歲月,虎杖第一眼卻沒有注意到體積更大之物,而是將心神都放在隨同墜落的木製相框。背面著地緣故,玻璃面並未碎裂,相片裡穿著制服之人又擠又疊的,褐髮少女趴在白髮少年背上而位於最高處,叼著菸亦能看出勾起的嘴角,一手一隻兔子耳分別比劃在兩名少年頭上。而白髮少年對著鏡頭笑得最是張揚,雙手環住黑髮少年,毫不客氣將兩人份的重量壓上去。被兩人肆意欺負的黑髮少年,當然是輕蹙起眉頭表達無奈,唇卻是彎起的弧度,眼底亦是藏不住的笑意。

是他從未見過、高專時期的夏油。茶眸看得有些出神。

與曾經的夢不一樣呢。他曾做過一場差點醒不來的夢,一直到進了高專後才知道詳細,那使人入夢的咒靈名為貘,在虛幻中實現你一切的渴望。前輩說,這詛咒棘手之處在於即便貘被祓除,夢也不會消失,非得使用外力想盡辦法使當事人清醒過來才算終結,而夢裡人醒來後,將不記得幻境中任何事,只依稀記憶那是個美麗的世界,身陷此種感受不願清醒之人,又將再度製造出另一頭貘。

虎杖冒著被真希嫌棄的傻氣回話道,但他是自己離開夢境醒來的,而且也記得一些內容。想當然耳被質疑了他要嘛被幫助不自知,要嘛遇到的並不是貘。他確信詛咒之名為貘,是因為夏油這樣對他說道,只是虎杖當時並沒有想深究之意,當作聊天的一部分便與前輩們換了下一話題。

現在回想起來,錯的果真是自己。他盯著不自覺撿起而握於手中的相片,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容,一分一寸,與記憶裡仍清晰如昨日的臉孔交疊。

他曾見過碎裂的墨玉,是他與女孩們在收拾夏油屋內的滿地殘骸時發現的。手指上,有著被器皿碎片劃開的血痕,然而最深那道的成因,來自試圖復原墨玉茶杯的舉動。那不是他打破的、他甚至沒來得及看見它完整無缺的模樣,可當時的心就是固執,不願承認後放下,接受對方並不需要誰去拼湊完全。

從相遇那日就知道了,那個人的手並不溫暖。牽住的手是同行而非同路,他只能抓住對方偶一為之流露的熱度,去告訴自己並非一個人。放棄了也未曾離去,就只是這樣而已。

或許是太習慣於此,使他忽略了掌心以外,那人懷裡的溫度分明是熱燙的。那日午後在懷抱中訴說往事的時候是,夢裡擁他入懷的時候也是。

虛幻裡的唯一真實。

「最後説了什麼啊......都是些讓人火大的話,你真的要聽嗎?對了對了,他還説了一句超——級惡毒的詛咒喔。」

意識到時已經結束的苦澀自胸口蔓延。

「雖然再待一會也無妨,但你一直不醒來我會很困擾的,悠仁。」

為什麼現在才發現?

他垂著頭,在夜裡輕笑出聲。

幸好他發現了。

「......喜歡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