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 心音 — 你從來沒有看過他的眼睛。 它們被蒙在層層紗布後,白色於腦後綁成結,就像花間撲翅的一隻紋白蝶停在墨黑髪絲上。可那蝴蝶總不飛走,如同自己留在他身邊,吸吮著甜美的蜜,留連忘返。但又如此脆弱,輕輕一捏便會隨四散的鱗粉破裂的翅膀,像孩童愛玩的肥皂泡,終有一天會化作虛無。 — 他是伯爵家的三子,得以免受背負繼承家業的重擔,可以足不出戶地待在家裡。但正因如此,有關他的謠言便傳遍了大宅。有人說他是個兇神惡殺的人,有人說他其實是伯爵的養子,總而言之,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人。 而你好奇,這位男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有一次,你能為房間內的三少爺送晚餐。當你推著餐車走近他的房間,獨屬小提琴的悠揚樂聲穿透了那輕掩的厚重木門,起伏跌宕,彷彿暴風雨前的大海,又似大晴天下的蔚藍,浪尖不住地打擊岩石,白花濺上堅硬的棕灰色,化作一朵朵白玫瑰綻放開來,把你心中的鬱悶洗去。 一曲奏終,你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這才憶起自己還有責任在身。少女故作莊重地清了清喉嚨,敲響了漆金的大門。打擾了,你心懷敬重地說,餐車的輪子在地毯上滑行,把絨毛分作兩邊,你的腳步彷彿摩西過紅海般順暢而靜寂。而你越過紅海後,看見的景色並非西內沙漠,而是豐饒的迦南。 他背對大門,一頭如同渡鴉羽翼般柔順的烏絲垂至腰腹,握著琴弓的右手放在身側,槭木製的琴身搭在左肩上。本來安放在腮托上的頭朝你側了側,然而窗外的銀白月光卻亮眼得像街上灼灼燃起的油燈,只把他的輪廓以夜晚的暗藍色映進你的眼眸。 是新來的女僕對吧?把它放下吧,他輕道。 是的,少爺。你說,朝對方行了個鞠躬禮。 你關上房門,把背貼上微冷的木頭門。腦內的幻想像傳說中傲翔天際的天馬,抬起頭來嘶叫了聲便再也沒有口枷的約束。你沒看清楚三少爺的面貌,但你會想,他是否在以刀叉切開飽含肉汁的鮮嫩牛排,把一勺勺濃湯往嘴裡送。 彷彿光是背影便能看出他的牛劍出身,還有貴族舉止特有的氣質。 那晚,你做了個夢。一匹黑色的駿馬,毛皮光澤彷似來自遠東的綢緞。牠抖了抖背上旳翅膀,在如同鏡面的湖水之上朝你小跑著來了,馬蹄於水面牽起漣漪,輕巧似葉片落到水中。牠跑到你身邊,親切地以鼻子揉擦你的臉頰。 牠的眼睛是再也清澈不過的湖水綠。 — 你被安排照顧三少爺。雖然說是照顧,其實也只不過是為他送餐,每當他搖鈴時迅速到房間報到而已。只因宅邸聘的人不多,實在是驣不出一個人專門照看他,況且他也沒要求過這種待遇。是個好人吧,你想。 只是這人實是孤僻了點,貴族之間的社交場合總沒他的份,一天到晚不是在自己房間便是留在書房,也不常傳召女僕。於是你開始在送餐的時候多欣賞他兩眼,寒暄兩句,亦不去詢問到底他頭上的紗布下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又有一次,你為他泡了壺玫瑰花茶,連著抹上澄黃柚子醬的小餅乾送到他房間。當你敲門後沒有獲得回應,說了句「打擾了」便直接闖入。只見他依舊蒙著眼睛,捧著一本書在閱讀。午後的陽光暖烘烘,透過窗外大樹的葉片間灑到他身上。 這樣的天氣,真是適合睡懶覺啊。少爺可真是好學,你說,然而他卻嚇了一跳,急忙把手中的書合上,發出「砰」的聲響。兩人沉靜了半晌,最後是他讓你把點心放在玻璃製的小茶几上。一如既往。 但是你注意到,那本書沒有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而是——一片空白,一個字都沒有。 — 今天,你陪著少爺到花園散步。說實在的,這也是你建議的活動。你擔心他窩在室內,身體會變得虛弱,而他算是隨和吧,沒有反抗多久就答應了,拄著木杖和你一同出遊。 你們穿過玫瑰叢生的迷宮,途中你指著大理石製的天馬雕像,又驚又喜。看啊,是我夢過的、有翼的馬兒,你說。如果世上真的有如此傳奇的生物,那牠一定有一對綠色的眼睛。 說起來,我沒看過少爺的眼睛呢。你隨心一問卻引來對方動作一頓,差點沒被路邊的石頭絆倒。你扶他到一旁的長椅休息,一隻蝴蝶飛來停在他頭上。比名貴的髮飾更配他,你想。 於是你把那蝴蝶抓來放在他手中。但他只是撫過一下便把牠放回空中,說,蝴蝶不該被醜惡的人囚禁在掌心——這人果真溫柔。 還有,你要⋯⋯看我的眼睛?少爺頓了頓,彷彿在思考著什麼,然而像是又屈服似地,肩膀塌了下來。請不要嚇著了,他說。 他先是解開頭顱後方的結,讓小白蝶化作薄雲似的紗落到腿間。只見他遲疑了下,轉過頭來看你時依然低著頭並斂下眼眸,好久才不情不願地抬起頭來。你看見他的眼窩周圍有許多觸目驚心的疤痕,一劃一劃的,彷似要把眼球挖出來般,滿是決絕和痛苦。 你認出來其中有小刀劃的傷,也有指甲刮的痕。然而你不禁看愣了,不是因為他的疤,而是因為他的睫毛,輕盈如蛾的觸角,長如鳥的羽毛,配在這標緻臉蛋上的確好看。 很醜陋吧?他輕笑了聲,話語裡的痛楚卻不是拂過臉頰的微風可以帶走的。他終是睜開了眼睛,一對翠綠如貴橄欖的眼瞳鑲在那飽經折磨的眼窩裡。你可沒想過,在那微張的眼瞼後,竟藏著如此讓人陶醉的眸子! 然而,你卻注意到他混濁的瞳孔。像總是籠罩著倫敦的濃霧進到了本該深䆳的兩輪黑月亮中,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周遭了。你想,他該多麼怨恨自己呀。你嘆了口氣,又見他的眼邊流下一滴又一滴清澈的淚,顫抖著的雙手笨拙地抓起腿上的白紗布,便要為自己綁上。 你急忙掏出手帕,為他輕柔地拭去涙水。你瞥見白手帕的邊緣繡上了月桂枝,於是你抓起他的指頭,讓它一遍遍地順著凸起的綠刺繡滑落。少爺,恕我冒昧——你握著他的手說,放輕了聲音,彷彿在哄初生的嬰兒——您的眼睛,和月桂一樣美麗。 你後來才知道,這是第一次有人說他的眼睛漂亮。 —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U1JCn2zTulVGaR4xbg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