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 《事情懸而未決》 這天晚上沒有人需要守夜;他們今晚住宿在一座村莊內的小旅店裡,並不需要擔心夜晚出沒的魔物。但約瑟仍然醒著。他帶著一小壺酒,坐在村莊裡的一處小廣場的長椅上,對著月夜啜飲。 白天發生的一場小意外讓他心煩意亂:他們深入小妖精的巢穴時,他和伊恩同時陷入了一些小麻煩,並同時呼叫了尤萊亞──而尤萊亞,幾乎是毫不猶豫地,馬上選擇先救伊恩。約瑟自己隨後自行脫困,只免去不了尤萊亞的幾聲吐槽。一個只有幾秒鐘的小意外。 可是就是這樣簡單的小意外,卻讓約瑟在一瞬間感到氣力盡失,只勘勘能撐到任務結束、回到旅店。他藉口想出去散心,一直在外面待到晚上。 當然,他知道,平心而論,尤萊亞的作法是極度正確的:伊恩只是個普通人,能夠自救的機率比自己低上許多,不管是從人道的角度或是團隊勝率的角度,優先營救伊恩才是合理的行動。約瑟對這點清楚得很。 但,他仍然在這裡喝酒。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但他感覺這個意外就像是一柄突如其來的暗器一樣擊中了他心底某個脆弱的角落。伊恩是個好人,這點約瑟是知道的。尤萊亞喜歡他是很合理的,這點約瑟也是知道的。可是就跟尤萊亞優先拯救伊恩是合理的一樣,這不代表約瑟不會為此感覺到胃部像鉛塊一樣沉重、或是心臟虛弱得彷彿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動。約瑟感覺自己平常不是這樣的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次反應如此劇烈。 也許是因為尤萊亞對伊恩的奮不顧身。 也許是因為伊恩向尤萊亞求援時眼底滿滿的信任。 也許是因為他們在危機暫時解除之後相視而笑、就像是彼此早已認識了許多年。 ──儘管他才是和尤萊亞認識了許多年的那個人。約瑟用力地扯了幾下自己的頭髮,然後仰頭又喝了幾口酒。 「約瑟?」 約瑟轉頭,並在看見伊恩的那一刻把頭又轉開。「幹嘛?」他低聲地說。 「來看看你。」伊恩回答,然後問也沒問就坐到了約瑟的旁邊。 「來看我什麼?」約瑟粗魯地說;他恨死了自己現在的語氣,因為伊恩是個該死的好人,而自己表現得像個混蛋,「來看我難堪?」但他仍忍不住衝口而出。 伊恩沉默了一下,「你覺得我知道多少?」他問。 「…已經足以使我難堪。」約瑟重新低下頭,喃喃地說。他知道伊恩必定觀察到了什麼,只是他和尤萊亞誰也不曾把話題搬上來給伊恩解釋。也許是因為那是他們的私事,又或許是因為他們自己也都還沒把事情搞清楚,所以根本無法向別人解釋。 伊恩又沉默了一下,「那你知道多少?」他又問。 約瑟稍微抬起頭。他自己知道多少? #### 他還記得那個時候:過了幾年之後,他終於又見到尤萊亞,站在一處教會的布告板前面。 約瑟至今都難以形容那種感覺。從漫長的惡夢中醒來或許是他一時之間所能找到的最好比喻;舉著名牌的母親看見兒子從戰場上歸來;諾亞從方舟上望著洪水已退的大地。他悄悄地揉了揉眼睛,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像是失明已久的人首度重見日出。 尤萊亞的相貌和他記憶中的相差不遠,只是長大了。身高變高了、身材也變得更加精壯了。他們都長大了──當時約瑟這麼想著──所以他們是時候可以擺脫過去,像個大人一樣處理好這段友誼了。 但尤萊亞依然戴著兜帽。這本該是個明顯的徵兆,但是他當時忽略了;他太興奮、太激動,以為命運之神終於諒解了他、願意收回之前對他的殘酷懲罰。所以他像個傻蛋一樣走上前去,「尤萊亞?」他說,語氣盡可能地放輕,但連他自己都能聽出那裡面滿懷著複雜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約瑟記得,當尤萊亞轉頭看他的時候,他立刻就發現了不同。 有什麼東西消失了──在那對金色的眼睛裡,有某種曾經存在過的、閃閃發光的,充滿信任、溫暖與希冀的東西消失了。約瑟看著那雙眼睛,彷彿看著老樹被拔除後遺留下的坑洞、看著已經空蕩蕩的鳥巢在蜘蛛網裡逐漸崩解;就像看著一片貧瘠的淒涼荒漠,明白它曾經屬於某座輝煌的帝國。 但他仍嘗試著。忽略了這一切,他仍嘗試著,「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好一陣子。」他說。尤萊亞沒有正面回話,只是漠然地又回頭看著布告板,「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囁嚅著說。 於是約瑟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先換個話題,「你也已經轉職了嗎?」他問。 尤萊亞似乎深吸了一口氣,用鼻子憋住幾秒鐘,然後又長長地呼氣,「…嗯。我現在是勇者了。」他終於回應。 「我現在是補師。」約瑟立刻說。可是尤萊亞沒有回答他,他只好繼續一個人唱獨角戲。「我想…」他結結巴巴的說,意識到自己似乎仍然沒有準備好;但他仍努力著,「我想對你說聲抱歉。我…我當初太幼稚了。那樣對你不公平。我不應該──」 「我不記得了。」尤萊亞輕輕地說,一邊把頭別過去,「你說的那些事,我都已經沒有印象了。」 約瑟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這句話在約瑟的心臟上留下了一道傷痕。約瑟自己一直到很久以後才意識到這件事:他的心被這句話劃傷了,正在往外汨汨地流著血。他的確曾經想過,如果尤萊亞真的還活著,他也許還在氣他,甚至也許恨他,但他以為只要自己好好道歉,假以時日,那都可以解決。畢竟,他們曾經那麼要好、那麼投合;他們彼此扶持,一起渡過了新手冒險者那段最緊張無助的日子。 可是他沒想到尤萊亞已經──放棄了。尤萊亞放棄了他、放棄了他這個朋友──甚至已經放棄與他爭執。儘管他依然惦記著尤萊亞、惦記著犯下的錯誤、惦記著曾經的友誼,可是現在尤萊亞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自己已經徹底地對他不抱希望了。 這個態度深深地傷害了約瑟。可是他當時還太年輕,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傷痛,只是本能地對著這個劃傷自己的人抗議。「你說不記得是什麼意思?」他質問;現在回想起來,音量太大、語調太高,「我一直在找你,在想我該怎麼跟你說你才會──我才能──我甚至有想過你可能已經──可是你卻──」他緊握著拳頭、嘴唇發抖,連完整的字句都說不出。 「沒有人規定你道歉了我就得接受。」尤萊亞冷冰冰地說。 「我沒有──我知道你有可能不接受。可是我不知道你──」可是我不知道你已經可以對我毫不在意了。約瑟現在認為自己當時應該是這麼想的,但是他當時被挫折與憤怒沖昏了頭,「──我不知道你竟然可以對我這麼混蛋。」 尤萊亞幾乎是立刻就變了臉,「你說我混蛋?難道你就很高尚?」他說,然後笑了起來,「懷疑別人很了不起嗎?還是到處找人很了不起?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以為這樣就可以求得原諒嗎?」 「我…」約瑟頓時啞口無言;他知道自己理虧,但又不知該如何向尤萊亞解釋自己的難受。 尤萊亞看著他,臉上憤怒的笑容逐漸地消失了,只是盯著他看了好一陣子。約瑟隱約記得似乎有那麼一瞬間,尤萊亞的表情稍稍軟化了一下、彷彿就要說些什麼了──然而接著他轉身離去,留下約瑟一個人站在原地。 後來同樣的事情就這樣一再發生:他道歉、尤萊亞不接受、他們吵架、他們分開。他們再度相聚、他道歉、尤萊亞不接受、他們吵架、他們分開。約瑟告訴自己,起碼尤萊亞現在已經願意和他爭執;他安安分分地停留在了一個不是那麼舒適的安全點。 事情懸而未決。 #### 「我想我什麼也不知道。」約瑟緩緩地說,搖晃著手上的瓶子。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又開口,「但我知道你。你做了正確的選擇。你選了尤萊亞,」他閉上眼睛,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酒味撲鼻,「你…你…」他搖著頭,「你和我不同。」他說。 伊恩點了點頭。約瑟不清楚他究竟有沒有聽懂自己的話,畢竟他什麼也不知道。 「為什麼你和我不同?」伊恩又問。 「我不知道,」約瑟說,又灌了一口酒,「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但我…」他停頓了一下,「那你又是為什麼?」他反問,「你當時為什麼選了尤萊亞?」 他問出口之後才發覺這個問題使他感到痛苦;這個問題和白天的意外一樣擊中了他心底的那一個脆弱、令他不忍直視的地方。 為什麼? 他逃避這個感覺已久,但事實是,每當他看著伊恩,他感覺自己彷彿看到了當初的另一種可能性,他永遠失去了的那個可能性。每當尤萊亞看著伊恩、對著伊恩笑,他就看見他永遠失去了的那個尤萊亞:那個眼睛裡面閃閃發光、充滿著信任的尤萊亞。 如果當初他做了和伊恩同樣的抉擇,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感覺自己的心如今仍然在流血。 也許他今天會如此反常,是因為他的血就快流乾了。 「我必須選他!」伊恩笑著說,「我的雇主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我要是想保住我的小命,我就得選他。」 約瑟轉頭看他。他能察覺到伊恩並沒有說真話,或者沒有說全部的真話。伊恩是個好人,約瑟可以理解他並不想在自己面前顯得比自己高尚。但是他好奇…或者,需要那個會傷人的實話。他看著伊恩,知道伊恩可以明白自己的意思。 伊恩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為難,但還是很快就回答了:「…不過最主要的是,」他停頓了一下,「因為他露出了很受傷的表情吧…」 約瑟點點頭,抓緊了手上的酒瓶。他低著頭,沉默了一下,「…我看過,」他艱難地說,一邊閉上眼睛,「我想,我也看過那個表情。」 「但、但我覺得──」伊恩突然大聲又急促地開口,「我是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覺得你其實並不──」 「你該回去了,伊恩,」約瑟打斷他,「現在已經很晚了,」他張開眼睛,對著伊恩微笑,「你再不回去的話,尤萊亞會擔心你的…」 伊恩看起來一臉地不同意。但是最終,他只是點點頭,從長椅上站了起來。約瑟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 但伊恩沒有立刻走遠。「你也要快點回去。尤萊亞他…」他說;約瑟抬起頭,「我覺得…尤萊亞他也在等你回去。」 約瑟沒有回話。 #### 「伊恩!」尤萊亞一看見伊恩就笑容滿面地上前迎接,「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我們…聊了一下啦。」伊恩囁嚅地回答;那場對話令他胃痛不已,甚至有些虛弱。 「但是在外面待得太晚還是很危險。這個村莊表面上看起來很純樸,但誰知道有沒有什麼半夜搶劫別人的流氓?所以還是──」 「尤萊亞,」伊恩嘆了一口氣,並為了自己顯然只有持續胃痛與更加胃痛兩種選擇而唏噓不已,「我覺得,如果你擔心約瑟的話,你應該自己去找他。他現在在廣場那邊。」 尤萊亞停頓了,臉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他有能力應付搶匪的,」他說,又把笑容拉大,「你不用替他擔心。」 「尤萊亞,」伊恩看著他,慢慢地說,「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受傷。」 尤萊亞似乎再也掛不住臉上的笑容了。他安靜了一下,「嗯,」他小聲地說,「我想…我也看過他那個表情。」 伊恩懷抱著一絲解除胃痛的希望,「那你就可以去──」 「──所以我知道他會沒事的,」尤萊亞轉過身去,背對著伊恩整理著行李,「不用擔心他。」 伊恩嘆了一口氣。「尤萊亞…你知道嗎?」他無力地搖了搖頭,「有的時候,約瑟讓我覺得我像是個小偷,而你則讓我覺得我像是個替代品。」 「你不是替代品。」尤萊亞迅速地回答,語氣聽起來很堅定;但是他並沒有回頭。 伊恩決定去找點止痛藥。 事情懸而未決。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U1oYNEb1osNMxbHgR3b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