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縱使相逢應不識 06》



　　冰箱裡剩的東西不多，外面雨勢絲毫未減，是不撐傘就會立刻淋濕的程度。昨天他循著地址找過來的時候就發覺，就算不跟大都市比，那個人的老家也可以說是在相對清淨的地方了，鄰近的道路上商家並不多，現在時間也還早，根本沒幾間店有開，但為了吃頓飯還要開車出門，兩個人都有點意興闌珊。

　　「叫外送吧。」

　　那個人拿起手機，打開外送程式頁面後開始認真研究起要吃什麼，他湊過去一起看，螢幕上的食物種類琳瑯滿目，各種類型都有，現在和以前比是真的方便，可是他更喜歡自己動手。可能是年輕時候吃苦慣了，他總覺得用錢雖然能買到很多東西，總不長久。

　　剛才看見冰箱裡還有雞蛋跟豆腐，弄點簡單的料理餵飽兩個中年人綽綽有餘。想了想，那個人沒吃過他親手做的菜。

　　「材料足夠了，我來做飯吧。」

　　趁著白飯微波解凍，他手腳俐落地打蛋和切起蔥花，豆腐剖做小方塊，老薑先斜刀切片再切成細絲，抓一把乾燥海帶芽泡水至發，洋蔥切絲後浸在冷水中去除嗆味，鮪魚罐頭已經開好瀝油，放一邊備用。

　　爐上小鍋裡的水開了，他把薑絲和豆腐斜著放進鍋裡，加了點鹽，就先一邊滾著。又開另一爐，等炒鍋和油都熱了，一口氣把蛋液倒入，等攪散冒泡，先下蔥白炒香，微波的白飯也差不多解凍，他忍不住露了一手甩鍋翻炒，才把醬油從鍋邊淋一圈，霎時間醬油的焦香氣蒸騰上來，他饞得能聽見自己肚子在叫，最後用鹽調味，撒上蔥花起鍋。

　　「都忘記你當過日料師傅。」

　　他把炒飯盛到盤子上，正想端去餐桌，突然肩膀一沉，那個人的下巴竟枕在他的右肩上，背脊與那個人的胸口若有似無地貼著。海島的這個季節本來就熱，就算下雨也沒帶來多少涼意，廚房開著火溫度又高上幾度，他熱得一身是汗，感覺被靠著的地方像是讓沸水淋過。

　　想起昨天晚上兩個人的舉止，他後知後覺地慌了，突然覺得雙手雙腳不知該如何安放。再親密的動作他們都做過，想法改變之後，這種最低程度的肢體接觸卻讓他亂了心緒。

　　他往湯鍋裡加進泡發的海帶芽，灑幾滴香油和胡椒粉，一滾起來就關火。壓下內心的躁動，他聳了聳肩，把那個人的下巴從肩膀上抖下去，端起兩盤炒飯對著對方挑眉燦笑：「怎麼樣？有沒有看過長那麼帥還會做菜的男人？」

　　那個人哼了一聲，不甘示弱地說：「平常我也自己做飯。」

　　「我知道，山東大滷麵和九層塔蛋嘛。」

　　身後沉默了一下，他把手裡的炒飯放到桌上才回頭，廚房採光很好，爐灶前開了窗，雨天景色偏暗，仍有光線從窗口照進來，那個人的臉逆著光，但他能看清楚對方臉上無從遮掩的驚訝。

　　「你知道？」

　　「都寫在微博上了，也不是秘密啊。」

　　他輕描淡寫地說，走回爐子前面開始盛湯，他小心不把薑絲撈進碗裡，湯中有豆腐有海帶芽，材料雖然簡單，胡椒和麻油的香氣卻十足。忙著把湯端到桌上，湯碗燙手，他端得小心翼翼，頭也不回向那個人說：「幫忙把洋蔥絲擰乾，泡太久完全沒嗆味就不好吃了。」

　　「鮪魚罐頭要拌進去？」

　　「要拌。還要醋跟砂糖。」他接手已經擠乾的洋蔥絲和鮪魚，往裡面淋進那個人遞過來的調味料，罐頭裡的油刻意沒有瀝很乾，醬油、醋和砂糖，簡單拌幾下，想了想又拿蔥綠切成細絲撒在最上面。「其實用日本醬油和味醂更好吃，不過你這裡沒有，湊合著也行。」

　　「簡單，我去民宿吃飯的時候記得用日本醬油啊。」

　　這次換他愣住了，開民宿的事情當然也不是秘密，他還在自己的抖音上宣傳過，凡是有粉絲在底下留言要組團去住的，他也都真心盼望和歡迎。只是他以為他們之間過了那麼久，縱使那個人還留著尾戒，也不會關注他的消息。就連他自己也是在候機室裡才開始翻看那個人的微博。

　　他竟是這樣被惦記著。

　　那個人露出扳回一城的表情，瞇起眼對他露齒一笑。他突然把這張笑臉跟二十幾年前那個初出茅廬的青年重疊起來，笑顏坦然，彷彿什麼都沒有變過。但人生的經歷哪是如此輕易就能夠抹去，看似相同，其實已經全然改變，不變的是這個人依舊在他心裡佔了一個重要的角落。

　　「那有什麼難的？我帶你去吃全羊宴！」

　　


　　飯菜都上桌，同樣的位子，昨天是那個人煮豬腳麵線為他接風，今天是他做菜填飽兩個人的肚子，感覺像無比尋常的場景。當年他們或許會約出門吃飯玩樂，或者騎著改裝過的老爺車在山道上狂飆，但從來沒有邀對方到家裡坐下來一起做頓飯，那時候還太年輕，喝不出淡茶回甘的滋味。

　　「趁熱吃。」

　　他先送一大匙炒飯進嘴裡，頗為自豪，覺得自己果然寶刀未老，飯粒粒分明，鹹淡恰好，碎蛋鬆軟可口。他抬眼偷看對方，果然也吃得津津有味。這個人的吃相向來好看，再怎麼喜歡、覺得好吃的東西都是一次取一口份量，乾乾淨淨，但他從彎起的眼角能看出對方吃得很香。

　　望著那個人吃飯的樣子，他忍不住惋惜彼此錯過了那麼多時光。

　　「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他微微一愣，看著那人低頭喝湯的樣子，似乎只是隨意拋出一個普通的問題，沒有什麼特別的含意。這確實也是個普通的問題，老友相見總是會問問近況，就算現在網路發達了，每個人都把生活發在社交網站上，不須聯絡就能知道彼此過得好不好，問上一句也是人之常情。他們中間相隔著十年，從他跨下機車開始，他們竟然沒有問候對方半句才是異常。

　　曾經知道彼此太深，他大概明白對方要問的是什麼。有人的生活平平淡淡度過，十年如一日；他的十年卻是大起大落，人生比戲劇更離奇，要是拍成電視劇，八成還會被觀眾打電話怒罵劇情太誇張，轉折太快，還沒來得及看懂就進到下一個單元。

　　「都過去了。」他笑笑地說，吃進一大口洋蔥絲，覺得泡水不夠久，辛辣的氣味嗆得他兩眼濕潤。

　　餐桌上一下子變得沉默，那個人也不說話，只是低頭專心吃飯，神色又冷淡下來，兩人的距離沒有改變，氣氛卻疏離了。他敏感地察覺異樣，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暗自譴責自己：那個人遞上橄欖枝，他反而習慣性避開話題，給了一個不冷不熱的答案。

　　他是真的習慣了，習慣將什麼事情都一肩扛起，也習慣任何不愉快都往肚子裡吞，不管是撞牆撞得頭昏眼花，還是吊鋼絲差點死峽谷裡，或練舞受傷比賽完還得坐輪椅上機，他總覺得是個男人不能軟弱，難受的事留給自己就夠了，何必對別人去說。

　　不管是在感情裡還是婚姻，一個沒有擔當的男人能夠給對方什麼？又有什麼用處？他曾經靠自己找到海岸，也希望從此以後能當別人的海岸，可是久了總是會累，懷疑起如果不能讓別人依靠，誰會喜歡他這個人？

　　但他們不能永遠只有過去可談，對現況卻無話可說。

　　那個問題，是想補起他們空缺的這十年，眼前這人是真的掛念著他，惦記他過得好不好，寄明信片給他、保留那個戒指就是證明。

　　他又何嘗不想把失去的時間填上。

　　「出來後我在三亞租了一間房，很小，只有幾坪大。把自己關在裡面整整一個月，不見任何人，每天提醒自己如果繼續下去會失去什麼、受到什麼樣的懲罰，學著和自己相處，看清了很多事，明白什麼才是死都不想丟掉的。人在谷底的時候，最能看清楚身邊的真真假假。」他說得很慢，努力吞嚥著想嘻皮笑臉把話題轉開的慾望，是真的都過去了，可要親口承認還是艱難：「以前下午五點前沒接到電話，都會覺得沒有安全感，現在沒有電話才覺得舒服。」

　　那個人望著他，眼神裡沒有憐憫、沒有鄙夷，沒有急於安慰可是不知道如何開口的尷尬，或者感嘆他終於浪子回頭的欣喜。好比這件曾經撼動他生活和事業的錯事對那個人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僅是隔天就能翻過一頁的瑣事，不會因此對他的想法有任何改變。

　　「你不需要那些。」那個人說，垂下眼，隨意夾了一口洋蔥絲，表情猶如最惡毒的婆婆：「醬汁味道太淡，都只吃到鮪魚味。」

　　他的確不需要那些。如今孑然一身的他付出慘痛代價、花了太長的時間才明白，死都要泡夜店也好，擁有幸福的家庭卻還是管不住自己也罷，很多時候他只是想要有誰看著他這個人，真真正正看著他這個人。

　　這些心思他不曾對任何人說起半句，或許是因為過去他也並不懂自己在想什麼，身邊親友有跟著他一起玩樂、生怕睡覺偷走太多韶光的，也有氣急敗壞、譴責他不該四處去野的，他們都以為他需要這些東西，需要熱鬧、需要被簇擁，而他也真以為自己就是那樣的人，直到風雲變色。

　　這個人卻像早就讀懂了他，看著他的目光從來都不是向著那個在旁人面前嘻笑怒罵的形象。看得夠深，卻從來不挑明了講。

　　在這個人面前，他有什麼必要假裝？

　　所以他的喜歡才會那麼自然，自然到能說服自己不過是朋友，自然到看不清深藏在裡面的渴望。他總能成功騙過自己。

　　「那是你沒把洋蔥絲擰夠乾。」他嘖嘖兩聲，又扒了一口飯，掩去臉上的表情，生怕自己濕潤的眼眶會太過明顯。「那你呢？過得如何？」

　　「很平靜。」

　　他頓了一下，忍不住懷疑對方在報復他本來意圖用「都過去了」一筆帶過，現在也只打算回一句「很平靜」來輕描淡寫，姑且不論他剛才掏心掏肺說了那麼多，算起字數他也還多一個字。

　　正準備抗議，那個人在一陣壞笑後眉飛色舞講起女兒，講起母親，講起攝影，他靜靜地聽，知曉這個人看起來好相處，實則界線分明，會對他說起這些事來毫無保留，代表他已經重新被劃進那條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