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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雪〉

  初春的夜晚帶有涼意,風徐徐地從窗戶的隙縫透進來,吹在百合光裸的肩頭。他攏好衣領,也不知道是感覺冷了,還是為了遮住性愛留下的痕跡。稍早他替自己清理過了,身上的髒污都被沖了乾淨,但遍布全身抓痕和吻痕怎麼刷也刷不掉。幸好鬼族的自癒能力比人類要好得多,睡一覺身體又會恢復白皙。

  不會消失的大概就只剩下記憶了,客人掌心粗糙的繭烙印在他的心口,閉起眼他似乎還能感受到指緣的皮刺刮在肌膚上的觸感。

  有時會令他反胃。

  抬頭望了眼天空,百合發現本該出現的滿月被烏雲籠罩,連地上的積雪都蒙上一層灰。說來三月是鮮少下雪的,但稍早卻反常地下了一場暴雪,雪勢又快又急。當時客人正從後方抓著他的衣領,一下又一下地撞擊著,他只是透過床邊的小窗窺見一點風雪。等他被隨意放倒在床榻上時,雪已經停了,只在窗臺留下淺淺的白。

  他的煩躁尚未融化,將血液凍得發疼。

  呼出一口長氣,百合走出房門坐在了庭院邊的長廊。靠近他房間的這一側種了棵櫻花樹,老鴇常說是送給母親的禮物,為了從極東運來花了許多心力。他認為這個說詞不過是上了妝的謊,真正的目的是想讓客人在西方的妓館裡能體驗更多異國風情,說穿了樹和他們都只是玩物。

  櫻花正值花期,下午的時候百合還看見嬌小的粉花在枝頭盛放,但晚上的風雪打落了滿地殘花,被路過的人踩踏,留下一個個腳印也沒人收拾。反正妓館裡除了客人和金錢,剩下的只有泥濘,他是明白的,也深刻體會。

  彎下身,他拍了拍褲腳,抖落了繡著金線的蘆葦沾著的霜雪。他還沒抬頭,一雙腳就走進了視線中。來人安靜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白色的長髮拖地,彷彿成為了雪的一部分。百合瞟了一眼,看見對方的容貌接近中年。

  「又是這副樣子......」他小聲嘟囔,身體卻朝水仙靠近。

  水仙絲毫不在乎百合的抱怨,摟著他的肩帶進了自己懷中,還給了個明顯的笑容,掛在剛硬的五官上顯得傻氣而違和。百合用臉頰輕輕蹭了兩下,調整出了舒適的位置。

  「花都謝了。」他愣愣地直視前方,難以說明心底的情緒是怎麼回事,大概是可惜吧,他看不得極東的花碎成殘渣,又或者他在滿目瘡痍中看見自己。

  明年還會再開。他聽見水仙這樣說,大手撫摸著他的耳鬢,順好了他的瀏海。

  「很快又會謝了。」因為花就是這樣的存在,美麗的時間只有一瞬,剩下的都是漫長的等待。

  他又想起了稍早的情事。母親曾經的客人看上去和水仙差不多年紀,甚至身材也差不了多少,但對待百合的態度卻截然不同。那個人對他毫不憐惜,將他的兩雙手都束縛在身後,頂弄時還會一邊捏掐、啃咬他裸露的肌膚。

  痛嗎?水仙問著,將百合的領口拉開,露出了大片的吻痕。看了片刻,他又說:像開了花一樣。

  一一吻過了皮膚上的痕跡,水仙不帶情慾地用雙唇撫過所有紅點,像是劃傷指頭時放入口中舔吮消毒一般。百合突然覺得心裡的重量減輕了許多,全因眼前的人理解他最真實的模樣,能和他一起看繁花似錦,也願意與他一起顛沛流離。

  用勾起了散落的白髮,百合將它們一縷縷纏繞在虎口,時不時輕扯,讓水仙順著他的力道往下吻到了柔軟的腹部。他眯起了雙眼,發出了舒服的哼聲,而當對方越來越接近他的肚臍,他卻猛然坐起,將衣服整理妥當,連鎖骨都沒露出分毫。

  「累了,想回去房間了。」百合將整個人掛在了水仙身上,對方也沒拒絕,沉默地托著臀部將他抱起。

  天空又下起了細雪,輕柔而緩慢地飄落,其中有幾片雪花被微風吹進長廊中,停在了兩人身上。風很涼,帶著濕氣更顯刺骨,可百合卻不覺得冷,只是在水仙肩窩嗅了嗅,任由對方將他抱進房中。

  被放在床上時,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渙散。在朦朧間感覺到有人替他掖好被子,掙扎著想起身再多聊兩句話,卻不敵睡意沉入夢鄉。整個晚上他都隱約感覺到有隻熟悉的手在摩挲他的臉,還有個聲音告訴他蘆葦在貧瘠之地也能生長,給了他整夜的安睡。

  百合醒來的時候沒在房裡看見熟悉的白髮。他在床上翻了身,拉過被子將陽光遮擋在外。他有些不願起床,反正今天休息,賴著一整天也沒有人會在意。他如此想著,又閉上了眼睛。

  還沒再次入睡,棉被就被唰地掀開,接著兩團冰冷的雪球落在了他的臉上。雪很鬆軟並不疼,就是凍得睡意全散了。他抓過一把雪就往回撒,正中了床沿的白髮青年。

  原來他還在。

  百合坐起身,將剩下的雪全捧了起來放到水仙頭上,還用手在對方頭頂搓揉。他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但另一個人卻氣鼓了雙頰,躲到牆邊將雪抖落。他慢悠悠地跟了上去,戳了戳水仙的臉頰。

  「對不起啦。」百合說得毫無悔意,手還順勢在水仙身上捏了幾下。

  他知道對方很在意頭髮,將雪揉上去是有點過分了,但水仙也讓他以為自己被丟下啊,所以他們扯平了。況且他真的很開心,雖然只是微小的事,卻比陽光更能點亮他的早晨。

  百合往前走了一小步,他和現在的水仙年紀相仿,身高也一樣,正好能和對方鼻尖相抵。他閉上了眼睛,緩緩地磨蹭,感受著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塊。水仙原諒了他,就算沒有開口說出沒關係,百合就是讀懂了對方,也許是因為一個呼氣、一絲顫抖、相觸的體溫,又或者是他們就是能完全地理解彼此,毫無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妓館的人大多晚起,他們做的本就是日夜顛倒的生意,因此兩人整個早晨都不受打擾。其實他們也沒有做什麼,僅僅是一起耗在房裡打滾或是擁抱。他們還一起吃了早餐,水仙就看著百合將整個早飯加入大量的辣椒,讓每個配菜都變成任誰看到胃都會泛起一陣疼痛的火紅。

  曾有幾個瞬間百合希望日子能這麼過下去,就他和水仙兩個人一起虛度光陰,每天都做點無意義的小事也很好。但那是不可能的,時光就像開始融化的雪,兩雙手也抓不住。

  他用力摟住了水仙,像是要將對方揉進血肉裡。水仙也抱住了他,輕輕將他箍住,一下又一下撫摸著他的後腦。

  「你今天會一直待在這嗎?」百合淡淡地問,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從容。

  水仙給了肯定的答案,搔癢著他的後頸。他在對方肩窩大吸了口氣,舒服地瞇起眼睛,還突兀地打了個哈欠。太早起了。百合在心裡下了結論,拉著水仙就想躺回床上再睡一會卻被拒絕。

  他被拉到了昨夜看花的地方。時間正值中午,太陽明豔地掛在空中照融了些雪堆,土壤變得濕黏,稱不上好看。百合意興闌珊地伸了懶腰,靠在對方肩頭。

  「出來曬太陽比較健康?」百合不禁失笑。

  有時他會被水仙的直率弄得很無奈,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覺得如此簡單的舉動能讓他變得健康。他根本和這個詞沾不上邊,至少從初次接客開始,就註定和正向的詞彙沒有緣分。

  說來他的名字——百合——也有著正向的意涵,純潔、高雅正巧都是與他相反的事情。他曾聽過一個說法,百合花之所以常在喪禮上出現是因為死後的靈魂會洗去污穢,變得乾淨。

  他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有沒有被清洗的一天,但真要說的話出生的那刻或許是他最一塵不染的時刻。隨著四季的更迭,他沾染了客人鞋底的塵土。這大概也是人類的娛樂吧,將百合白塗上體液的污濁使人愉悅。

  他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水仙伸手捏了他的臉頰,出了點力像是在表達不滿。百合歪著頭,不解地看著對方起身走向庭園,最後在大樹後消失。他沒有起身,只是單手撐著頭望著樹的方向,看不清楚被遮擋的人在搗鼓什麼。

  他等得無趣,捲著衣袖又鬆開,如此來回打發著時間。直到他受不了想起身回房,白髮的人才從樹後探出頭來。他的身高縮小了許多,看上去不過是五、六歲的年紀,小小的手走過來牽起百合,將他帶到櫻花樹後方。

  水仙蹲了下來,用手撥開滿地的泥濘,接著抬頭看著百合。

  白雪之下透著一點翠綠,百合看著積雪從葉緣滑落,接著那棵小小的芽又立得直挺。他猛然發覺生命能脆弱如昨夜殘花,卻也能堅韌如雪下的嫩芽。

  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心中的震撼,但世上的所有人在轉瞬間都變得無所謂了。因為至少在面前的人眼中,他是停了的三月雪、是穿過積雪新生的芽。

  百合低頭輕吻了水仙的臉頰。

  春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