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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想、有了念,當心中有了念想之後,就會懂得想念。」
  「有了想念,就有了『留下』的原因,當一個人有了留下的念頭,他就不再只是一塊丟到哪裡都無所謂的石頭,他會想去某個地方、去想某個人,去想著很多自己以外的很多事。」
  喇嘛笑了笑,又喝了一口已經有些涼的茶,茶水是吳邪用井底的雪水沖的,入口時有種雪花獨有的沁涼清香,他瞇著眼似乎在回味茶水於口腔間流轉的甘甜,然後開口說著:「那個人,在這裡學會了想。」
  「然後最終會在其他地方,學會了想念。」老者轉過了身,「最後,他才是一個這世上最獨一無二的存在。」

  時有風過,將那樹菩提吹起了沙沙的聲音,襯著隱隱約約的銅鈴叮噹,還有前方傳來若有似無的誦經聲,一聲一聲,如同溫暖的浪花,打在了吳邪的心上。
  喇嘛站起了身,走到了吳邪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茫然的年輕人。
  「你來一趟這裡,也有你的意義。」老者摘了一片還沾著露水的菩提葉,然後輕輕點在了吳邪的額前,「小施主,你有了『想』,也有了『念』,你有了那個人他用一輩子去找的東西,有了這些東西的人,不該有這樣一張悲傷的臉。」



  在吳邪暫住的木屋裡頭,供奉著一尊神像。
  小沙彌很盡責,每天都會換來一盆清水,木盆上頭會浮著幾瓣蓮花,然後恭敬地放到那尊神像面前。
  木製的神像小小的,高度甚至不及吳邪的小腿,雕工也不特別細緻,至少在看慣各種佛像古物的吳邪面前,算得上是粗糙的工藝。
  他就坐在那尊神像前,閉著眼睛,讓全身都放鬆地沉浸在這一方寧靜祥和裡。
  溫潤慈祥的眉眼半睜半閉,像是看透所有人間世情,憐憫受著七情八苦的凡人。
  祂渡過萬千世人因情生怯、緣散風起,然後再設下歡聚與別離,祂道情字當忌,卻又不語天機,任眾生於三千世界裡載浮載沉,最後只留下淺淺嘆息。
  佛像旁有一串念珠,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光滑的紋理看起來已久經歲月打磨,紫檀木的紋理在光線的照射下變幻著色彩。
  吳邪很喜歡那一串佛珠,時常把它拿起來戴在手上,那一瞬間,心情就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心裡一邊默頌著般若經,一邊數著手上的佛珠,木頭溫潤的質感滲入他的肌膚,安撫了躁動的心。
  清淡的蓮香與水氣細細揉合成了一種淡然綿長的清芬,從皮膚竄入,順著血液流淌,最後讓四肢百骸都浸在這樣的香氣裡面。
  吳邪跪坐在佛像前,閉著眼睛,嘴裡喃喃有詞。
  他想著很多事。
  想著小時候還在長沙的時候,吳老狗對自己說的那些故事、想著後來他一個人跑去杭州,天天對著西湖楊柳發呆的日子、想著他因緣際會之下和吳三省下了斗、想著一路走來見識過的那些風風雨雨、想著解雨臣曾經遞來給他的一張面具、想著那些佈滿機關的陰森墓道、想著這一路走來他手上累積了多少人命血污。
  一張一張臉從他面前滑過,笑著的、哭著的、憤怒的,最後全部都浸泡在血海裡,成了一張一張黑白的照片。
  但他所想起來最多的,還是張起靈。

  他想著張起靈一身孑然的背影,那雙波瀾不起的眼睛淡漠的近乎離奇,那個人毫無預兆地走進了吳邪的視線裡、走進了吳邪的世界裡,最後在吳邪的心裡悄悄地扎了根。
  還以為不過就是簡單幾個照面,轉身過後就再也不見,可那名為張起靈的荊棘,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發了芽,長著尖刺的棘草每一寸的生長,就把尖刺越往心裡扎深一寸。
  直到最後吳邪猛然發覺的時候,他的心已經被荊棘層層包覆,掙扎著想要忘卻的同時,那銳利的荊棘就會刺入他的心臟。
  每每,都提醒著他,提醒著他的心裡從此就住著一個人,不能忘。

  他想,他對張起靈大概是一種近乎病態的執著,那種執著揉合了不顧一切的瘋狂,成了一道禁錮著他的囚籠,他曾經有機會拿過鑰匙打開籠子,卻是親手把鑰匙給融了,融在自己的心臟裡,烙成了一道猙獰的疤。
  他想過他曾經失去過很多東西,在失去的當下所蜂擁而上的失落與傷心都曾經讓他痛不欲生,可等過了段時間,不管有多痛苦,也就漸漸忘了。
  他以為對著張起靈或許也是這樣。
  他想過他對張起靈到底要經過多長的時間才能夠淡然,一年不夠,那就兩年,兩年不夠,那就三年、五年、七年,他總有一天可以雲淡風輕地吐出張起靈的名字,然後笑著說『張起靈,他啊,那是老子的一個兄弟,出生入死過的那種,可惜死了。』
  
  但他發現,他做不到。
  時間的流逝只會讓那名為張起靈的心魔更加猖獗,更加肆無忌憚,蠶食著他僅存的理智,直到最後連自己都忘記。
  他想,他到底會為張起靈做到什麼地步,他到底會為張起靈犧牲多少東西才心甘情願。
  他想,他放手的那些東西,有哪些,能夠入得了張起靈的眼,能夠換他留在自己的身邊,哪怕一天。
  他想,如果自己身上真的還有一絲一縷會是張起靈想要的東西,那他全部放棄又有何不可?
  他想,他愛張起靈。

  手上撥轉著念珠的動作停了,而吳邪睜開了眼睛。
  眼前的如來佛像依舊是那一雙慈悲眉眼,祂手上端著一個缽,另一手則是拈著一朵長莖白蓮,彷彿是要以缽裡的無根水渡化紅塵裡所有的參不透與看不破。
  吳邪想,他早就已經參透了。
  他就是深陷在一個名為張起靈的泥淖裡,那三個字成了他最虔誠的渴望,與最虛妄的夢魘,不管是看破或者看不破,都無法離開。
  哪怕作繭自縛,也是心之所向。
  不管是生命,還是魂魄,或者是其他任何東西都好。
  只要是張起靈想的,他全部都不要,他全部都可以給張起靈。
  張起靈要的,通通都拿去吧,如果他身上真的還有東西能換下張起靈回眸一眼,能換下張起靈一點對這個世間的眷戀,那就通通拿去吧。
  直到他也成了沒有未來與過去的流浪者,直到他也成了那一塊無悲無喜的石頭。
  直到他也跟張起靈一樣一無所有。
  他愛著張起靈,如飛蛾之於明火,帶著不顧一切的執著與絕望,要用能焚燒盡一切的痛楚,來證明自己與張起靈的聯繫不只是一段無所憑依的記憶。

  外頭幾日前,下起了雪。
  吳邪聽見了幾個小沙彌興奮的聲音, 嘰嘰喳喳的,讓這個與俗世煙火都隔絕的地方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紅塵氣息。
  吳邪對下雪沒有什麼想法,杭州也下雪,西湖旁的斷橋殘雪他看了很多年,再怎麼漂亮的雪景看久了也顯得膩味,更何況下雪了,天又冷,沒事自然是待在屋子裡烤火。
  但大概是被外頭歡快的嬉鬧聲給吸引,吳邪驀地就來了興趣,也想去外頭轉轉。
  小沙彌送來午膳的時候也笑著對吳邪說道:「今日雖然落了雪,但天上還是一片晴朗,甚至還能見到日頭與藍天,不冷的。」
  謝過了小沙彌送來的保暖長袍,吳邪推開了門。
  
  沒有往前面走去,吳邪所待的這個小院子裡有一條通往後方轉經樓的小徑,剛來的時候有去過幾次,但隨著天氣越來越冷,他也就懶得出門。
  後方是與來時的山間景色迥然不同的景色,沒有夾道而生的針葉林,這裡只有嶙峋怪石聳立在溪流兩旁。
  小小溪流不停地沖刷著石頭,把那些石塊都洗滌成了不同的形狀。
  特殊的地形與海拔造就了這裡得天獨厚的環境。
  背後是孤絕聳立的雪峰,可眼前俯瞰所見則是一望無際的廣袤平原。

  鵝毛大雪不斷地從天空中落下,如同不會終止似的,吹到了吳邪眼前,然後又迴旋而下往更遠的地方飛去。
  他不知道張起靈是不是也曾經見過這樣壯闊的景色。
  彼時正是夕陽西下,黃昏時晚霞的顏色灑在每一片飄下的雪花裡,在天地之間折射出了跳躍的光斑。
  雪花從九天之上飄搖而下,飛揚在連綿山巒間,而後輕輕地落在這綠水千山之中,與山川都融成了相同的顏色。
  腳下那一方土地以風馬旗成串成串地接起,接在了寺院的塔頂上、接在了松針的枝枒上,五彩鮮豔的熱鬧顏色在這場雪裡彷彿成了飛捲上天的花,要把這世間所有祈求平安的吉祥字句都藉由這風雪傳到天上,許下一生歲月靜好,圓滿安樂。
  經幡被風吹成了一條俐落的弧線,風拍打在布料上時的聲響,嗚嗚地像是有誰在這裡唱著祈禱的梵歌。
  那個瞬間,他忘記了該怎麼開口,所有的語言與思考在這個景色之前都顯得膚淺而單薄。

  大雪不停下著,用一種近乎莊嚴肅穆的姿態,降臨在這個世間,然後賜給這方天地一個繁榮和睦。
  吳邪將手掌朝上,試圖去攏住簌簌飛雪。
  這裡的雪很細,很乾淨,每一朵都像琉璃綻放成的花,停留在他的掌心時沒有瞬間融化。
  霞光之下的白雪流轉著一層昏黃顏色,銀白色的雪景此時像是被鍍上一層鎏金。
  朦朧之間,吳邪看到前方有一個人,哪怕那個影子背對著自己,他卻依然能夠想像得出那個影子此刻的表情。
  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樣,突然之間就有眼淚從眼眶落下。
  從心底洶湧而上的徬徨無依,在暮色的渲染下成了一種蒼涼悽惶,無以名之的疲倦與悲哀以這天地之雪揉合,模糊了他眼前所能見到的一切,將山川蒼穹都融成了灰色的輪廓。
  彷彿這天地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然後這份巨大的痛苦便化成了漫天漫天的雪,然後又凝結成了淚水,藉著心底的淒苦滋養而生,長著尖刺的藤蔓裡開出了血色妖豔的花,最後從眼睛落下。

  腦海中的記憶與思緒就在這個剎那重疊了起來。
  他的腳下是一川溪流,他看見上頭有幾片凝結的冰片浮沉,跳動著晶瑩的顏色。
  溪流很小,輕易就可以跨越至另一頭。
  可是他在這一端,他看的人在另一端,這一川溪流隔著他們無數個十年,他們本該終其一生都不會與彼此產生關聯。
  偏偏是那擦身而過的一眼,從此交換了彼此一生。
  青銅門前的淡藍色煙霧淹沒了他們,生者與亡靈的記憶在那個瞬間交錯在一起,從此他身上就承載了一半的張起靈。

  他是吳邪。
  他是張起靈。

  大概是自己對張起靈那種幾乎要發狂的執著,才讓當年青銅門前的驚鴻一瞥重疊了自己與張起靈的魂魄記憶。
  可是,在這一刻,他竟然是慶幸的。
  原來張起靈沒有消失,他以另一種方式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吳邪代替張起靈活著,是吳邪代替張起靈記得所有的事情。
  張起靈用盡一生想要切斷與吳邪的聯繫,可卻是這十年歲月將他們彼此給牢牢地繫在一起,刻進了骨血,用一種殘忍而不容掙脫的方式,死死地禁錮著他們之間的連結。
  他的肉體繼承著張起靈的傷痕與壽命,他的精神承受著張起靈的記憶與情緒,只要他活著,張起靈永遠也不會消失。
  張起靈。
  張起靈。
  張起靈。
  吳邪仰著頭,嘶嘶的氣音從他喉嚨發出,他朝著這天地嘶吼著喊出盤旋在他心頭數年的名字,要讓這飛揚的每一片雪花,都染上他最執著的念想。
  風雪大驟,有誰的悲哭被夾在這呼嘯的風聲裡,成了一首招魂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