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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光〉
　　

　　他從未見過光。

　　因為不曾瞭解那是怎樣的概念，所以他過去並沒有為此感到失落或哀傷，只是機械式地一再完成哨兵職責，偵查、殺戮、梳理、睡眠、偵查……

　　他的世界好似與其他生命都隔絕開來，疏離地活著、孤獨地走著，沒有前方目標、沒有思念期待，也就迷失在蓊鬱晦暗的森林裡──他甚至不曉得那樣叫做迷失。

　　直到他遇見那個小男孩。

　　

　　連日高強度的偵搜任務終於耗盡體力，飢餓感一陣陣襲上臟腑，疲倦也如重鉛般壓住四肢，睡鼠趴倒在叢林邊緣，在生存危機與睡眠渴求之間，一如往常地選擇後者。

　　但就在這時，一道嬌小身影從視野邊緣竄出。

　　獵食者的瞳孔反射睜大，自動自發從趴睡改為伏擊姿勢。

　　只見那小男孩睜著圓潤鮮紅的眼眸，小松鼠般左右探看，稍長的右鬢隨之紛飛，綴著粉嫩肉呼呼的臉頰，看起來像極了美味點心。

　　睡鼠舔了舔唇，無形間釋放出狩獵狀態的資訊素。

　　雨後森林的氣息洶湧而上，捎著高山特有的冷意，讓男孩當即打了個寒顫，又如小動物般團起身子，如臨大敵似地四處張望。

　　真可愛。

　　就在強悍深沉的氣息中，又驀然飄散出一股若有似無的巧克力香。

　　小男孩好似被誘食，小心翼翼地從草叢間探出頭，終於在盲目搜索中，與他遙遙對上目光。

　　睡鼠還在想著要怎麼把小可愛誘過來，小男孩居然就主動走過來，一步一挪地，儘管有些畏怯地抿著唇，但目光明顯流露出好奇。

　　天上掉下的餡餅，不吃白不吃。

　　睡鼠面無表情緊盯著那孩子，就在兩人距離咫尺時，小男孩用著脆生生的童音開口：「我叫帽匠，你餓了嗎？我身上有一點食物，可以分給你吃。」

　　嗯？自報姓名？現在獵物都這麼乖巧的嗎？

　　他的錯愕似乎被解讀為肯定，小男孩從褲兜掏出果實與新鮮蘑菇，一股腦全放到他面前，見他沒有動作還侷促地往前一推，「快吃吧，餓昏了可不好。」

　　……這是哪裡來的天真小可愛？

　　然而下一秒，小男孩的身體無預警晃了晃，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呼救，緊接著閉上眼睛，一頭栽倒在睡鼠懷裡。

　　不知何時，哨兵渴求的資訊素已經濃郁到周邊飛禽走獸遁走百里，小男孩也無意識散發出一股酸酸甜甜的覆盆莓果香，像是在回應哨兵的渴望。

　　睡鼠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下。

　　這孩子因為他而覺醒了。

　　是個小嚮導。

　　

　　※

　　

　　帽匠彷彿睡了一場很長很長的覺。

　　他穿越一座蔥籠明亮的森林，赤裸的腳掌踩著軟嫩青芽，繽紛花朵在風中輕快搖曳。突然一隻小松鼠從茂密枝枒間探出頭，搖著比身體還蓬鬆巨大的尾巴，豆大的黑眼好奇盯著自己。

　　「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嘰嘰──」

　　兩人愉快結伴，走啊走著來到了森林中央，一人一松鼠立刻雙眼放光。

　　樹木圍繞出一片空地，中間擺了一張造型可愛的小餐桌，上面還疊滿美味可口的茶點，濃郁的甜香撲鼻而來，甚至有巧克力噴泉在汩汩湧出。

　　帽匠樂得狂奔上前，張開雙臂一撲而上──

　　「我要開動啦！」

　　下一秒，他的臉龐卻突兀地埋進毛茸茸裡，毛皮油光水滑、身體溫暖厚實，甚至有呼吸似地上下起伏。

　　帽匠困惑抬眼，無預兆對上一雙泛著幽光的眼睛。

　　那是一隻巨大狼王。

　　他嚇呆了，接著就在放聲尖叫中驚醒過來。

　　「別叫……」

　　一道困倦慵懶的男音在身旁響起，帽匠嗓子眼一憋，慘叫頓時消音。

　　「……我還沒要吃你。」

　　這意思是自己以後還是要被吃掉嗎？

　　帽匠渾身止不住地發抖，也管不上自己身在哪裡，揪住被子就囫圇往身上一裹，企圖用鴕鳥戰術把自己保護起來。

　　「──嘰嘰嘰！」

　　嘰？小松鼠？

　　棉被山又唰地掀開，帽匠低頭對上一雙熟悉黑眼，小松鼠兩爪扒在他胸前，淚眼汪汪，像是在控訴剛才慘遭窒息。

　　突然一個濕漉漉的東西從旁邊拱上來，帽匠扭頭一看，方才在夢中被他啃了一嘴毛的巨狼緊緊盯著他，一身黑灰毛皮透著漂亮的藍色。

　　「啊……狼狼對不起，剛才太餓就咬了你。」

　　帽匠說完又抿住嘴，狼王伸出濕熱厚重的舌頭舔了一下，男孩被嚇出來的眼淚又強行憋回去。

　　睡鼠默默旁觀整個夢醒過程。這世上為什麼有這麼可愛的小傻蛋？

　　真想欺負他。

　　雖然他的精神體已經搶先做了。

　　「帽匠，我是睡鼠……你是我的嚮導了。」

　　帽匠轉頭看來，似乎呆到腦袋停止運轉。

　　「因為我的資訊素，所以你覺醒了……要去聖所培訓……」睡鼠打了個哈欠，手邊還放著請求調任聖所教官的申請書。填寫書面文件實在催眠，但為了看守這傻呼呼的小獵物，他必須跟過去才行。

　　其實身分覺醒跟綁定關係是兩回事，他只是兜著圈子繞在一起。

　　小男孩就這樣懵懵懂懂接受安排，某方面來說非常好拐騙。

　　

　　※

　　

　　哨兵嚮導覺醒的年紀通常在青春期後，於是十二歲的小帽匠站在一群嚮導中，矮小的個頭幾乎被淹沒；小松鼠也乖乖蹲在肩頭，小心翼翼地甩著蓬鬆尾巴觀察四周。

　　睡鼠作為擁有豐富實戰經驗的教官，理當備受矚目，但他習慣藏匿氣息與蹤跡，通常只在演練中現出真身，其餘時間都會躲在帽匠周圍，暗中觀察並保護他的小嚮導。

　　於是，所有嘗試接近帽匠並釋出善意的哨兵們，無一不感受到新來嚮導周身圍繞著兇猛威嚇的資訊素，好似一座陰森可怖的森林全面籠罩，走近一步就會迎頭劈來高山酷寒風雪，能將人活活凍死。

　　而這強悍氣息，與他們同時新進的神秘教官有高度相似。

　　在帽匠毫無所覺的情況下，頭上就已經自動浮現了專屬睡鼠的標記。

　　「帽匠……在聖所還行嗎？」

　　經過三個月的觀察期，帽匠終於稍微放下心，不再時時把懷錶揣在懷裡偷摸，藉此緩解緊張了。

　　「一切都很好，只是……我感覺同學好像都不太敢接近我？我不明白……」同樣讓帽匠放心的還有這位哨兵教官，男孩不再如初見時壓抑情緒，此時嘴唇噘得老高，偷覷同學們的目光又揉著困惑與渴望。

　　孩子想交朋友，自己能怎麼辦？

　　睡鼠不得不壓抑強烈佔有慾，將資訊素的濃度稍微降低。

　　之後果然陸續有嚮導──哨兵依然被睡鼠視作潛在敵人驅離──與帽匠玩在一起，連小松鼠也跟一群齧齒類精神體一起上竄下跳、快樂交換果實儲糧。

　　這可把小男孩高興壞了，特地找來一條藍底橘紋的緞帶送給教官，還親手把散亂的頭髮紮成馬尾。

　　面對睡鼠含笑的注視，帽匠笨拙地辯解這是自己用剩的。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位總是面無表情的教官居然笑起來，在一旁嗅聞松鼠的狼王又是多麼想把小嚮導摁到懷裡欺負。

　　帽匠依然正常發揮、無知無覺，在眾人眼中，這兩人的綁定關係幾乎成了共識。

　　

　　然而只要戰爭尚未結束，身為哨兵就永無寧日。

　　一紙緊急詔令將睡鼠調往前線，臨行前，帽匠跌跌撞撞跑來，揪住教官的衣襬，「你去打仗……要好好注意自己，不要像當初一樣餓到昏倒了，知道嗎？路邊很危險的。」

　　睡鼠彎下腰，將又軟又嫩的小嚮導抱了個滿懷，在嘆息中低聲道：「我喜歡你。」

　　原來被人惦記、被人掛念，也能讓殺戮機器感到一絲溫暖與慰藉。

　　原來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在哨兵轉身離去後，帽匠待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高大強悍的背影，這才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睡鼠說喜歡……我也是嗎？。

　　沒等男孩釐清這異樣的思緒，分離焦慮就先一步如萬蟻般，瘋狂吞噬他的心尖。

　　儘管兩人尚未實際綁定，但與哨兵日夜相處的日子，也讓嚮導本能地感應到對方的身心狀態。

　　隨著驚懼與焦躁日益強烈，帽匠終於坐不住，憑著莫名的信心與謹慎，從聖所偷溜出來，朝睡鼠所在的方向拔腿狂奔。

　　也不知是天佑小嚮導，抑或弱小的生物在偵查並避開危險方面，有著比猛獸還驚人的天賦。

　　帽匠這糊里糊塗地一通跑，居然也能穿越大半前線，一路追蹤到巨狼的氣息，在睡鼠精神瀕臨極限的前一刻趕到。

　　「睡鼠！」

　　睡鼠驚愕回頭，那尚未成年的小嚮導孤身站在戰場上，從千里之外奔赴到他身邊。

　　哨兵戰鬥本能瞬間激發到極致，狼王仰天爆出怒吼，極度強悍的精神威壓當即將敵人震飛。睡鼠眨眼間就趕到帽匠身邊，將小男孩攬入懷裡護住，同時反手一刀刺入敵人咽喉，另一掌嚴嚴實實地摀住男孩的雙眼。

　　那樣天真明亮的眼睛，不該看見痛苦與死亡。

　　然而他身在前線難免受傷，熱燙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帽匠臉上，可把小男孩急得氣哭了；小松鼠也在空中飛躍到狼王後頸，小爪子緊緊扒住毛髮，本就蓬鬆的尾巴更是炸起毛來。

　　下一秒，男孩瘦弱的身軀竟也激發出嚮導安撫的潛能，稚嫩柔和的精神力將睡鼠全身裹起，洗潤一身疲倦，過度負荷的精神也放鬆下來，源源不絕的力量再次湧入四肢百骸。

　　於是哨兵所向披靡，無所畏懼。

　　睡鼠抱起哭泣的小男孩，溫柔而虔誠地印下一吻。

　　「……睡鼠？」

　　「我喜歡你。」

　　小男孩懵懵懂懂也無妨，他只想藉此表達愛意。

　　晦暗多年的森林終於迎來第一道陽光。

　　原來帽匠就是他生命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