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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藏瓜〉

「有道是,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時序進入秋天。
行走在森林裡,季節的變化就會格外明顯——這是長年四處旅行的梅雪凊的一點小心得。
看似永遠青翠蓊鬱的樹木,在氣溫日益降低、雨水減少之際,也只能任由葉片泛黃凋零,以保存養分與水分,換取越冬的本錢……而這一切,無非都是為了活下去。
「無邊落木蕭蕭下、嗎。」
只不過是一座金黃色的林野、一地的落葉,一瞬間竟然使自己產生了某種傷感的想法,梅雪凊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從上一處暫留的地點離開時仍是夏天,可因為他與尋常旅人不同,在秋收女神即將蒞臨前不留下參加收穫祭、也不向南避冬,反而是直直向北行,穿越據說相當危險的翁格森林,故而才不過幾個星期,就見到了這宛若已然經過數個月的深秋景致。
就目前的結果來看他還算滿意。雖然說森林裡據說「相當危險」的某個東西,似乎在他踏入森林的那一刻就銷聲匿跡,完全隱藏起來了,但他有預感,只要繼續前行,很快就會碰上好玩的了。
果不其然,在梅雪凊撥開最後幾叢灌木後,一片獨特的光景當即呈現在他眼前。
「喔,這可有點意思啊……。」
他笑著,反手拈出了張通訊用的符咒。

他們所到之地,名為北地。
北地與普通人類村落無異,此時正迎來收穫的時刻。
唯一不同、甚至可稱作異樣之處就是,他們並非在土地上收割或摘採作物,而是在雪堆中挖掘作物。
沒錯,北地日前已降下大雪——然而放眼望去,包圍著北地的山頭皆是楓紅,未見絲毫雪花。
而在這樣嚴寒的天氣裡頭,居民挖掘的,是一種名叫雪藏瓜的瓜果。
雪藏瓜是北地的特產,外表像是南瓜,不過顏色比南瓜更紅,味道也更香甜濃郁,最特別的是它的枝條四季常青,無須照料就能在北地猶如隆冬的秋季結出果實。
相傳百年前先民移居至此,本以為能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不料此地氣候古怪至極,四周仍處於溫暖的季節,唯有此地早早進入寒季,作物紛紛凍傷,收成不佳。
就在這一籌莫展的時刻,夜晚,先民們隱約間夢到有誰耳語。
「挖……雪堆。雪裡……越深越好。」
翌日他們半信半疑地行動,竟真的在雪裡挖到肥美的瓜果。
往後居民們便將採收的這種瓜果命名為雪藏瓜,最初採收之日則訂為歸鄉日,會舉行祭典感謝指引生路的某個存在。
「……所以說,我們來的正好,恰好可以參加大後天的歸鄉日。」
此刻,梅雪凊一行人坐在村人們整理出來的一間雪廬裡喝著南瓜湯。
南瓜是村裡現挖的,經過梅雪凊的一番嘗試後熬煮成湯,再加入雪塊降溫。雖說其他人也不是頭一次吃他做的創意料理了,但是看到湯裡飄著不少枯葉跟石頭時,仍不禁猶豫了一下這玩意兒是否真能入口。
湯頭味道非常香濃,彷彿能舒緩一切負面情緒。
但在座有個人依舊非常生氣。
「就只是這樣而已?你有必要突然把我叫出來?」
蘭驀巖一手執著盛有南瓜湯的碗,另一手指著梅雪凊大罵。他本在捲軸中研製新的魔法道具,剛萌生一個新點子的時候卻忽地被梅雪凊叫出來喝湯,氣得朝他直噴火。
「哈哈別生氣嘛蘭兄,我只是一時忘了有通信用魔法道具……」
蘭驀巖比了比正在為阿爾塔盛湯的奧辛。「卻記得通知其他人?」
「那當然,嚇到人家可不好啊。」
「你這傢伙!嘖,我要回去繼續研究了,別吵我。」
蘭驀巖將碗口湊近唇邊欲飲,眼角餘光瞥見梅雪凊懷中有雙眼睛正炯炯地盯著自己瞧,便放下碗隨口問道:「話說回來,你懷裡那隻魔獸又是哪裡抓來的啊?」
「喔喔,你說翠克嗎,」摸了摸懷裡生著一對犄角、張著血盆大口的生物,梅雪凊開心地回道:「是這裡的居民送我的,真的是非常可愛呢!」
「這什麼鬼東西,一點也不可——」說時遲那時快,翠克原先的大嘴突然縮小、集中如鳥喙,接著朝蘭驀巖吐出了熊熊焰火。
蘭驀巖自然是沒有受半點傷,僅領口邊有些許燒焦,碗裡的湯再度沸騰冒泡;當然,情緒也跟著急遽沸騰。
「梅雪凊!」
梅雪凊眨眨眼,笑得更開懷了。

送蘭驀巖回去捲軸、並讓奧辛帶阿爾塔到村子裡散散步後,梅雪凊獨自一人走向來時的翁格森林內。
太陽已行至西方天空邊陲,暈染出大片橙紅。象徵秋季女神之眸的攣生星在漫天霞色之中熠熠閃爍。
這回與前次相反,梅雪凊步入森林沒多久,林間就驟然颳起一陣帶著泥土味、淡淡花香與魔力的風,風疾迅強勁地迎面而來,令梅雪凊的海藍色髮辮揚起一瞬,衣袖飄動。
自梅雪凊後方再吹回來,風在他面前兀自打轉,猶如被人握著的筆一般,在 梅雪凊眼前的地面上劃下痕跡。
梅雪凊認得這種字——這是在距離此地千里以上,某個南方國度通用的書寫文字。
「您好。想必您就是解救我們的恩人。」

在梅雪凊面前書寫的存在,名喚伯格。
伯格是人類、精靈跟矮人共同祭祀的神明之一——豐饒神的旁系分支,介於神靈與妖精之間。
他天賦異稟,僅僅五十歲就能夠協助族長協調天氣、催長苗種,更能夠不用依靠媒介和不具魔力的人類直接交談。
也因此,遇見那個改變他的人。
「有個男人自稱是一方之主,因領地貧瘠,人民苦不堪言。他請求我讓他的領地變回原本的肥沃,我自覺義不容辭,一下子就答應了。」
他到了此地之後盡心竭力協調周圍的其他元素精靈,降下雨水,吹起微風,撫育麥苗,雖說不習慣北方的氣候與作物種類、元素精靈們也異常冷淡,不過祂依舊為北地帶來了數年的繁榮。
十年後的某天,那個人卻失蹤了。
男人失蹤的那年,一切都像晨霧散去的森林般揭開了真貌。
原來男人根本不是什麼領主或貴族,而是一名煉金術師。這名煉金術師一直致力於抽取天地間的靈力加以運用,導致這片他長期待著的區域出現慢性的靈力缺失,景色荒涼。
在發現單憑伯格這一半神半妖無法讓這片土地恢復被抽取靈力前的狀態後,他乾脆收拾研究成果,同時一口氣帶走土地岌岌可危的靈力,離開了。
直到此時,伯格才意識到自己離家鄉有多遠、自己又有多想家。
「你離不開了,是吧?」
「是……」
因為土地靈力的急遽耗損,伯格的靈體不得不強制陷入「分解—休眠」的狀態,以暫時填補空缺。
神為永生,妖精與眾生不斷生滅,介乎神與妖精之間的族裔徘徊在生滅之間。他作為一族中的佼佼者,更是精於此道:在還算和緩的天氣裡汲取滋養靈魂,在酷寒的日子裡凝聚魂火紅豔如瓜。
然而,被拋下的不只有伯格,還有煉金術師的一些基層部屬。
他們僅是群普通人,對於煉金術師的行為不甚了解,單純仰仗其過活;煉金術師離去後頓時失去倚靠,在這嚴峻的環境裡脆弱得像剛出生的羔羊。
伯格旁觀著他們的死,一個、兩個、一群……
「本來想靜靜等待的,但果然,還是無法袖手旁觀。」於是他向北地的先民——那名煉金術師的手下們,伸出援手,分享自己的魂果。
「早該這樣做的。吃下我的魂果的人死後可以選擇是否與我一道留下,幾乎每個人都選擇留下,成為我靈體的一部份。也許我早該告訴他們的。他們其中有些人明明未食魂果,卻仍回來,自願幫助我……是我礙於私情,害那些無辜之人送了性命。」
梅雪凊不置可否,只淡淡地問了句:「既是如此,那解救一詞又從何說來?」
「那人離去前在周圍的森林設下了只進不出的機關,機關中心是個活物,只要我一靠近,牠立刻躲得遠遠的。雖然我未曾親眼見過……您身上似乎有那東西的氣息。」
他想到翠克。「可是頭上有兩隻角,嘴巴大大的生物?」
「應該……吧。」寫字的速度有些猶疑,像是寫的人正一邊偏頭思索一般。
「大概是您身上散發出來的多位強者的氣息把他嚇出森林了。反正只要他離開了,機關就不能繼續運作了。再次多謝先生解救之恩。」
梅雪凊嘴角噙笑,不特別領受答謝,也不推拒,而是看向遠處雪堆裡夾雜的綠意。「你想讓我帶你回去嗎,」梅雪凊把視線移到地面字跡上,只一眼,便又移開。「不,你不是為此事現身的。」
他彷彿感覺到對方淺淺地笑了。「是的。隨著瓜藤蔓延,終有一日我會歸去,如此足矣。
此次現身,一是為當面向您答謝,二是為答謝意,我願盡棉薄之力。」語畢,林風止息。良久,地上才又出現痕跡。「不過看樣子,應當毋須我多事了。」
身為在生滅間往返的一族,他對於靈魂的了解不可不謂透徹;靈魂的形貌、質變以及……命途。
「您有著無懼烈焰的魂魄。縱然路途凶險,也必定化險為夷。」

三天後,歸鄉之日。
說是節日,實際上卻沒有任何熱鬧的氣氛;沒有手勾著手的舞蹈、歡欣鼓舞的歌聲,沒有繁瑣的祭儀流程,有的只是全然的沉寂。
在這一天居民會將雪藏瓜擺在屋子裡某個隱蔽的角落,各自待在自家屋子內,盡可能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做。及夜,則靜靜地飲用摻入少量獸血的血酒,諦聽細雪落下。據說這舉動是為了模仿遙遠昔日先民受指引前,一籌莫展的困境。
這正合梅雪凊的心意。早在見到這皚皚雪景,不,早在啟程前往北方之時,他就想在一處降雪之鄉暫且停駐欣賞了。
只可惜,無梅。這也是當然的,畢竟此地是土地靈力耗竭造成的寒冬,實際上仍屬於秋之領土。何況,並不是處處皆栽有梅樹。
雪,從早下到晚。蘭驀巖直接說了自己沒興趣,要留在捲軸裡;阿爾塔晚飯後敵不住睡意,讓奧辛送回去了。草廬裡僅剩梅雪凊與奧辛對雪小酌。
他倆一是冰龍,一是生長於深海中的章魚,比起溫暖,無不更喜歡寒冷,遂乾脆將北地居民為其生的柴火熄滅,改以內在蘊藏著火光的深海藍曜石和微光魔法照明,不知情的人若看見了,恐怕會以為這間屋子鬧鬼,飄著藍色鬼火; 除此之外,他們還將草廬的窗子和門打開,任憑風的聲音、雪飄落在雪堆上的聲音、遠處其他人家的柴火劈啪作響的聲音,這些細微的聲響環繞著他們。
取出酒杯,注入北地人贈與的酒水,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起來。
「奧辛閣下,您和姪女對於捲軸住得還習慣嗎?」
「嗯。」雖然面上表情仍是沒什麼變化,但那雙黃綠色的眼瞳內滿是真誠。
「那就好。若有其他需要,別客氣,請務必再跟我說喔。」
梅雪凊笑著,又啜飲一口杯中物,望向窗外。
忽然間,他隱約看見漆黑裡出現一抹艷紅的色彩。
「嗯?」
光愈來愈亮,看得更清楚了。
是雪藏瓜。
因他們是外人,沒有特別忌諱必須要讓雪藏瓜放在視線不能及之處,故而其他居民在庭院內堆放了些瓜。
瓜在黑夜中幽幽亮起,像是火光,燃燒著覆蓋住它的雪,也像是亡魂,泣訴緬懷著活著之時。
他突地想起男孩說過的話:留滯於此的、無辜者的魂魄。他覺得些許不適。記憶翻湧著。身體某處開始發疼,一次比一次痛。

對不起!請饒了我吧!
救命、救命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些叫嚷,聲嘶力竭。
在冰凍的吐息中,在坍塌的房舍下,在強有力的爪上,回響不止。

「雪凊先生?」
梅雪凊硬是維持住笑意。
痛。好痛。
疼痛的源頭,有道熟悉的嗓音在低喃。

這次的丹藥只缺一味引方,需要帶血的龍鱗龍指甲……
你可以給我的,對不對?
一下下而已,很快就拔完了,我馬上幫你治療,完全不會有疤,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興許是毒發加上血酒發揮效用,他彷彿看見自己的完好無缺的指尖再次滲出鮮血。手指虛握,那些理應不存在的鮮血,一點、一點,滴得掌心手臂都是。
「哈哈,今日得與閣下於此良辰對美景小酌,實在是相當暢快呢。」
眉眼的笑意更盛,他朝奧辛舉杯致意。
頭暈目眩。他感覺自己的思考變得斷斷續續。
如今已經無人再喚他「丹墨」,現在的他,是「梅雪凊」。
可是那梅呢。沒有。雪啊雪,雪中無梅。梅花豈會為自己綻放?自己這種惡劣的、只因為一時氣憤便奪走無辜之人性命的人。
奧辛舉杯回敬。
這些想法,梅雪凊不會說出口。一個字也不會。絕對。
這是他自己的罪孽,愛與恨、鮮血與誓言,通通合該獨自承受。殘忍醜陋的本性用謊言包裹就是,沒有人會有所覺察。
即使會因此沒有真正知心之人。
不理會對方投來的視線,他一口氣將黃湯飲盡,睡昏過去了。

*****
「別跟過來!」
「你以為我是什麼大好人嗎?不,我沒你想的那麼好,我就只是個會殺無辜的人出氣、結果自己想死也死不了的怪物而已——」
「——我有資格活下去嗎?」

安頓好梅雪凊之後,奧辛在屋內一隅落座,觸手隨意抓起一本放在几上的《海陸礦石新論》,再從矮書架上取下一本《海洋史傳》。
叩叩。門後探出一個矮小的身影。是阿爾塔。
阿爾塔絞著手,有些擔憂地望向奧辛。
「那個、奧辛叔叔,梅叔叔他……」
「不必擔心,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他起身,走近阿爾塔,一手抱著兩本書,另一手摸摸小姪女的頭,然後搭著她的肩膀往外走。
「因為,我們約好了。」
即使梅雪凊說他自己身負罪孽,汙穢不堪,那又如何?在奧辛眼中他依舊美麗強大,猶如無論如何切割,內部皆躍動著火光的深海藍曜石般奪目璀璨。
梅雪凊——丹墨,他向奧辛敞開的心,那些溫柔、痛苦、瘋狂、扭曲……奧辛會一併接納,絕不放手。
正如同當時所言:「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陪著你。請讓我與你同行。」
願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俄而,奧辛瞥見屋角有條瓜藤。
明明已是深秋了,那枝條仍如初春那般鮮嫩翠綠。
宛若宣告著,一切必然會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