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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期不明》05

腳下的路一開始是熟悉的。石板鋪得整齊，路邊還能聞到剛翻過土的味道，早起耕田的人在遠處喊著，聲音隨風傳過來，被拉長、變細，最後散開在一片低低的嗡鳴裡。

再往前走，路開始變得不那麼平整。土路上有舊車轍，雨水沖刷後留下淺淺的泥痕，風一吹就帶起細小的灰，落在鞋面上，沾在衣角。

若王寺沒有停，呼吸平緩，每一步踩下去，鞋底會微微陷進泥土裡，發出一聲悶響，又慢慢拔起來。

路邊有一間小茶鋪，草棚屋簷下掛著還沒收起的燈籠，紙面上有幾處破洞，風過時輕輕晃著，發出乾脆的抖聲。掌櫃的坐在門邊打著哈欠，看見他只是點了點頭，什麼都沒問。這裡是要上北邊道的人常走的路，誰帶著什麼樣的神情走出去，掌櫃的見得多了。

出了茶鋪那一段，前面就是山路。

樹影壓得低，路窄起來，只有中間一條踢踏得硬實的痕跡，兩側是濕軟的泥土和鋪著青苔的石塊。風開始變冷，帶著山林裡特有的土腥味，還混著野草被曬乾後的一絲淡香。

他走得很穩，不急不緩，步伐像是量過一樣整齊。

只是越往前，心裡越靜，靜到每一聲鳥鳴都聽得過分清楚，每一滴水珠落在葉面上的聲音都像打在心口。

他知道，走過這條山路，過了北道口，就再沒有回頭的理由了。那是一條只有單向出口的路，回不來，也不能回。

走到半山腰時，霧氣又開始聚起來，沿著山腰慢慢漂上來，薄薄一層，像輕紗一樣掩住遠處的輪廓。樹影被拉成一片模糊的墨色，前方的路只剩下腳下這一步看的見，再往前，是灰白，是無聲，是未知。

他停下來，抬頭看了一眼，霧裡什麼都沒有，只有輕微的風聲和遠處不知名鳥類拍翅而起時帶著的一點驚動。他閉了閉眼，深呼吸，把手放進袖口裡握緊，掌心是溫熱的，指節卻冰冷。

然後，他邁步走進霧裡。

腳步聲落下，霧氣輕輕翻動，路面潮濕，鞋底摩過泥土時發出輕輕的拉聲，像誰在低聲應答。他不回頭，霧氣很快將身影吞沒，只剩下一條淡淡的腳印，在潮濕泥地裡留下一道淺痕，很快又被微風和露水抹平，像什麼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霧散得很慢。走過山腰那段窄路後，前方有一道緩坡，兩側是密生的灌木，葉面上掛著水珠，走過時會滑落下來，打在袖子上、領口邊，沁進布料裡，有點冷。他沒有抖，只是把衣襟拉了拉，腳步一樣穩，呼吸緩慢，眼睛平視前方，每一步都落在最硬實的地方。

山路分岔處，有一棵斜長的松樹，樹皮上有一道被刮過的痕跡，起初只以為是野獸留下的，但蹲下身細看時，能看到那痕跡的邊緣有細碎的刀刃削過的紋理，劍柄尾端輕敲樹皮後留下的小小白痕。

——他知道這是標記。
只有清右衛門才會用這種方式，隱晦、只給懂的人看見的標記。

他抬起頭，霧在樹枝之上聚成一團，不散，裡頭什麼都看不見。他沒有猶豫，順著那道痕跡指向的方向走去，腳步仍然平緩，像是習慣了等待，習慣了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找到極輕微的暗示。

再往前，是一段陡坡。腳下的泥土被雨水沖刷過，邊緣有滑落的痕跡，幾道細長的印子從坡上斜斜劃下來，像有人跌過、或是用手肘撐著下滑的路線。

他蹲下身，指尖輕輕按在那痕跡裡，泥土已經乾了，邊緣卻還是鬆散的，說明這痕跡不久前才有。他抬起眼，霧開始淡了，遠處的山輪廓在薄霧後隱隱約約露出來，一條小徑蜿蜒往北，邊上有碎石，踩過會發出輕響。

再往北，是灰岳城方向。

霧越來越輕，露水沾在髮尾上，冰冷得發麻。他順著那條小徑走下去，步伐一樣穩定，指尖收在袖口裡，微微用力握著，掌心溫熱，卻不見汗。走過一段平地時，耳邊傳來一聲極輕的鳥鳴，細小、短促，尾音帶著一絲不自然的顫抖。他頓了一下，眼神掃過兩側，草叢裡有被壓過的痕跡，葉片折斷的斷口還泛著新鮮汁液，還未乾。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有人在前頭，或剛走過，或還在不遠處，靜靜等著誰會來找。

他深吸了一口氣，指尖慢慢鬆開，呼吸平穩，沒有退步，也沒有快走，只是繼續往前。風從山谷裡刮過來，帶著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和樹皮被雨打濕後的澀味。衣角被吹動，輕輕拍在腿側，發出極輕的聲響，像誰在低聲說話，又聽不清。

走到坡底時，他看見了一片被翻動過的地面，邊緣有幾根折斷的草莖，壓痕凌亂，像是有人在這裡停留過，或是短暫地交手。泥土裡有一點點淺淡的紅色，早已被雨水沖淡，只剩下褐色的暈圈，藏在落葉底下。沒有明顯的跡象，只有冷。

他蹲下身，把手掌覆在那塊濕冷的泥土上，掌心傳來微微的凹陷感，像是在觸摸一口尚未填平的井口，深不見底。他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指尖輕輕劃過那道暈痕，動作小到像在拂去灰塵。

風靜下來了，山林間只有蟲聲斷斷續續，空氣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薄薄地覆在背上，像是一層看不見的布，把肩膀壓得微微發沉。他抬頭，眼神落向前方那條細細的路，腳印已經被雨水沖得模糊，但方向清楚，通往北邊，通往邊界。

他慢慢站起身，將手中的細線結緊，袖口裡藏著的紙條有一點微微的皺褶，是他無意間握緊時留下的痕跡。他輕輕理了理衣襟，腳步不快不慢，往那條窄路上走去。樹影慢慢在腳邊後退，霧氣再次聚攏，身影被包進灰白色裡，沒有聲音，只有一陣細微的、草葉擦過膝頭的沙沙聲，在身後輕輕落下，很快被風帶走，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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