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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Monday》

  如果要用顏色來形容這個禮拜一,孫周延會說:藍色的。今天天空的顏色,晴朗;電腦桌布大海的顏色,寬廣;襯衫的顏色,這不是她選的,這是早上出門時已經配好放在衣櫃上讓她換上的。
  憂鬱?這倒是沒有。孫周延喜歡上班,她喜歡開始忙碌的時候,做喜歡的工作,然後偶爾偷個閒傳訊息問問女朋友:妳現在下課了嗎?午餐吃什麼?如果是平常做這樣的動作,總會被虧「太粘人」、「長不大」,可是在上班空擋傳訊息顯得有大人的味道。就算上班遇到的雜事更多,孫周延也會傾向回答:喜歡上班。
  可能光這樣的思考邏輯就有些幼稚吧,但如果可以表現得跟年上四歲的女朋友不要這麼遠的話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孫周延撐著下巴一邊裝作很專心聽簡報一邊偷瞄自己電腦上的時間。下午一點鐘,手稍微在觸控板上滑動,打開跟上班完全不搭嘎的圖片———課表。
  早上三節課,今天下午是空的。孫周延的視線又轉回前面投影幕,眼睛盯著報表,指尖卻在脖子上的貼布上撓啊撓,這已經是她今天第五次覺得貼著的地方癢了。
  「抑制貼才剛換新的,沒道理過敏啊。」會議結束後立刻前往洗手間撕開看,倒是沒有紅腫也沒有疹子,單純很癢,只能私下來用力的抓。
  只是她這一舉動嚇壞了後面進來的同期,「喔!我的老天啊周延。」拿著化妝包的同事退避三舍,門關上前用近乎哭喊的聲音說:「孫周延啊,妳有點Alpha的自覺好嗎?味道!」
  「對不起。」她手忙腳亂趕緊貼回去,努力用長手長腳的優勢把自己的味道搧往抽風機的方向。同事等在外面好一陣子,才臭著臉進來。
  「幹嘛呢,貼不住啊?」同事沒好氣的問。
  被罵了有點委屈,可是沒考慮到別人這點也是有錯,她撅著嘴抱怨:「覺得癢。」
  「過敏了?太久沒更換了吧?」
  「沒過敏,而且我昨天才換……。」
  講到這裡孫周延倒是自覺性的停下話,換抑制貼通常都是易感期才會做的事。同事曖昧的盯著她,一邊補妝一邊問:「都成年了還臉紅啊?」
  孫周延忍不住反駁:「成年也能臉紅啊。」
  「好久沒看到妳家姊姊了,現在在大學當講師當得還順利嗎?」
  「挺不錯的。」可以兼顧寫作的樂趣又能有經濟收入,看得出來女朋友很自在,「她很適應。」
  「很好啊。」同事抹上唇膏抿了抿,「我們同期只有妳這個Alpha看起來有機會。」
  「啥啊?」
  「早生貴子啊。」
  哎,說什麼呢。孫周延跟同事嘻嘻笑笑,「妳不也很穩定嗎?」
  「我跟我男朋友哪有妳們這對穩定?」
  「妳們之前大學還笑我呢,說我專門去勾引『努那』。」
  孫周延翻這筆舊帳通常很能解決問題。當時公開可是被大多數的同學不看好,只有少數幾位支持。
  「那都過去了啦。」果然,在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化妝室時把話題斬斷了。

  當了上班族之後,有一個遺憾便是,外頭天氣再好都不能出去曬太陽。等到真的可以曬到太陽的時候,不,如果運氣好不用加班才能擁有一點點夕陽,運氣差的話直接等來月亮,或者是,連月亮都沒有的首爾。
  孫周延今天算是運氣好,她上週剛結束一個案子,難得的空擋竟然上司放行準時下班。整個組歡呼,孫周延也跟著用掃的把桌上的雜物掃進背包裡,準備立刻走人。
  「欸,周延。」不想把酒局表現得太明顯,以免上司攪局或者同儕嫉妒,同組的組員用暗號問:「要不要一起搭地鐵?」
  通常這樣問,上下班搭公車的孫周延就會知道意思。可是她今天很想回家,也想不透幹嘛這麼想回家。可能是很少禮拜一可以早走吧?禮拜一下午如果沒課的話,女朋友會在家裡看書等她回家。
  「不了,今天晚上看球。」這也是暗號,意指回家。
  同事大概也猜得到她的心思,嫌棄的哎了一聲,「妳是女朋友向日葵啊?」
  「我是她的大犬座啊,大犬座知道嗎?」
  「黃金獵犬嗎?」
  「差不多啦。」
  你一言我一語,孫周延在公車站跟要去喝酒吃飯的同事道別,雙手插在口袋裡,稍微聳肩把後背包提上來一些。做完這個動作,她隱約感覺到旁邊的兩個高中女孩子在偷偷看她,她下意識的頭一低,不動聲色地往旁邊一步離遠一些。
  對人太好了,才會在一開始被人家說是中央空調。也是因為對大家都太好太黏了,才會一開始被誤會不喜歡姊姊,更被大家唱衰感情活不過三天。孫周延自從大學畢業後努力調整這個習慣,至少,招蜂引蝶的動作少做為妙。
  搭公車四十分鐘的車程就能到她跟女朋友同住的家。共租的二樓公寓有難得向著陽光的陽台,孫周延抵達家門口時看到樓梯小窗外還算是有太陽,謝謝老天,冬天過了,才得以擁有越來越長的日光。
  她開門時怕女朋友在專心寫作,或者在看書,把人嚇到可就不好了。小心的把門給推開,探頭入內先看清楚屋內的狀況。看樣子,不在右邊落地窗前小小的客廳,也不在左邊廚房跟餐桌前。低頭看,家居拖鞋不在高跟鞋在,人是在家裡的。
  孫周延關門的聲音刻意稍微大聲一些提示,再扯著喉嚨喊:「歐尼,我回來了。」
  「喔。」聲音從房間出來的。在房間幹嘛呢?孫周延把背包放到餐桌椅上,將外套在玄關鉤子上掛好,在廚房很快的把手洗乾淨。
  「歐尼妳在幹嘛?」她邊擦手邊問。
  「我剛回來,在放東西。」
  喔?剛回來?難得放學之後沒有馬上回家呢。正想走去房間找人,卻聽到她說:
  「周延,把冰箱裡的草莓拿出來。」
  草莓?原本已經要走到房門前立刻又停下腳步,「草莓?歐尼買草莓嗎?」
  「對,去拿出來吃。」
  「喔。」
  孫周延折返回廚房。冰箱裡冰著一大碗已經去好頭的大顆鮮紅草莓,這看上去不便宜啊。孫周延再度為今天女朋友的取向感到意外。一邊讚嘆這草莓紅潤又碩大實在太難得,一邊坐在椅子上等著房間裡的人出來。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孫周延立刻回過頭看過去。
  「喔!」今天早上孫周延是起的晚的那方,今天第一次看到女朋友的穿著,「很漂亮呢。」
  年長她四歲的女朋友金炫廷穿著一身碎花裙,纖瘦的身材被淺黃的紗襯得輕盈,就算五官跟氣質總給外人無法親近的漠然感,走來時孫周延卻感受到她洋溢著一股夏季將至的溫暖。孫周延笑開臉伸手討抱,可是張開手時卻突然又覺得哪裡不對。
  「妳去哪裡了?不是下午就沒課了嗎?」她一把摟住女朋友的腰,真的細到感覺一收緊又要斷了,只能鬆鬆的掛著就怕弄疼。
  金炫廷低垂視線看她,慵懶纖細的嗓音問:「妳怎麼知道我下午沒課?」
  「我背下來了。」
  她笑了,「騙人。」
  「我真的背下來了。」孫周延放開擁抱攤開手掌,開始數著,「禮拜一,二三四節;禮拜三,五六七節,還有禮拜四辦公室時間跟禮拜五彈性輔導。」
  只見年上咬著下唇不好意思的盯著她瞧,大概是有點感動又說不出口吧?孫周延不戳破,只把腦袋瓜往她懷裡鑽,「我今天晚上沒有加班,立刻就回來了。」
  「沒人找妳吃飯啊?」
  「有啊。」孫周延皺著鼻頭撒嬌,「可是想要早點見到妳就回來了。」
  「妳每天都能見到我有什麼好提早的?同事找就去啊,不然我就變老媽子了。」
  「誰敢這樣說?嗯?誰敢這樣說?」孫周延討厭聽到有人這樣說金炫廷,更討厭金炫廷拿這點自黑,「我也好久沒能跟妳一起吃晚餐了喔,今天有時間,我下廚好不好?」
  金炫廷的手揉在她的髮絲上,溫柔的順過她的髮頂,溫柔的應許:「嗯,好。」
  貪圖女朋友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玫瑰香,孫周延悶著聲音問:「妳是因為預知到今天我會提早回來才買草莓的嗎?」
  「我哪會預知這個?」都說詩人浪漫,孫周延卻很少從這樣的對話裡感覺到她表現在文字裡的感性,頂多只能感受到她柔軟細膩的心。她抬頭看著金炫廷的表情,總覺得好像有些心事。
  「怎麼了?」孫周延不安的稍微拉開距離,抓著金炫廷的裙擺,「妳去哪裡了?放學的時候。」
  「我……。」
  意料之外的金炫廷看上去遲疑不決。孫周延瞬間覺得自己像是說錯話的孩子。不能問嗎?很私人嗎?為什麽要露出猶豫的、甚至算得上是茫然的表情呢?
  「如果……。」
  如果不能說就先不要說沒關係。孫周延想著要講出這句,但是金炫廷同時之間也看開口。
  「我得跟妳講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什麼?孫周延腦袋裡閃過的第一念頭是:金炫廷要把貓咪抱過來養了。金炫廷的老家養著一隻襪子貓,礙於這裡的房東不給養寵物才繼續放在老家。難道想要搬家養襪子?可以是可以,那這樣還要找房子。
  還是,金炫廷要出書了?之前也出過的為什麼這麼猶豫?不然呢還可以幹嘛?金炫廷要調職去釜山之類的嗎?
  「周延。」
  「嗯。」
  「我懷孕了。」

  喔。都不是啊。
  喔?
  欸?

  「我今天,今天一直覺得很不對勁,應該說最近都覺得身體不對勁。」金炫廷的視線垂在她的手上,看起來心不在焉,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卻緊揪著襯衫,「妳看,妳前幾天……以前日期都有對上的,這次我們卻沒有對上。」
  孫周延前幾天發作起來簡直天崩地滅。渾身發燙的當下,幾乎要變成一頭獅子的孫周延對此現象難耐且不願多花一分力氣思考的解釋是:因為我看到妳忍不住。可是實際上想想應該是金炫廷的日期晚了。
  「然後抑制貼這裡很癢,不是很舒服。」邊講著金炫廷的手放到脖子上,不安的來回摸著今天同樣讓孫周延困擾的位置,「我先去家醫科,醫生說,不然幫我轉婦產科吧,這是Omega孕婦容易出現的現象。」
  孫周延腦袋裡瞬間沒有接話的詞彙,只能硬生生地擠出:「然……後?」
  「然後驗孕,說是有,然後再照超音波,真的有。」
  金炫廷的語氣太平穩了,穩到孫周延稍微能抓回一點世宗大王文字精髓時心情也平靜得跟無風的海面一樣。
  「那,喔。」正好眼前是小腹的高度,孫周延凝視著目前平坦的位置。金炫廷太瘦了,導致她甚至還覺得那邊是凹的。用食指輕輕地戳一下,只有金炫廷運動練出的肌肉硬度,「所以這邊現在住著小朋友嗎?」
  「周延……。」
  孫周延不知道金炫廷要說什麼,在被呼喚名字時她正曲起食指跟中指,小心翼翼的像在敲門一樣,叩叩,點了肚子兩下。
  「哈囉。」她沒聽過自己講話的聲音可以跟身體分家得這麼徹底,語氣好像掌握全局,事實上,腦袋還在當機。
  「哈囉,在家嗎?」
  金炫廷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愣愣地呆望著她。
  「哇喔。」孫周延摟過她的腰意圖感受得更深一些,兩隻手指已經沒辦法滿足貼近的想望,乾脆用撓的,就像在貓咪一樣輕輕的抓著懷孕的位置,「哇喔,歐尼……。」她抬頭望著金炫廷迷濛的表情,「妳……妳有嚇到嗎?」
  「我……沒有。」金炫廷侷促的眨著眼,囁嚅道:「可能是我有猜到。」
  為什麼看起來這麼不安無助呢?孫周延圈緊愛人,深深吸一口氣,沉下心後用自己最平穩的聲音開口:
  「妳願意嗎?」
  「嗯?」
  「妳願意留下她嗎?」孫周延正色問:「我付出我所有的生命,為了妳,然後為了她,付出一切。妳願意嗎?」
  看金炫廷的表情就知道答案。可是不行,這種問題一定要金炫廷說出口。孫周延感覺得到現在懷抱裡的人蘊藏著多大的情緒,她不安,她掙扎,她飽滿的愛跟社會賦予的各種困惑的身份攪在一起。
  這答案可以等的,要等一輩子也可以等的。
  「我願意。」金炫廷的聲音很低,低到都有點啞了,卻堅如磐石,「我也想要她留下來。」
  孫周延這才真正笑開臉,巨大的喜悅真的迎向她、就像火箭一樣飛昇而上,在腦袋裡炸開無數朵煙火。但不行,孫周延再度給自己踩煞車,她不能表現得像年下。
  「這樣求婚的順序就會變在後頭了,會介意嗎?」
  金炫廷搖頭,「本來就沒有這麼在意這件事。」她的聲音很小,都不知道是在怕嚇到孩子還是嚇到她自己,「因為本來就認定好了。」
  哇,這句話!孫周延放棄隱藏無法言傳的歡樂,她笑開臉整個頭都埋進肚子上蹭,蹭得頭髮糾結,睫毛相疊。金炫廷的手試圖撫平她的髮絲。
  幹嘛撫平?就是開心到整個人爆炸啊!哪有人整整齊齊的歡樂大爆炸?
  「周延啊妳又不是狗……。」
  「歐尼。」她現在不尖叫已經很給面子了,壓著在房間裡跳高的渴望,她在金炫廷彎腰等著她開口的耳畔邊狂熱的呢喃:「我愛妳,我世界第一愛妳。」
  她說愛說得總是毫無壓力,這是爸媽姊姊從小寵出來她這個小女兒寵出來的。如果喜歡就表達喜歡,如果覺得好愛好愛就百分之百表達。這性格過去嚇到不少人。相比而言金炫廷內斂太多,不善言辭的金炫廷是「歐尼」,是兼職講師及沈浸文字的詩人,是在咖啡店打工時認識的年上,也是孫周延煮飯超災難的女朋友。但不說卻能感起到她的愛,接受她的熊抱,成為她唯一的Omega。
  孫周延想到今天早上看到衣櫃上的衣物。今天早上金炫廷幫她準備最喜歡的藍色的襯衫,穿上時她聞到衣服上清淡的玫瑰香。她辨認出不是來自香氛、精油,而是金炫廷身上的味道。人的氣味就算是信息素也不應該這麼容易留在衣服上,除非在幫她折好放好之前,金炫廷擁抱過她的衣裳。
  說不出口也沒關係。孫周延再度將臉埋進金炫廷的肚腹上。
  玫瑰花園在初夏時盛開,彼時天空是藍的,大海也是藍的,晴朗的要命,身上還穿著被擁抱過曬得暖暖的衣裳。
  這個星期一位蔚藍得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