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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卻亮起了幽幽的紅光。 那是神桌上的兩盞燈,拜著慈孤觀音的香火。 你呆然地看著那鮮烈的紅,猝不及防,背後的男人突然用布捆住了你的雙眼,那是一塊紅得要命的布,透過纖維,你還能看見那紅在閃耀。 「一家終於團圓了。」男人在你耳邊嘆息。你毛骨悚然,這不是你所知道的杜豐予了,這比你記憶中,他最信何老師時的狀態還要糟糕得多。 「大慈大悲,慈孤觀音,大慈大悲,慈孤觀音⋯⋯」男人繼續碎碎呢喃著,然後捏住了你的肩膀。 「你有沒有看到光?」他問。 「媽的!你在說什麼!快給我取下來!」你尖叫道,試圖去掙離那雙抓住肩的手:「我叫你不要再信那個什麼觀音了!整個家都變成這樣了!少給我裝神弄鬼,杜豐予,美心到底在哪!?」 吼完,你身體爆發出一股力量,甩開了那個男人,馬上取下了紅布條,突然的明亮刺著你的眼,但顧不得那麼多了,你衝向美心的房間。 你衝向美心的房間,撞開門,卻先聞到了一股線香味,和燒過東西的味道。你摸索著開了燈,乍然出現在你眼前的,是一座跟樓上沒什麼兩樣的慈孤壇,那三幅你第一次看到就犯噁心的跪拜人像也各自掛在了三面牆上。 然後——在你寶貝女兒床上的,是個渾身哆嗦的中年女人,正在喃喃經文。那是你再熟悉不過、再憎恨不過的人了,沒有她,現在的日子一定不一樣。 「何百合⋯⋯」 你恨不得剛剛把被驚掉的菜刀帶過來。 聽見了你喊她名字,那女人猛地睜開眼,咧開了嘴。 窸窸窣窣的,有什麼聲音,從那個女人的方向一路過來。窸窸窣窣的。 等等,不妙,你猛地回頭,唯恐那詭異的杜豐予也跟了過來,但他又跪在了客廳的慈孤神像前,不斷三跪九叩。 你又轉回來,正巧見到一條黑白相間的雨傘節從何老師的雙唇裡爬出,濕漉漉地,黏糊糊地。 你向後退了好幾步,躲進走廊的陰影中,但那條蛇似乎並不理你,牠爬出那女人嘴裡後,便在那女人身上來來回回爬行。何百合淒厲地尖叫起來。 「大慈大悲!慈孤觀音!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拿著您的名號招搖撞騙!對不起!請收回您的蛇將!對不起!對不起!對不——」 她喊得沒聲音了,卻還雙手掐住自己的喉嚨,繼續咿咿呀呀地吼著氣音。 你看著這畫面,詭異得直犯噁心,同時從你來到這裡時就能聞到的酸腐氣味越來越濃。何百合還在床上滾來滾去,被那大蛇如同玩具般狎弄著。 那是你女兒的床啊——大仇得雪,你心中卻生不起快意。 你真正擔心的是,美心到底在哪裡?還來不及細想,就聽見了奇怪的水聲。 你不再注意何百合,等那條蛇要攻擊你再說吧——先拿回菜刀總是比較好。你折回客廳,卻看見杜豐予把頭塞進空蕩蕩的魚缸,不對,現在滿滿的,都是奇怪的紅色液體。 「好喝⋯⋯小魚,這藥湯真好喝⋯⋯」杜豐予抬起頭,對你燦爛一笑。那語氣,簡直就是美心。 你感覺到自己一瞬間失去理智。 衝上去,把那王八蛋拖出魚缸,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醒醒吧!你到底把女兒弄到哪裡去了?」你大吼。 他沒回答,你定睛一看,魚缸根本沒有水,杜豐予也沒濕透。但他的眼神渙散,嘴角抖如贅肉。 「杜、美、心、到、底、在、哪!」你一字字地尖叫。 杜豐予的雙眼仍然毫無聚焦,但這次,他回答了。 「美心啊?美心就在這裡啊。」 說完,他趴倒在你雙腳旁,劇烈地嘔吐了起來,又黑又長的髮絲一坨一坨地從他口中流了出來,還邊吐著髮絲,邊咳嗽。你退後好幾步,看著那些捲著血絲與胃液的毛髮,加上剛才的話語,你也幾乎要跟著吐了出來⋯⋯不至於吧。那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你離開的那一晚,美心不是還好好的嗎?你分明知道杜豐予有多愛女兒,他不可能做這種事⋯⋯何百合的事也是,家裡怎麼可能會有毒蛇。 都是幻覺吧?可是為什麼止不住鼻子裡的酸。 杜豐予用力乾嘔了一聲,口裡流出一條黃絲帶,被血染得斑斑駁駁。 你的眼淚落了下來。 「媽媽怎麼了?媽媽不要哭⋯⋯」 你呼吸一滯,是⋯⋯真的嗎?在這麼痛苦的一瞬間,你確實是聽見了女兒呼喚的聲音。聲音的方向告訴你她就在背後,可是為什麼你不敢轉過去呢? 為什麼你這麼暈眩? 簡直就像沾了酒,你的酒量差得很,以前光是洗丈夫和他朋友的那堆酒杯就能讓你身子不舒服,現在就有點像那個感覺。 你轉過身去。 美心正在走向你。 從泛著紅光的神桌那兒,一路滴答著水滴,你親愛的女兒微微笑著走向你。 「媽媽。」 女兒走到你面前,黃蝴蝶結,白襯衫,黃裙子,小小的皮鞋。 「媽媽,我好想你。」 女兒娟秀的黑髮兩邊,隱約有著紅色的角影。 你深呼吸,並微笑。那一瞬間,身為母親的你已經接受了一切。如果是這樣的話,也沒辦法啊。誰讓她是你的女兒呢。誰讓她是從你腹內懷胎十月誕下的骨血。 沒有一個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無論那個孩子變成了什麼樣子。 「美心。」你蹲下去,和襯著紅光的女兒雙眼平齊,你不敢隨意觸摸,濕漉漉的美心看起來一 碰即毀。你微笑:「美心,你怎麼弄得這麼濕?我們去洗澡好嗎?」 「才不要!」美心嘟起嘴,你試圖忽視掉她不自然的膚色與眼瞳。「爸爸一直一直讓我洗澡,我洗了七天的澡了!」 杜豐予突然「哈」地一聲,你跳起來,下意識護住女兒,美心碰起來溼黏黏的,但你仍然摟緊了她。原本吐到趴在地上的丈夫渾身顫抖起來,像皮下鑽過蟲子似的一抖。然後他抬起頭,直直望進你懷裡的美心,接著他爬過來,不住磕頭。 「大慈大悲慈孤觀音,救救我的女兒,大慈大杯慈孤觀音,求你救救美心⋯⋯」 你鄙夷地低頭看他。多可悲。這曾是你深愛的男人。 「美心,爸爸不舒服,我們先去把身子洗乾淨好不好?」你說,放開了美心,伸出右手想牽女兒的手,卻猛地停了下來。 美心有四隻手,到底該牽那一隻? 「美心,我們去浴室囉。」你咬牙,雙手各牽了一邊,像兩個人在手拉手跳舞似地,打算就這麼一路把美心帶去浴室——但卻根本拉不動。你定睛一看,杜豐予抓住了美心剩下的兩隻手。 「大慈大悲,慈孤觀音⋯⋯」 你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美心黏爸爸,如果強拉她可能會讓女兒不開心——其實你更怕的是拉太用力,美心散掉了怎麼辦——但美心這次卻很果斷,她扭開了爸爸的手,皺起小臉,嫌棄地靠向你。 「爸爸沒洗手,好噁心。」她小聲說。 「對啊,爸爸剛吐完,不可以直接拉美心啦,髒髒。」你對美心好聲好氣,卻給了杜豐予一記瞪視,然後拉著美心走向你們家的浴室。美心的房間裡還傳出何百合細微的呻吟,你心一橫,利用身高優勢在美心看到房間前先把門帶上。讓他們自己玩去吧。 然後你轉向走廊,對著牆角黑褐色的髒污皺眉。美心縮在你身邊,哆哆嗦嗦地惹人心憐。你半拖著她來到浴室,卻發現這老浴室一塵不染,簡直比你當初搬進來時還新。 「我不要進去。」美心說。 你深吸口氣,如此乾淨的地方,卻有除不掉的異樣感。那就是縈繞著整間公寓的酸腐味道,在這個地方,格外格外地濃郁。 你逃避不了的。你也有錯,鞏莉芳。你要是再更堅強一點,當時一起帶走美心就好了。你到底是多麼失職的母親,才會想到把美心和那個信教的瘋子關在一起? 「美心,告訴媽媽,你為什麼不想進浴室?」 「因為⋯⋯我不想再關在這裡了!」美心抬起頭,大顆大顆的淚珠往下掉:「爸爸叫我一直泡,跟大蛇蛇一起泡在這裡,說泡了馬上就會好,可是泡了好久好久,我一直一直想去敲門,可是後來就沒有力氣,爸爸不開門⋯⋯爸爸不守信用⋯⋯」 你眨眨眼。美心的最後一句話迴盪在浴室中,可這哪裡是乾淨的浴室?牆壁的磁磚上全是飛濺的褐色液體,浴缸裡盛了一半腐敗的皮肉與骨血凝成的污物,你看得出來,你真的看出來了——你當然馬上就能認出來啦,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都⋯⋯ 杜豐予不知何時站在你身後。 你跳了開來,摸出菜刀,顫抖地防衛自己。但你的丈夫完全不理會你,而是直直盯著浴缸的方向,喃喃自語個不停。 「啊⋯⋯美心,爸爸來了,爸爸帶你回家。」他走過去,趴在浴缸旁邊。你不敢放下刀,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你其實沒那麼勇敢,杜豐予的詭異行為實在太可怕了。 「爸爸來囉——」 語畢,杜豐予開始喝起了浴缸裡的液體。那吞嚥的聲音,就像那些歡鬧的夜裡,他與朋友乾杯後一飲而盡的模樣。 這一切已經超過你容忍的底限了。 「你——這個禽獸——」你撕心裂肺地叫道:「你把我們女兒活活泡死了,連死後也不放過她,還要糟蹋她的身體!你到底有多噁心!杜豐予!」 你衝上去,用力按杜豐予的頭,往死裡按,那一刻你恨死他了,恨死了,那是你苦苦栽培十年的女兒,剛出落成一朵甜美的小花,卻被他這樣活生生地搞沒了!你在這個家受的委屈、傷害、痛苦和壓抑,這一刻全都爆發了出來。 愛喝,哈,就淹死他好了啊!就讓他早點升天去見那個觀音就好了啊! 杜豐予漸漸沒了掙扎,你抓住他的頭髮,將他拉了出來,探他鼻息,確實是沒了。然後你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砰地一摔,杜豐予臉朝下地倒在浴缸外頭,奇怪的是他幾乎立刻就腐爛了,你往後好幾步,不敢去看那蛆蟲。 浴缸裡的是你的女兒,浴缸外的是你的丈夫。你還是個剛復出,話題正熱的公眾人物。哈。 如果這是一場惡夢就好了。 你奪門而出,主臥室閃著明滅不定的光,讓你嚇得倒退幾步。對了,還有女兒的房間,何百合那臭女人,一定是她搞的,也許是那神棍弄出來的幻覺也不一定。 你的腳步堅定了起來,轉身往女兒的房間大步走去。 打開門的那一瞬間,你又馬上關上。背靠著門板,大口呼吸。 你看到了什麼?——方才還在你床上的那女人,現在飄在半空中,仍然被那條雨傘節緊緊地纏繞。太噁心了,太奇怪了⋯⋯這個家,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你深呼吸,不能這樣,不可以就此退縮。你又再次去開那門把,再一次開門時,卻是更多蛇,滿屋子的蛇,沙丁魚似的擠成一坨,你還來不及做出任何動作,就有條蛇朝你衝了過來—— 「不要傷害媽媽!」 你眼前出現一個小小的身影,是美心,美心擋在你面前,生氣地指著蛇罵道。蛇退縮了,縮回屋子裡,一瞬間,屋子裡一片淨空,既沒有神壇,也沒有香火⋯⋯也沒有何百合的身影。 只有眼前,你的女兒。 你伸出手,想要撈那薄薄的身影,可是手卻穿過了美心。日光燈管爆了,自己暗了下來。黑暗中,你反而比較看得清楚女兒的臉,你看著那泡到浮腫的臉龐,覺得女兒一如既往可愛。 你哭了。 「媽媽不要哭。」美心說,你感受到額頭上一陣溫柔的撫觸,彷彿女兒的親吻。 眨了眨眼睛,你抬起頭,眼前是一片滿滿的鬱金香。你又哭又笑,近乎聲嘶力竭。 像幻覺似的,你聽見了女兒唱起了歌。 傻傻的姑娘戴一朵花⋯⋯ 「等著他回來呀⋯⋯」你笑了,接著唱。 彷彿還能聽見女兒銀鈴般的笑聲。 傻傻的姑娘戴一朵花,等著他回來呀。 小小的嘴,藏不住話,都唱成情歌呀。 青山依舊,歲月如常,也不見她悲傷。 有情的人,別問她,你還願意嗎? 美心甜甜的歌聲在你耳邊縈繞著,你應和著她的旋律,想起了第一次站在攝影機前的自己,那時候,你有多害怕啊。突然之間,你覺得不該讓美心早早就走上舞台,即使那是她的夢想,對一個孩子來說,那些殘忍的目光似乎也太早了。 「若有來世⋯⋯你還願意嗎?」 你彷彿聽見美心這麼問著。 你抬起頭,對上了女孩微笑的臉,沒有什麼角,只有頭頂上悠然飄揚的黃色髮帶,那是你親手繫上去的。 「還願。」 你哭著笑著說。 美心不見了,燈管又乍然亮起,你看清了這個房間。你之前以為是開了滿屋子的花,但那並不是真正的鬱金香,那是女兒自己一朵一朵,折出來的紙鬱香花。 「美心⋯⋯」 你魂不守舍地走回客廳,走到神桌之前,捻起了一柱香,你不信慈孤,這些香火本不是祂應得的——你只想要讓女兒好好走。 你帶著香,回到女兒的房間,帶走了幾朵紙花,然後走過丈夫的書桌,拿了打火機,一路走到陽台。 「美心,一路好走。」你將花置於地下,點火燒了起來。 如果女兒可以在天國的花園中奔跑就好了。 如果早點帶她走就好了。 如果當初不要離開家,就好了。 美心還能如以前一般溫暖的話,你所受到的委屈又算得了什麼呢。 你的線香,上達天聽。 你慢慢地醒了過來。 ⋯⋯這裡是,廚房?你怎麼做菜會做到睡著? 你迷迷糊糊地按住太陽穴,總覺得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你趕緊到客廳,卻看見女兒和丈夫正坐在雙人沙發上,手把手地摺著紙鬱金香。 那一大一小傻乎乎的笨拙動作讓你忍不住微笑,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飲料,擺在桌上。他們忙著摺 花,只簡短地跟你說了謝謝。 又有什麼關係呢?你好喜歡、好喜歡這個場景。比什麼大結局都像團圓。 突然之間,門鈴響了。 你打開門,外頭的是你母親。 「媽?」你困惑地眨了眨眼。 「鞏莉芳,你搞什麼,電視台那邊說聯絡不到你,也聯絡不到你老公,最後打電話到我們家裡來了!」你母親一見到你,第一句話就是責備。你無奈地嘆了口氣。 等等。 「我一直都在家裡啊,媽又不是不知道,我息影也是媽要求的啊?」你困惑地說。 「莉芳⋯⋯」母親抿了抿嘴:「我不是要求你,我是怕你被那些亂說話的外人傷害,女人家本來就是該這樣⋯⋯你怎麼傻到又復出了?」 「我沒有復出啊?」 你覺得越來越奇怪,母親到底在說些什麼?你不是整天都在廚房裡備菜嗎? 「而且你這邊怎麼回事,你媳婦怎麼當的,房間臭成這樣?」母親皺了皺鼻子,十分厭惡的樣子。 臭⋯⋯? 你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你終於看清楚了所有的一切。 夢醒了,你早已年華老去。眼前坐著的是你長大成人的姪子鞏劭華,他正一臉認真地,聽你記下每一件幾乎可以說是怪力亂神胡思亂想的事。 你有時候會猛然想起,他小時候跟美心到處玩耍的樣子,可他是倖存者,美心卻沒有那樣的機會。 「⋯⋯後來,我報警了。」你說,喝了一口茶,好苦。「那件事有上報,我是第一發現者,他們只找到了杜豐予的屍身⋯⋯美心,我想,可能那時候,還化驗不出來吧,當時是報成失蹤。」 都過了這麼多年了,講出這句話仍然是鑽心的痛,可是你早已接受現實,沒有人說小公主成為大明星,最後就一定能有個好結局。 邵華握緊拳頭,壓抑著不去捶在記事本上。 「我一定會查清楚那個陸心助法會,給你、給姊姊一個交代。」邵華咬牙著說道,「我還記得,之前美心表姊她⋯⋯常常寄給我紙摺的鬱金香,我知道她生病,不能再去和她玩,所以用鬱金香數數,我想等她寄給我一百朵時,我們一定能再見面⋯⋯」 他話沒說完,你已淚流滿面。 那一天,咖啡廳裡,邵華決絕的話語像一劑強心針,修補了你這數十年來空落落的心。歌聲聽不見了,花也看不清了,但杜美心,至少⋯⋯至少還沒有被這個世界徹底遺忘。 邵華接了通電話,向你道歉後先行結帳,匆匆離去,他說他找到了線索,是一位簡媽媽拜託的,對方的女兒似乎也正受到陸心助法會的招攬。你閉上眼睛,打從心底希望邵華能夠救救她。 不要再有下一對這樣的母女了。 你目送邵華離去,他的身影溶化在陽光下。 你深深祈禱,請讓這一次來得及,拜託一定要來得及。 還來得及,快去救救他們⋯⋯一如你當年回家之前,許下的願望。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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