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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幕


  對於付喪神來說,時間的流逝幾乎難以感受,或許是因為存在的時間過長,導致變得更加遲鈍。

  不過,對環境的變化,他們不可能察覺不到,尤其是顯現之後。

  從一開始的初始刀、初鍛刀再來是因為出陣或是鍛造而陸續帶回的刀劍,漸漸增多的同伴,讓本丸中的聲音越來越多,也更顯熱鬧。

  四季流轉、喜怒哀樂、以及……圍繞在周遭的聲音,他們不再旁觀而是身歷其中,這些都足以讓他們感受到時間的流逝。

  卻也無時無刻的提醒著時間無聲無息又無情的消逝。

  直到現在,依然如此。

  ……

  本丸的同伴慢慢增加,歡騰的聲音仍然在四周不絕於耳,同僚當番時的爭執、手合時刀刃相向的金屬聲,開始遠征、遠征歸來、出發出陣以及出陣返回的聲音嬉鬧聲,一直都未曾停止。

  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

  可卻也悄悄改變。

  不知道是哪時候開始,主上已不再如同當初那般。

  他們開始恐懼時間的流逝,不斷期望時間的流逝可以在慢、更慢一點好。

  回過神時,審神者曾經烏黑的髮已經漸漸染上雪白,曾經頑皮地和短刀們四處追逐喧鬧,爬上爬下的身影漸漸變得文靜,不像以往和他們打鬧,而是和部分刀劍一同坐在簷廊下喝著茶,帶著笑容看著他們追逐嬉戲、聆聽他們的嘻鬧聲。

  外觀之於他們,其實沒有多大意義。

  只是……對於生命的衰弱,他們還是感受的到的。

[]

  清光捧著花束和安定自走廊轉角往審神者的位置走了過來。遠遠的,就看見審神者靠著三日月。

  三日月似乎察覺了什麼,抬眼朝他們看過來,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抬手,食指輕觸嘴唇。

  和安定的聊天頓時打住,他們互看了一眼,放輕腳步。

  直到靠近,才發現原來審神者靠在三日月的肩頭上睡著了。

  難怪,周遭沒有以往的吵雜。

  三日月小心地扶著熟睡的審神者,想讓她改變姿勢。而看著他的動作,清光、安定本想幫忙,可三日月那專注且輕柔的動作,卻是讓他們打住了原本的行動。

  審神者染上白銀的髮披散在三日月的大腿上,時間不留情地在那張他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素淨臉龐上留下足跡。

  指尖輕輕撫過那些歲月帶來的痕跡,眼中滿是如夜晚俯瞰萬物的新月那般,遼闊的溫柔與心疼。

  明明平常就算動靜再微弱都會醒來的審神者,此時卻是絲毫不動。

  付喪神雖是因人而生,可終究與人不同。

  雖然擁有人類無法擁有的長久生命以及能力,可對於生命的衰敗,他們始終無能為力。

  於世間萬物來說,明明應該是平等的生老病死,於他們來說,卻是極為不平等的事物。

  他們的生命不對等。

  他們,只能看著珍視的人衰老,然後死去。

  而自己,卻怎樣也無法追隨。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都一樣。

  彷彿無法忍受,清光將手上的花束往安定懷裡一塞,轉身便快步離去。

  安定先是一愣,本想回首呼喊,可在本丸生活的時間那麼久,又怎麼會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他抿唇,看著離去的背影,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也沒有追上去,只是挪回視線,看著在三日月大腿上睡得安詳的審神者。

  明明審神者才剛醒不久,現在,又睡著了。

  審神者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猶豫了一會兒,安定才在一邊緩緩坐下,將花束小心地放在一邊,有些出神地看著三日月梳理著那頭雪白多於烏黑的髮絲。

  「三日月,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

  安定其實也不知道,只是自然而然就脫口而出了。

  「哈哈哈,不用道歉。」被壓得極低的笑聲,似乎沒有隨著時間而改變,一樣是聽慣了的脫線笑聲,只是──

  「大家都很賣力了。當然,主上也是。」

  努力的不讓審神者察覺他們自從發現審神者的衰老後,恐懼失去的心理。

  努力的保養自己,不讓察覺到自己年華漸逝的刀劍們那麼快的就失去她。

  他們想多陪陪她。

  她想多陪伴他們。

  彼此都沒有言明,卻都在極為努力的延長,那幾乎已經快結束的時光。



   ──只是,那笑聲中竟蘊含著,難以察覺地顫抖。

[]

  「……如果可以,還真想再看看你啊……」

  自言自語般的輕喃嘆息,在房內幽幽迴盪。

  半坐臥在被褥中的審神者,已經沒有過往般的精神,雖然沒有生病,但抵不過時間流逝的身軀,還是逐漸蒼老。

  她也該知足了,無病無痛的走到最後一刻,已經比這世上的許多人還要幸福了,更何況,身邊還有著許多愛著自己的人。

  只是……難免有遺憾。

  因為長久工作而視力減退的雙眸,早在多年前完全墜入黑暗,而失去視力的她本該退休,由其他審神者接任這座本丸,可卻敵不過刀劍們的請求,最終在政府的許可下,繼續擔任審神者。

  公文可以由刀劍代勞,安排當番也能夠言語傳達,提供靈力則是不需要視力,所以──

  從失明開始,她便接受著刀劍們幾乎全方位的輔助,直到現在。

  應該也有十幾年了吧?

  「哈哈哈,是要摸摸爺爺嗎?可以的喔。」

  意料外的,房內響起一道她再熟悉不過的,有些脫線的笑聲以及衣物摩擦聲。

  再然後,她的手就被人握住,然後接觸到了肌膚的溫熱。

  「這樣就可以『看』了呢,哈哈哈。」

  她的手一抖,似乎是因為房內有人而感到詫異,可隨即又平復下來。

  早該知道的啊……他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自從她的世界墜入黑暗以後,她身旁便一直都只有他。

  不是她的安排,因為近侍都是輪流的。可自從被確認已經無法恢復視力後,雖然周遭還是有其他刀劍們,可時間最多的,便是他了。

  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的眼眸一熱,似乎有水氣凝結,但她用力忍住,也毫不客氣的隨意加重手上的力道。

  「嗯,小姑娘精神的很啊。」清朗嗓音有些扭曲的迴盪在周遭,其中微微帶著的,是歷盡千年而蘊含在其中地無盡包容。

  可縱然她再怎麼出力,對於刀劍男士仍就像搔癢般輕柔,而三日月也知道,是她始終捨不得真正出力。

  「三日月,今天你不是應該要帶隊出陣?」

  帶著年老的沙啞,有些無奈又有些放縱的嗓音詢問,手還不忘將那張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美麗臉龐拉成各種樣子。

  真是可惜了,看不見這張漂亮到人神共憤的面容。

  他的面容……雖然不願,可也隨著時間漸漸在腦海中模糊……

  「小姑娘記錯了,今日並沒有人要出陣。」

  「……三日月,我已經不是可以被叫小姑娘的歲數了,別再這樣叫我。還有,我明明拜託長谷部──」

  「小姑娘可能記錯了,妳並沒有安排當值呢。」三日月慢條斯理的截斷審神者的話,讓審神者不禁嘆了一口長氣。

  相處這麼久,怎麼會不知道呢,他們不言而喻的心思。

  「好吧,那就當我記錯。」她不再繼續和裝傻一流的千年老刀討論記憶的問題,而是轉向另一個困擾她很久的問題。「那最少在最後,別再叫我小姑娘了。」

  「嗯,爺爺盡量。」

  雖然像是答應了那般回答,可審神者知道他完全是沒要照做的意思,三日月我行我素的個性可是本丸皆知的。

  如果可以,審神者還真想大吼,到底是怎樣的心態才能對著一張比自己衰老的臉喊小姑娘啊──!

  似乎知道審神者內心的不平,三日月不緊不慢的又補了句。

  「爺爺可是活了千年啊,對於爺爺來說,小姑娘過了再久,也還是小姑娘。」如同當初一般沒有改變。

  審神者再度嘆了口氣,知道自己說不贏他。

  其實他說的也沒錯,從存在於世的時間,三日月其實真的可以算是她爺爺……不,爺爺的爺爺的爺爺?

  可就畫面來看,還真的是……難以接受啊。

  但以心情來說,她還是高興的。

  高興,自己在他心裡仍舊是過往的樣子。

  可是──她終舊,已經不是以往的樣子了。

  「好吧。」最終,她放棄似的妥協,手上的力道也放得更輕,如最一開始的目的,緩緩地撫過他精緻的眉、狹長的眸、堅挺的鼻以及溫軟的唇瓣。

  她細細地用手指描繪著他的面容,既懷念,又眷戀。

  三日月沒有動,任由審神者的指腹在臉上游移,映著新月的眼眸則是倒映著眼前年華不在的審神者。

  夜色般的眼眸,緩緩起了波動,可審神者看不到,也再也看不到了。

  她能用手指描繪他的面容,卻永遠看不見他眼底的情緒。

  冗長的沉默覆蓋了房內的一切,審神者花了很長時間在撫觸,像是要將指掌下的面容牢牢刻在心中那般仔細。

  「……對不起啊。」

  她緩緩地開口,嗓音帶著些微顫抖以及哽咽。

  她試圖不讓眼淚滑落,可卻又抑制不住,只能勉強睜大,試圖不讓眼淚落下。

  三日月見狀,微微一笑,伸出那沒有帶著手套的手,輕輕撫上她的眼角。

  「小姑娘可以哭的,爺爺會一直在。」

  又是小姑娘。

  可審神者已經不想再糾正了。

  自心底深處湧上的強烈情緒,壓過了所有。

  一如以往的溫和包容,她何德何能,能讓這新月陪在身側。

  可她一時的貪婪,卻得讓他往後承受的日子承受思念的苦楚。

  「對不起……」

  當年的愛戀以及不顧一切,隨著時間過去不曾改變。愛戀依舊存在,甚至變得更深,可曾經的不顧一切,讓現在的她想起,則是極其後悔。

  早知道他們的生命不對等,卻還是讓他承受這必然的離別。

  被留下的那個會非常痛苦,她明明知道,可卻自私的要他承受。

  「不能繼續陪你、陪大家了。」

  她的身體她知道,已經竭盡所能的撐下去,可是,終究無法抵擋時間的洪流。

  無論怎麼頑強抵抗,最終還是得被淹沒在被稱之為時間的大浪中。

  淚水還是潰堤了。

  是她先將臉埋入、又或者是三日月先一步將她擁入懷中,她不知道,只知道圍繞在周遭的氣息是讓她如此不捨。

  三日月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拍撫著懷中哭泣的人,半掩的眼簾,讓人無法看清隱在裡面的所有情緒。


  房內斷斷續續的交談聲以及啜泣聲持續了很久,也或許,沒有他們想像中久。

  在門外,眾多付喪神或坐或站,或抬頭仰望或低頭沉思,沒有人動作,沒有人開口,沒有人打擾。

  直到,那扇門被拉開。

  三日月將審神者安頓好,走到門邊,與以往一般和長谷部交談說著什麼,而其他人也像大夢初醒那般,開始了他們平常會做的事情。

  而與以往不同的是,以往還會稍微離開去處理些事務的三日月今日未曾離開房間半步,最多就是站在門旁和他人交談。

  其他刀劍們則是有默契的一個接著一個的跑去找審神者聊天講話甚至撒嬌。

  若是平常,長谷部早就怒吼著把人給趕了出去,為的是不要增加審神者的負擔,而一期一振和燭台切也會在旁邊安撫爆走的長谷部以及幫忙制止偶爾會失控的同僚。

  可今天,沒有人這樣做。

  審神者格外的有精神,而所有人都面帶笑容,甚至連較為寡言的刀劍們也加入了聊天的行列,直到太陽西下。

  所有人的面容下都隱藏著同樣的心思,卻沒有人揭穿,也沒人道破。

  ……

  …………

  深夜,審神者離開了。在三日月的懷中,帶著平靜的笑容離開人世。

  這天夜裡,萬里無雲,皎潔的月懸掛在天空中散發柔和的光芒。

  一切如常,沒有絲毫改變,時間仍然繼續轉動,沒有因為一個人的逝去而有所停留。

  也許,在這個世界唯一公平的,就是時間的流逝。

  無論誰來、誰走,都未曾停留。

  []

  被留下的人,體會到的孤獨是先走的人無法感受的。

  可先走的人,那種不捨被留下的人的難受,也不是留下的人可以體會的。

  三日月輕輕的將她放回被褥,看著那帶著溫柔笑意,安詳離開塵世的臉龐,手指就像怕弄痛對方似的,極為輕柔的撫過。

  長谷部看著三日月沒有離開的打算,也不阻止,靜靜地拉上門離開。

  審神者和三日月的關係是公認的,所以,會如此也是想像的到的。

  房內人的離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只是專注手上的動作。

  指掌輕撫的那人,已經不會睜開眼睛了。

  『若是痛苦,忘了也沒關係。』

  遺忘很容易,畢竟若是要他人接手本丸,他們可以選擇被洗去記憶。

  最後,她這樣說。

  可三日月清楚的知道,她其實不希望他遺忘。

  只是單純不要讓這些陪伴自己走過這麼久的他,以及他們難受,所以如是說。

  「爺爺雖然老了,可是記憶力還是不差的。」

  他怎麼捨得,已經不存於世的她,被他所遺忘,然後完全消失在這個世上?

  沒有人希望,也不願她再死一次。

  無論將來如何。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她未出口的詢問。

  ──三日月,這些年後悔過嗎?

  她沒問,他當然就沒回答。

  他在世上存在千年,看過不少悲歡離合,生死有命,他早就知道,又怎會後悔。

  若當初沒有這樣做,他知道,現在他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