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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花嫁》02

「你才是想娶我咧！」勘兵衛整張臉都要漲紅了，指著他的手都微微發抖，「我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講話啊——這根本是強迫入贅！我連聘禮都沒收到！哪門子的成親啊！」

年輕的山神很清楚，依照村子的傳統，這段山路對送供品的「新娘」來說不過是往返一趟，是件除了耗費體力之外，沒什麼難度的任務。吃點糧食、跪拜祈願、喝一口酒，再打個哈欠、伸個懶腰就能走下山回村子曬被子了。

可眼前這個明明應該可以拍拍衣擺走人的人，卻在幾次嘗試後依然折返回來，一臉怒氣地在祭壇前揮著袖子朝他吼，樣子有點可愛，讓清右衛門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得肩膀微微晃動，像是被這場意外的鬧劇發展逗樂了。

櫻木本來很想回答「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來著，但看著眼前生氣的人類青年，他決定先不要火上加油。

櫻木清右衛門站在交織而成的樹根祭壇旁，眯著眼望向那條勘兵衛剛才走過的山徑。風拂過林間，草葉婆娑作響，山鳥驚飛，什麼都跟平時一樣。

怎麼會走不出去呢？他一邊思索，一邊朝勘兵衛走去，袖擺掃過枝葉時帶起微微塵土香。他語氣沒什麼起伏，只是淡淡開口：「好吧，那我陪你再走一趟吧。」

勘兵衛瞪他一眼：「那你還不快點…！」

兩人並肩踏入林間小道。最初還能聽見鳥鳴與溪流聲，可走著走著，聲音便像被什麼吞了似的，連風都變得稀薄。太陽高掛著，可光線卻透不進林葉之中。周圍空氣不像封閉，而是……被拉得很長。

「等等。」

就在勘兵衛又一次踏上那條仿佛怎麼走都走不出的山徑時，清右衛門忽然伸手擋住他。手臂橫過眼前，指尖落在勘兵衛肩前，力道不重，卻讓勘兵衛下意識停下腳步。

「這條路……先別走。」

清右衛門垂下眼，神色凝重了些。他抬起另一隻手，指尖輕輕勾動，像是在空氣中畫出某種看不見的符紋。風微微湧動，林葉靜止了一瞬，空氣彷彿也跟著發出了細微顫音。

勘兵衛愣愣地看著這畫面，那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拂動水面，卻不知怎的讓他心裡也隱隱緊了一下。

清右衛門閉上眼，掌心向外輕輕張開，彷彿在感受什麼——他的神力沿著山林的氣脈伸展出去，像一道微光般融入大地與枝葉之間。可下一瞬，他的眉心微微蹙起。

察覺到某種不對勁，那股感覺並不是如結界般的封鎖，而是……空間被拉長了。像是一條本該拐兩個彎就能看到山腳的小徑，忽然被誰偷偷延長了數倍，幽深得有點過頭。

清右衛門皺了眉。自己在這座山裡待了多久？照理來說每一條小路、每一塊岩石、甚至哪裡住著哪隻狐精他都了若指掌。可此刻他也無法確定腳下這片林地到底是他熟悉的哪一段。

「……這裡不是不能走出去，」他終於開口，語氣裡帶著少見的困惑，「而是這路，被誰延長了。」

他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著腳邊那些葉片與樹根交錯的方向，像在從中讀出什麼玄機，但沒看出所以然。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滿臉不耐的勘兵衛，輕聲嘆了口氣。

「奇怪了……我可是山神，這座山怎麼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勘兵衛嘖了一聲：「你到底是不是神啊？」

「……我開始懷疑了。」清右衛門低語，他轉頭看向勘兵衛，眼神一凝，語氣突然有點懷疑：「你是不是，對什麼東西許過願？比方說……不想回家？」

「誰會不想回家啊！」勘兵衛立刻回道，語氣裡帶著被誣賴的惱怒與一點莫名的心虛，「我還有書要看、還有很多事要做！誰要在這山裡被你綁架啊！」

「我可沒綁你。」清右衛門攤了攤手，「要是我想綁你，我直接下山綁人不是比較快嗎？怎麼還要等村長派你上山啊多沒效率……」

「你再說一遍？」勘兵衛瞇起眼。

「……好，我閉嘴。」

看到俊逸的神明這副乖巧的樣子，勘兵衛覺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嘆了口氣，「唉，幫我想想辦法吧，山神大人……」

清右衛門聳了聳肩，轉身便往回走，「既然這山不讓你走，那就先回我那邊吧。住一晚，吃點東西，說不定明天早上就能走出去了。」

令人困惑的是——明明離開那條詭異的小徑不過幾步，他們拐過一個彎後，眼前的空間就像被誰輕輕攤開似的，空氣亮了起來，風也恢復了正常的流動。一路往清右衛門的住處前行，竟是前所未有地順利。

這讓若王寺勘兵衛的臉色更黑了。

「為什麼要回你家就走得這麼快？」

「這裡本來就是我的地盤啊。」清右衛門理所當然地說，「再說了，你真的不考慮留下嗎？風景好、水源乾淨、還有免費山神陪聊，這待遇哪裡找？」

風塵僕僕的人類青年沒有回答這位神明的問題，勘兵衛用袖子狠狠搓了把臉，一臉無奈地小聲咕噥：「……倒楣到這種程度，我真的該去寺裡問問我哪年犯太歲。」

櫻木清右衛門輕笑一聲，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領著他穿過這片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林地，而腳步聲落在地上時，甚至透著幾分輕快的節奏。

穿過一段林間小徑後，風開始變得柔和起來，空氣裡不再只是潮濕的泥土味，還混著一點淡淡的木香和草葉被陽光曬過後的清甜氣息。

櫻木清右衛門走在前頭，動作不急不緩，像是早已熟悉每一根樹根的位置，連石頭突起的方向都能提前避開。

沒多久，眼前的視野忽然開闊起來——幾棵老樹在山腰處自然地圍成了一個弧形的空間，而在這片樹影遮蔭的中央，坐落著一間小巧的木屋。

木屋只有一層，屋頂用厚重的木片和乾草搭成，邊緣鋪著防風的樹皮，牆面雖舊但乾淨，窗框邊還吊著幾串風鈴與曬乾的藥草。屋旁有個簡單的木架，掛著用水沖洗過的石器與木碗，屋前的空地被清掃得乾乾淨淨，還鋪了些平整的石板，像是刻意為雙腳準備的落腳處。

「這裡啊，」清右衛門一邊推開門，一邊轉過頭來笑著說，「是我偶爾假裝是人的時候住的地方。」

「……你還會假裝自己是人？」勘兵衛沒忍住挑眉。

「會啊，神也有放空的時候吧。」清右衛門笑著揚了揚下巴，指向屋內，「裡面不大，主要是給我自己待著用的。祭壇那邊太吵了——雖然是山，但你知道的，風聲、動物、樹木、有時還會聽到村民在山腳說話……訊息太多了，多到會讓人腦袋打結。」

屋內的光線柔和，因為窗戶開得大，自然光傾瀉而入，落在木製的地板與桌面上，連牆角的塵粒都顯得溫暖。

內部擺設極為簡單，只有一張矮桌、兩個蒲團，以及牆邊用木箱堆疊出的器具與瓶罐。炊具與茶壺整齊排放在角落，屋裡散著淡淡的煙火氣與曬乾的青草香。

「你是說……你有時候就是為了放空，特地跑來這裡過人類生活？」勘兵衛一邊脫下外衫，一邊狐疑地打量屋子。

「沒錯，」清右衛門淡淡地回，聲音像午後的風那樣懶懶的，「一開始嘛，我確實還蠻積極工作的——想說既然成了山神，就來整頓山勢、調和氣脈、保護動物……做得挺帶勁。」

他一邊說，一邊從木櫃裡取出一壺水，倒進石杯裡遞給勘兵衛。

「但你知道嗎，」清右衛門彎起唇角，眼神閃著一點無奈又一點自嘲，「山這種東西啊，四季巡迴、葉落花開，每年整來整去都差不多，久了你就會發現，好像怎麼改也改不了什麼……久了就累了。」

勘兵衛接過石杯，低頭望著杯中那澄澈的泉水，像是從山石中汲來的，帶著一點清涼的氣味。他沉默了片刻，才抬頭輕聲問道：「神明也會累？」

清右衛門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背過身去，拉開屋後的門簾，一道更溫柔的光線灑進屋內，透過他髮尾微微飄起的弧線，將他的輪廓描出一層輕煙似的光暈。

「當然會啊，」他的語氣很輕，像是在說一件最理所當然不過的小事，「但累了也得做，畢竟——我是神明嘛。」

他回過頭來，笑容依舊那樣好看又從容，但勘兵衛卻說不出話。

他第一次見到神，卻不是在光輝聖潔的祭壇上，而是在這間像人一樣會嫌吵、會想放空、會做木工和曬草藥的小屋裡。

——而這個神，還親口承認了自己的疲憊。

某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在他心裡悄悄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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