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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很疼女兒,姊姊結婚的時候他簡直像參加喪禮,一個人蹲在角落灌掉好幾瓶紅酒。人群都散光了,他吐了一地,最後是我和哥把他扛回車上。媽倒是很精神,收拾完就和姊妹們續攤去了。 「我以後絕對不要像爸一樣,狼狽。」 我們合力把醉得不成樣的父親塞進後座。 「哈哈,你以後生女兒就明白了。」 他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 一陣沉默。 他的微笑似乎有些勉強。 「你知道我不會……」 「嗯,我知道。」 我重新閉上嘴,把頭轉向窗外。 是我讓我們走到這一步的。 車子開向老家,沒有交談,沒有音樂,只有後座的鼾聲和偶爾的啜泣。一片死寂的空氣中彌漫著酒的氣味,我突然有點想吐。六月的天氣明朗,我卻只覺得車內的空調越發無力,燥熱的感受令人難耐,我拉鬆了領帶。明媚的陽光好像在嘲笑我,大姊得到了幸福,而我這一生註定撲向暗無天日的未來,紅線的另一頭什麼也沒綁上,空打了個死結。 回過神來,車外的熱風正往內灌。 「冷氣會跑掉喔。」 哥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虛空傳來。 「隨便。」 氣若游絲,聽起來簡直就像被宣判死刑的最後一口氣。他沒有關上我的車窗,也沒再接話,高速公路的廢氣絕對不比酒氣好多少。明明應該有更多話想說,例如姊夫今天在臺上的笑話有多難笑,或者多年不見的小表妹已經要升上高中。還有哥一定也能娶到一個好老婆,組建美好家庭,而我會放下一切,忘掉過去的那些話,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 「弟。」 他拿著酒杯走到面前。我搞不懂他為什麼要過來,應該任誰都能看出我拒絕一切交流的頹廢樣,他更是清楚這一點才對。 「你來幹什麼?不是應該去和長輩敬酒嗎?不要把嫂子一個人晾在那。」 「她沒關係的。」 他看向會場另一頭,新娘正和自己的姐妹淘有說有笑。 「我來找你也沒什麼問題吧,你是我弟。」 我別過眼神。 「是喔,怎樣都好啦。」 再次舉起高腳杯,剩下那半杯也全灌掉好了。 「你喝太多了。」 舉到嘴邊的酒杯被他用手擋下,我開始有點不耐煩,用哀怨的眼神瞥著他。 「什麼時候輪到你管我喝酒?連姊都沒擋我。」 「她才沒心思管你。」 「反正以後你也管不到我,管自己家都來不及了。」 「……」 他張著嘴,欲言又止。這副模樣要是平常只會被我笑滑稽而已,此刻我只希望自己才是能被晾在會場另一頭的那個人。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兄弟姊妹就是這樣的,以後大家都會各自分開,有新的生活和家庭,你要習慣……」 「『你們』會有新的生活和家庭,而我只配孤獨終老。」 「不要說這種話。」 「不然呢?」 我提高了音量。 「你要知道我光站在這裡就已經用上了多少力氣?現在拜託你一件事就好,不要煩我。去享受你的大喜之日,別讓我毀了你的好心情。」 也許話說得有點重了。 「老公ㄧㄧ」 穿白紗的女人朝這裡招了招手,他腳步躊躇了一下,才走向那邊。 老公,是啊,哥現在是別人的了。總覺得某個地方刺了一下。 我不討厭嫂子,她是個舉止得宜的女性,來我們家的時候對每個成員都應對得體,知道要對公婆示好,同時表現出一定的信任、懂得和大姊聊女人的話題,兩人形同姊妹。就連對我這冷漠的人她也始終保持著應有的分寸,帶伴手禮也挑了從哥那打聽來,我喜歡的東西,沒有因為我個人的拗脾氣而顯露過一絲不滿。 重點是,她很愛我哥,她有只在哥面前展現的嬌美可愛,在必要時刻也有擔起兩人困難的能耐,總之,她是個無可挑剔的女性,在哥身邊,我在關係上能和她平起平坐的恐怕只有我倆是血脈相連的兄弟這點而已。 面對她,我若自比為情敵都顯得不自量力、荒謬可笑。 不過真正的原因,她能站在這裡的原因,不是她和爸媽關係多好,也不是她有多喜歡我哥。 是啊,我也清楚,就算不想承認我也清楚。 因為我哥愛的人是她。 ** 「兄弟姊妹長大後就會各自分開、有自己的人生。如果沒有父母把你們叫回來,也不會有什麼機會再出來聚一聚。」 媽一邊這樣說著,時不時提起她那幾十年沒聯絡的大姊,現在只剩小阿姨還偶爾通信,大概半年會寄一箱水果上來給我們家。 每次聽她講這些事,我都覺得如鯁在喉,全身僵硬,腳趾緊扣。我低著頭沒有說話,但心裡總是想,真是這樣也太寂寞了,小時候出生在同個家裡,有一樣的父母、吃一樣的飯、睡一樣的床、一起洗澡、一起玩遊戲,這麼獨一無二的關係會就如此輕易的消失嗎?共享了彼此的童年,卻無緣參與彼此的未來,不覺得很悲哀嗎?不會在某個沒有對方的日子感到失落嗎?我無法想像和哥哥姊姊分別、再無音訊的將來,尤其是最喜歡的哥哥,我絕對不想和他分開。 當我一個人蜷縮在床邊時,哥總會靠過來,揉揉我的頭髮。 「我不會從你的生命中消失,相對的,你也不會從我的記憶中被遺忘。別老是擔心這些事。」 「哥,那會陪自己到最後的人是什麼人啊?」 「嗯……應該是配偶吧?因為結婚就是要在一起一輩子的約定啊。」 「那,我長大後要和哥哥結婚!」 「這樣我們就會一直在一起!」 他更用力的搓揉我的頭髮。 「哈哈,到時候再說吧!」 ** 那是哥還在上高中時的事,我並不是真的有意偷看,但他書包裡掉出來的粉色信封讓我心頭一顫,回過神來手中已拿著寫滿傾慕之情的信紙,即使知道不對,我還是將它扔進了垃圾桶。後來聽說對方遲遲等不到回覆而親自去問了我哥,最後也只是被尷尬的婉拒,我竟鬆了一口氣。兄弟姐妹都是這樣的嗎?會因為對方有戀愛對象而感到不舒服嗎?我回想了一下大姐帶男朋友回家時的景象,當時並沒有什麼感覺,只記得爸殺氣騰騰的眼神。總覺得大姐找到丈夫是必然發生的事,但我就是沒辦法想像哥會交女朋友,當然也就是沒辦法想像而已。 他在我唸大學時第一次帶了女人回來,我沒有細看對方是怎麼樣的人,只是看了我哥一眼,就把自己鎖回房間。他看向我的眼神也許帶了點歉疚吧,但那個當下我只後悔自己在連假回家的決定。 「你只是搞錯了。」 他眼神閃躲,往後退了一步。 「高中生容易胡思亂想,可能會把親情和憧憬之類的東西搞混吧?」 我們差了四歲,他幾乎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但那不重要,不管過了多久,他依然是我哥。 「我沒有,我也已經上高中了。」 好想逃,看著他的眼睛連我也想逃,但現在不說的話就沒機會了,我怕他今後不再有讓我脫口的機會。 我怕自己再沒有這樣衝撞的勇氣。 「我知道喜歡是怎麼一回事,我沒有弄錯,哥!」 「不要叫我哥。」 好想跑。 飄向別處的眼神總算回到我身上,他小心翼翼確認我的狀況。 「啊……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為什麼反而像是你做錯事一樣,明明任性的是我。 「你不要哭……」 噢,原來是這樣。一雙手背不知不覺已是一片濕,我無法克制地落淚,走廊的木地板滴成了一片小水窪。 否定了我們關係的那一句話,那是比任何拒絕都要令人痛心,緊絞住呼吸道、扼殺每一口氣息、滅掉所有轉寰的念頭。只有斷斷續續的,緊促、細小的呼吸聲迴蕩在走廊的盡頭。 「我……我……哥、不」 不對,不行。 也許我才是那個,否定了我們關係的罪魁禍首。情愛何嘗不是毀掉家人關係的一把利斧,它扭曲地劈開我們多年建立的情誼,讓兩人都不得不直面這段情感並不對等的事實。 「沒有!我只是一時有點,不是說不要叫我哥,只是、那個……」 我失戀了吧,矇矓的雙眼什麼都糊成淚水的模樣,連帶耳朵好像也矇矓的,什麼也聽不清了。 本來有信心不管是被討厭、困惑、覺得噁心,我都有辦法低下頭當作是一場鬧劇,就此塵封。但他把我擁入懷中,輕輕拍著我的背直到我哭得睡意漸起,替我蓋上被子,像那天一樣揉了揉我的頭髮才離開。我的意識仍停留在那一句話,只有穿過髮絲的手指,那一瞬間被帶回到了我們兩人最單純的時光。 那天是他最後一次擁抱我。 ** 這次爸沒有醉,姊夫對著他點頭哈腰,旁邊是姊姊抱著熟睡的孩子,自己看起來也精疲力盡,媽老早又和朋友們不知跑哪去了。人群已經散得差不多,侍者開收拾無人的空桌,裝飾的花朵被漸起的風吹落了花瓣,大哥和嫂子在出口送走最後一批賓客,原本晴朗的天已經漸漸陰起來。今天差不多結束了。 「先生,先生?」 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名侍者站在桌旁。 「我們差不多要收了,您有東西要打包嗎?」 我下意識抓了眼前的酒瓶,空的,環視一圈才發現桌上的酒似乎都是我灌掉的。還真熬過一天了,這是我腦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 搖搖晃晃地起身,這樣連路都走不直了吧,好在一介社畜本來也沒錢買車,等等別吐在捷運上就好。我往出口的方向移動,腳底卻踏上不知何時落下的酒瓶。今天真的不該來的,有夠衰,我緊閉雙眼,作好和草地親密接觸的覺悟。然而,並沒有像預期那樣一臉栽進泥土地,與之不同,是一雙寬闊的臂膀。 「…...」 「你喝太多了。」 「……喔。」 他嘆了一口氣,回過神來我已在一輛車子的後座,他跟著坐了進來,關上車門。 「……我要搭捷運回去的。」 「好,那你先在這裡待一會。你這個樣子我不信你爬得到剪票口。」 「大嫂呢……?」 「她沒關係,你先擔心自己吧。」 「我很好……嗚!呃……」 背上好像有熟悉的觸感。 「我開窗吧?」 「不用……謝謝。」 頭暈目眩。 就這樣,我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坐著。 又是六月嗎……溫暖、明朗,大家最期待就是這時的白紗和西裝,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會覺得悶熱?是不是只有我,會想到過了這個六月,自己便真的是孤身一人……?成年代表的是失去依賴父母的任性,然後是大姊離開這個家,再來是哥…… 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被困在高中的那個夜晚? 「……你不要哭。」 我真痛恨自己的記性,已經這麼多年。他伸手抹去我臉上的水痕,我卻總是覺得,哥的聲音聽在耳中隨著時間更加矇矓,越來越遠,在我再也碰不到的那一邊。 「我很抱歉,____ 」 也許他叫了誰的名字吧。 「你仍然是我重要的弟弟,我無可取代的家人,我不想失去你,我也很難過自己無法給你想要的一切。」 「至少我要你知道,我不會就這樣從你的人生消失,你不會是被丟下的人。」 他怎麼就不痛恨自己的記性呢?他為什麼不能就此將我推開,省得我即使在他的婚禮後,仍在這狹小的空間裡期盼一絲希望。 「你對我很重要,我……」 ** 客廳的沙發被長年躺臥,已經凹得不成樣子,梆硬得不適合用來替代不存在的床鋪,這是唯一安睡的一次。茶几上原有的空瓶空罐已經消失了蹤影,陽台外晾著剛洗好的衣物,地板也被拖得發亮,水槽的髒碗盤此刻正在架上閃著乾淨的光澤。我掀開毛毯,拉了拉不是自己換上的乾淨睡衣,把桌上唯一漏掉的東西也扔進垃圾桶,然後,玄關原本被反蓋著的相框映入眼簾。 兩個單純的男孩。 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將垃圾桶內的囍帖撿起來,收進放印章的那格抽屜裡。 「我愛你。」 如果能在那個夜晚聽到就好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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