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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冷如昔

比預期晚了好幾日，殤不患終於風塵僕僕地趕回宮殿。此時屋內靜悄悄的，他沒見著阿契努斯的身影，便隨手將行囊放下。

隨即，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物件，凝視了片刻，且一臉如釋重負的咕噥道：「……嘖，真是好險，為了這東西，差點回不來。」

「什麼差點回不來？」

「呿，就是……」

不對——屋裡有人？！

他猛然抬頭，只見阿契努斯不知何時現身，似乎是剛沐浴完，銀白的髮梢還掛著晶瑩的水珠，順著鎖骨緩緩滑落。他步伐不緊不慢地走近，再次問道：「你是遇到什麼，讓你差點回不來？」

殤不患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東西塞回懷裡貼身放好，語氣一轉，隨手拿起乾淨的布巾反問：「我不是跟你說過沐浴後頭髮要先擦乾，怎麼又濕答答的從冷泉那邊走回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想替阿契努斯擦乾頭髮上的水——

然而他一湊近，就被對方抬手擋開。

一碰上阿契努斯的手臂，一股寒意就順勢竄上指尖，殤不患愣了一下，本能地一縮手，脫口而出：「你的手怎麼這麼冷？你在那邊泡了很久？」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阿契努斯語氣平靜，眼神淡淡落在他身上，卻透出一種莫名的距離感。

殤不患略帶狐疑地看著對方，心中泛起一絲不明的困惑，卻一時說不上來是什麼。

兩人相視片刻，最後殤不患敗給阿契努斯執意探究的眼神，於是訕訕地收回手，撓了撓臉，目光落在一旁的地板上，語氣含糊：「就……回來的路上遇到一群食人魔族，那群傢伙一見到我就想抓回去煮了吃。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來。」

阿契努斯靜靜看著他，沒有立刻回應。

只見那雙清澈如湖水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隨即無預警地忽然湊近，在他頸側停留了短短一瞬，如同蜻蜓點水般。

那一瞬，殤不患幾乎屏住呼吸。

心慕之人忽然拉近與自己的距離，殤不患心跳都漏了半拍，可還沒來得及加速，就感受到一股從對方周身席捲而來的——

寒氣。

那種冷，像是夜霜凝結在肌膚表層，又悄然滲入骨縫般，連耳際的空氣都彷彿被凍住。雖未直接與他接觸，但離得太近，他幾乎能感受到無形的寒霧壟罩在他肩頸上，讓人忍不住一凜。

明明跟他說過很多次沐浴完要注意保暖、頭髮得先擦乾，但這位陛下總嫌麻煩，每次回來還是帶著一身濕氣與涼意。搞到最後都是自己看不下去，只好親自服侍這位「不聽建言」的魔王。

殤不患眉頭微蹙，本能地想叮囑幾句，卻被對方突然丟出的驚人之語打斷了思緒：
：

「你身上，有『殘骸』的氣息。」

「！？」殤不患瞪大雙眼，一時也顧不上那些老媽子般的叮囑。

不是？！他怎麼發現的？？

自己明明回來前還特意沖洗了一下，也換了身衣服……！

阿契努斯看著他錯愕的表情，語氣依舊淡淡：「我當初與他交手許久，那味道不會錯認，那是長年浸染在煙草裡的人才能沉澱出的味道。」

語畢，似乎也看穿殤不患心裡在想什麼，於是補了一句：「那種味道沒那麼容易洗掉。」

「…………」

雖然他們倆八字都還沒一撇，但怎麼有種被當場捉姦的錯覺……。

殤不患忍不住抹了把臉，懊悔之情簡直從頭頂貫穿至腳底。早知道就不撒這個謊，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擔心說了會讓阿契努斯不高興，才選擇隱瞞，結果現在——

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咳……其實也沒什麼，就只是……回程路上不小心被凜雪鴉發現我的行蹤，他忽然現身，邀請我去當他麾下的魔宮貴族，被我拒絕了。結果他不死心、又糾纏不休，最後用了點手段才成功擺脫他。也因為這樣，耽誤了幾天才回來。」

殤不患清了清喉嚨，一邊嘆氣一邊簡略地解釋來龍去脈。

「是嗎。」

阿契努斯淡淡地回了句，讓人聽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殤不患見狀連忙補充：「真的就是這樣而已！」隨即又想到什麼似的，默默補充了句：「那、那個……我跟他其實沒什麼。」

阿契努斯低頭拿走他手裡的布巾，自己擦起了濕髮，口氣平靜得有些詭異：「你於他而言似乎很特別。但你沒必要特地跟我解釋這些。」

「呃、嗯……。」殤不患被這種冷靜得近乎疏離的態度弄得一陣語塞。

從他回來至今，雖然兩人對話不多，但殤不患卻敏銳地察覺到一股違和感——就像阿契努斯單方面退回到初相識的那段時期，一切謹慎而冷淡，彷彿與他相處的這些時日從未存在過。

是因為發現自己為了凜雪鴉的事騙他，所以在鬧彆扭嗎？

可是他之前明明不會這樣拒絕自己幫他擦頭髮，以及那個突然靠近他的動作……雖然讓他感到緊張，卻也不像平時的他會做的事。

還有一點也讓他很在意……

他感覺那個與他拉近距離的阿契努斯，冷靜得近乎無情——沒有慌亂、沒有彆扭，甚至沒有一絲動搖。

就像靠近的，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對了——就是這種違和感！

他才驚覺，自己回來後，就再也沒從阿契努斯的舉止中察覺任何「情緒」的痕跡——不管是氣憤、惱羞，或是各種情緒起伏，阿契努斯就像關掉了所有與情緒相關的反應，甚至讓人覺得……麻木。

他出門的這段期間，發生了什麼事？

「阿契努斯，你——」殤不患忍不住開口追問，話才出口，卻被對方毫不猶豫地打斷。

「對了，我已經成功開啟前往人界的通道，也觀察過，運作十分穩定。」阿契努斯擦完頭髮，將布巾隨手放在一旁，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一件與他無關的事，「你說的那些東西，大概也派不上用場了。等你決定好時間，再告訴我一聲。」

語畢，他拾起書冊坐在火堆邊，低頭翻閱，火光照映在他半邊臉上，將那雙湖綠與湛藍交織的雙瞳映得深不見底。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殤不患一眼。甚至連聲音，都聽不出一絲遲疑或掙扎——那份冷靜乾淨過了頭，像是經過仔細修整後的假象。

「……」

阿契努斯翻過書頁的手很穩。他垂眼看著書，整個人靜得像是屋裡的擺設。

殤不患盯著他的側臉，微張著唇，卻什麼也說不出口。那份若有似無的違和感就這麼卡在胸口，說不上哪裡不對，卻又怎樣都無法忽視。

最終，他悶聲回到原位，沉默思索。

直到殤不患的背影從視線中淡去，阿契努斯才緩緩抬眼，眼神沉靜，卻有點像是沉入水底的石子，無聲、無痕、無力浮出。片刻後，他默默移動位置，將身子靠近火堆一些，隨後便將視線收回，重新落回書頁上。


——


當晚，火光漸熄，屋內只餘微弱光影搖曳。

殤不患輾轉難眠，腦中反覆縈繞著阿契努斯今日的舉止——那過於平靜的語氣與神情，還有那句「我已經成功開啟人界的通道」。

怎麼想都不對勁。

若是真的成功了，以阿契努斯的個性，不可能如此冷靜；至少，在說話時也該看他一眼。

今天的他，彷彿一夕之間，又變回初見時那個冰冷疏離、對誰都不留情面的魔王。

但他知道不是這樣的。

他記得阿契努斯醉酒時靠在自己懷裡入睡的模樣，也記得他被碰到耳後的驚慌和彆扭，更記得那些細微隱晦，卻真實得讓人無法忽視的情緒起伏與壓抑——那些，不可能是假的。

所以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

「他到底在想什麼……？」

殤不患實在無法假裝沒發現，總覺得對方好像在強迫自己切斷什麼。

等等……切斷？割捨……？

殤不患心裡倏地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卻不願承認，也不敢往那方面深想。他不相信阿契努斯會做出那樣的決定，只能說服自己——再觀察幾日，說不定只是他想多了……


——


翌日清晨，殤不患早早醒來，像往常一樣張羅早膳。與以往不同，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隨口打趣或招呼對方起床，而是靜靜煮水、熬粥，只時不時地往阿契努斯的方向看一眼。

他今天特意在粥裡多加些對方喜愛的配料，想藉機觀察阿契努斯的反應。

不過阿契努斯醒得比他想像中還早。銀白色的長髮高高束起，氣色與昨日相比好了些，但神情還是冷淡得近乎空白。他緩緩靠近熬粥的火坑邊，目光掃過鍋中的粥，只淡淡說了句：「看起來還行。」

太不尋常了……

他甚至懷疑，就算鍋裡裝的是魔界那些嚇得人吃不下飯的怪東西，這位陛下也會用同樣無波無瀾的語氣說：「看起來還行。」

以前哪次不是一邊彆扭地誇，一邊又吃得津津有味，連句「不難吃」都說得像是施捨。如今這副滴水不漏的樣子，反倒讓他不知作何反應。

吃飯期間，每當殤不患嘗試開啟話題，問些「你留守時都在做什麼？」、「開啟通道有遇到什麼困難？」諸如此類的輕鬆閒談時，阿契努斯總是簡單回應，既不敷衍也不熱絡，像在應付例行問答。

那樣的態度，讓殤不患心裡越發不安。

第一天，就在這樣的忐忑中度過。

第二天，他故意在阿契努斯常看的書頁中夾了一張市集帶回的小繪圖紙，畫的是人界的落葉松。他記得阿契努斯對人界的植物特別有興趣。除去以前帶回的那些，殤不患也曾無意間見到對方靜靜翻著植物圖鑑的身影，是不是有從中研究出什麼，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雙湛藍的眼睛，總會在翻頁時閃過一抹細微的光——而那無數個瞬間所織就出的他，真的很美……。

可如今，對方見到書頁間的繪紙，只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後被他取出放在一旁，但目光並未在上面多作停留，他就是專注地看著書，既沒詢問，也無任何反應。

…………

第三天，他趁打水之便，故意從冷泉邊摘回一株散發淺藍光澤的瑩草，回來時裝作不經意地問：「你上次不是說這種草能入藥嗎？我想說順手帶回來給你看看。」

阿契努斯瞥了那草一眼，回道：「那不是入藥草，是引魔蟲的誘餌。下次別亂摘。」

語氣不重，卻像冬夜的冷泉。

殤不患無聲地將那株草扔進火堆，看著它化為灰燼，心中的猜想，終於轉為篤定——

對方這個樣子，並不是在跟自己置氣、也不是被操控，甚至不是什麼被附身的離譜發展，而是他本人，親手將那個「有情緒、有牽掛、有人心」的自己給弄不見了。

就像他當初割捨掉自己的「愉悅之心」那樣。

他將所有真情實意拋棄，僅留下那副他認為的、完美無瑕的魔王外殼。冷靜、平淡，公事公辦，彷彿這些日子的相處不過是一場合作——他們兩人甚至連「夥伴」都稱不上。

殤不患再怎麼遲鈍，此刻也明白。

阿契努斯似乎下定決心要逃避。

他坐在火堆前，一隻手撐著額，任思緒翻湧，始終無法平靜。

他想不透，阿契努斯究竟是怎麼做到的，怎麼能把那些真實的、鮮活的感情——通通收起，收得那麼乾淨。

但也正因為乾淨，才顯得如此不對勁。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是逃避他們之間逐漸升溫的曖昧情感？還是之前病時悄然貼近的溫度？是那場大雨中為他梳理鬢髮的手？還是——

害怕通道打開後，就要與他分道揚鑣？

殤不患反覆思索後決定——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這一次，他必須跟對方好好談一談。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