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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他跟著父親去教會,身為牧師的父親在告解室裡聆聽人們禱告,一個同齡的戴環者孩子在告解室前哭訴,她腿腳畸形,天生無法走路,沃肯知道今天她又被學校裡的同學欺負了。 學校,他從來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沃肯在長長的教會椅子上踢著小腿,思考起女孩的提問。 為什麼戴環者一定要背負某種程度的殘缺呢?這是主的惡作劇嗎? 「——胡說八道!」 他的心聲彷彿被聽到了,沃肯肩膀一抖,回頭,只見一列人馬浩浩蕩蕩地從教堂正門走進來,那是家主正在培育的馮·洛伊特斯卡爾家少年菁英隊。為首的是家主莉莉絲,在她身後的是凶神惡煞的琥太郎,隨後依次是穩重淑女列爾基、矮胖的阿爾貝羅,以及殿後壓隊尾的家主之子沃夫岡·馮·洛伊特斯卡爾。 「每個人都是帶著殘缺來到這世上的,只是生理上與心理上的差別而已,要如何跨越過那些,是主賜予我們的人生課題!」 莉莉絲說著,將手中裝著火箭炮的沉重鐵箱放下,走到告解室前,一把拉出那女孩,將她打橫抱起。 「家、家主大人……!」 那女孩羞得臉都紅了,馮·洛伊特斯卡爾家的家主可是這個城鎮所有人的憧憬。 「妳雙腿的不自由能夠證明妳的心比身體更加自由,殘缺與不殘缺只是自己設下的界線,世界上也有四肢健全、內心卻殘缺的人類。」她嚴厲地向女孩說著,將她抱到教堂長椅上,摸摸她的頭,「跨越那些障礙吧,這世界上沒有妳做不到的事。」 她的話讓女孩的眼眶盈滿淚水,低聲嗚咽著點頭,牧師尼可·馮·洛伊特斯卡爾從告解室的另一扇門走出來,注視大陣仗回歸的愛妻,苦笑。 「歡迎回來,莉莉。」 「嗯,回來了。」家主只是點點頭,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其他幾名驅魔人陸續上前,尤其是家主小隊的夥伴,當中也包括了少年菁英隊的家屬,他們都很期待,這次前往巴伐利亞支援舊日月宗的任務,自己孩子在家主的帶領下表現如何。 「琥太郎,性子太烈,不夠穩重,受傷是自找的。」家主當著大人的面,對幾個孩子評價起來,「列爾基,表現優秀,但攻擊時下盤不穩,需要再操練;阿爾貝羅,還可以,綜合判斷能力強,只要不要一路只喊著吃就行,至於沃夫岡……」 家主銳利的目光瞪向隊伍最後方的紅髮少年。 「是!」那少年恭敬地低下頭,準備聆聽家主的評價,沃肯可以看到他的手緊握程拳頭,肩膀微微顫抖,他知道,沃夫岡此刻肯定很緊張。 「——差!準心不夠!體能不夠!判斷情勢也不夠謹慎!叫你開槍那時候在抖什麼!我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他嚴厲地責罵紅髮少年,在場眾人全都愣住了。 即使是火爆的琥太郎,此刻也露出了難受的神情,列爾基嚇得不敢動,阿爾貝羅也臉色鐵青,他們心知肚明,沃夫岡的表現明明是他們之中最出色的。 沃肯害怕地看著家主責罵長子的場面,看著沃夫岡握拳的手顫抖得厲害,卻沒有抬頭,沃肯只聽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家主責備的是!我會更加精進!」他低著頭大喊,宏亮的聲音迴盪在教堂內,相當有精神,只有琥太郎知道,剛剛那一口氣,沃夫岡已經把所有委屈都吞下去了。 家族幾個大人露出欣慰的神情,他們知道家主一向對自己的兒子特別嚴厲,沃夫岡優秀的表現他們也總看在眼底,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們才能放心把孩子交給家主訓練。 「下去休息,明天早上六點訓練場集合,全部重新操練!」 她擺了擺手示意孩子們離開。沃肯跳下長椅想去找沃夫岡,卻被家主拎住了領子,這讓他嚇了一大跳,跌坐在地板上,回過頭,可怕的家主正居高臨下看著他。 「媽、媽媽……」他膽怯地快要叫不出聲音,這讓家主嘆了口氣。 「你跑什麼?雲生,不先來問候媽媽?」剛才還氣勢驚人的家主,此刻的嗓音卻溫柔了不少,她彎身將最寵愛的小兒子抱回長椅上,摸摸他的頭。 「媽媽還有事跟叔叔阿姨們談,不要亂跑,等奶奶帶你回家。」說完,她親吻男孩的臉蛋,「有什麼事先找爸爸,好嗎?」 母親溫暖的叮囑讓雲生臉頰稍稍泛紅,發著抖僵硬地點點頭。母親總對他特別溫柔,但他還是很怕母親,因那呈現在世人面前的家主形象實在太有威嚴。 沃肯乖乖坐在椅子上,聽家主的吩咐不敢再動,他偷偷往後看,看見沃夫岡快步走出教堂,袖子擦著眼角。 沃肯頓時覺得心裡空空的,他垂著頭,又開始踢起小腿,卻不敢從椅子上下來,因為家主吩咐過他不要亂跑。 那一年,沃夫岡十九歲,沃肯七歲。 * 那是個兄弟不被上帝祝福的慘澹年代,所有偉大的哥哥都為守護弟弟而死。沃肯躺在床上回味火影忍者鼬與佐助的故事,在枕頭邊攤開的是海賊王第六十集,艾斯為魯夫而死的那一幕令他哭了好久好久。 兄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為何沃夫岡總是不與他說話?有時候他看向自己的那雙眼睛充滿了憤怒,令他懼怕,但沃肯仍總是忍不住在腦海中幻想,如果他也能和沃夫岡一樣一起上訓練場,說不定他們會成為最好的搭檔。 沃肯闔上漫畫,將頭埋進枕頭底下,想著今天早上被家主責罵過的沃夫岡是不是需要他的抱抱,他可以像喬巴或是皮卡丘一樣抱住他,奶奶最喜歡他這麼做了。下定決心,男孩跳下床推開門,時間是晚餐過後,大人們還在會客廳裡,他在走廊上張望確定沒有來去的僕人,便抱著喬巴玩偶跑到花園裡,覺得自己就像個帥氣的特務。 他很快找到坐在噴水池邊的沃夫岡,身邊坐著琥太郎。琥太郎是個很兇的哥哥,動不動就威脅要砍人,沃肯怕他怕得要死,不敢貿然靠近,便躲在玫瑰花叢後方偷看,想著要等琥太郎離開以後再去抱抱沃夫岡。 「……我受夠了!我再也不想和安東尼奧一起出任務!」琥太郎翹著腿,一臉惱火的樣子,「蜂群爬到全身都是!那到底算是敵還是友啊!」 「每個人有不同的戰鬥方式。」沃夫岡回答。 「那也叫戰鬥方式?我渾身都起雞皮疙瘩!」琥太郎咬牙切齒,情緒激動起來,「再說!那種黏人的傢伙為什麼要當驅魔人!乖乖待在教堂不就好了!」 「別這麼說舊日月宗的同伴,安東尼奧他很強。」 「那種也叫同伴!我的同伴只有我們家族!」琥太郎突然從水池邊跳起來,「你看見舊日月宗那些大人的表情了嗎!你看到我說出他們心聲的時候他們看我的眼神了嗎!那些傢伙只把我當怪物!他們把我們整個家族都當成怪物!」 「控制一下情緒,琥太郎,你看待安東尼奧的方式又有什麼差別?」沃夫岡稍稍提高了音量,「每個人都不一樣,你不能控制別人怎麼想,你只能管好自己。」 琥太郎緊握拳頭,不甘地咬著下唇。 沃夫岡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特別壓抑!特別令人鬱悶!他看著就要生氣!即使他聽得到他人的心聲,卻永遠聽不到沃夫岡的真心話,因為沃夫岡把自己的情緒全都扼死了,他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痛苦! 琥太郎氣得喊不出聲來,他氣急敗壞地朝天罵了聲髒字,拂袖而去。 沃夫岡目送他的背影,搞不懂為什麼琥太郎總是在生氣,安東尼奧難道真的這麼礙他的眼?但他倒覺得安東尼奧相當有才華,畢竟還是第一次有人只聽過一次就能記住他們隊伍所有人的名字。 只是,想到在巴伐利亞那場任務,沃夫岡的眼神又陰鬱起來。 任務結果是極其成功的,舊日月宗對家主親自出馬一事給予相當高的敬意,她所帶領的馮·洛伊特斯卡爾新世代透過這場任務在驅魔人世界裡嶄露頭角。為了榮耀家族,他盡力了,他做到每一項母親對他的要求,在每個環節都以領導人的角度思考,甚至沒有讓任何一位隊友受傷。他已經盡力了,但家主還是覺得他差。 家主的笑容——只會對雲生展現。 「雲、雲齊……」 聽見那個軟軟的聲音,沃夫岡的臉色沉了下來。 雲生,他軟弱的殘疾弟弟,飽受所有人寵愛的馮·洛伊特斯卡爾家小王子。他抬眼冷冷瞪過去,只見男孩從玫瑰花叢後方探出頭來,手裡還抱著他奇怪的狐狸布偶。 不行,他不能對雲生有偏見。沃夫岡深吸一口氣,緩和了自己的眼神。 「怎麼了?雲生,說過別用那個名字叫我。」 「可是,奶奶說……雲齊和雲生是一對的……」而他多麼喜歡這個和自己成對的東方名字,雖然很難唸,也不會寫。 「不准這樣叫我。」沃夫岡嚴厲地命令,這讓男孩沮喪地低下頭。 「你是來幹什麼的?」看見弟弟沮喪,沃夫岡不禁心生煩躁,他也覺得奇怪,無論是在訓練場、任務中、在任何場所,他都能保持冷靜理智,唯獨在雲生面前不能,那男孩的一舉一動、每一句話,都讓他感到煩躁和生氣。 「那個……想要抱抱……」沃肯不敢說是因為早上看見家主罵了沃夫岡,之前他這麼說的時候,沃夫岡直接掉頭走人,三天都不和他說話。 這次反應也沒多好,沃夫岡哼了一聲,別開頭沉思了一會兒,眼神稍稍軟下。 然後,他看起來不太情願地張開雙臂。 「過來,雲生。」 雲生露出了笑容,雖然他那神經失調的半邊臉讓那笑容看起來畸形無比,他喜孜孜地跑過去,爬進沃夫岡的懷裡,緊緊擁抱了他。 「哥哥是索隆、媽媽是船長、爸爸是羅賓、奶奶是香吉士……雲生是喬巴。」他開始在沃夫岡懷裡唸起一串奇怪的句子,然後仰頭看向沃夫岡,「索隆不管受了什麼傷,喝喝酒就沒事了,所以哥哥也會沒事的。」 「我不喝酒,雲生。」沃夫岡沒能聽懂那串咒文,說實話,他對沃肯熱衷於什麼也毫無興趣,他任由自己的手臂被男孩拽進懷裡。 「索隆總是在幫船長,是除了船長最強的,索隆很帥。」他舉起手裡的布偶,讓布偶親了親沃夫岡的臉頰,「哥哥也總是在幫媽媽,哥哥也很帥。」 「……。」 沃夫岡快說不出話來了,他覺得胸口隱隱作疼,覺得好煩。 這隻小生物怎麼可以煩人到這種地步?他出完任務回來已經累斃了,為何要當琥太郎的垃圾桶?為何還要當弟弟的褓姆?更別提母親還要他提交三千字的檢討報告! 沃夫岡又深深吸了一口氣。 「奶奶在哪裡?她還沒哄你睡覺嗎?」 怕生的雲生是由奶奶親手帶大的,他從不接近任何僕人,這也讓沃夫岡不是滋味。他小時候可是一天到晚被丟給女僕照顧,大人們忙著驅魔,幾乎沒有時間看顧他,他唯一能和家人在一起的方式就是也成為驅魔人。 但是沃肯什麼也不用做,他唯一做的就是用他的弱小來撒嬌。 「奶奶哄過了,但是雲生想要和哥哥抱抱!」 懷裡的男孩大言不慚地說,沃夫岡覺得自己快要理智斷線了。 好想掐死他。 好想把他壓進水底淹死。 好想一槍爆掉這弱小東西的腦袋! 黑暗在他的胸口膨脹,他緊握拳頭,但這一瞬間強烈的情緒也使他自己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是認知汙染?不——這只是他的情緒。 沃夫岡將男孩抱下來,站起身。 「哥哥累了,該回去睡了,雲生。」他試圖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牽起了男孩小小的手,「哥哥送你回房,去睡吧。」 「好!」喜孜孜的沃肯絲毫沒有意識到沃夫岡的憤怒與疲倦,他一蹦一跳跟在沃夫岡身邊,他想,沃夫岡肯定因為抱抱打起精神了。 「哥哥就像艾斯和鼬,雲生是魯夫和佐助!」 「嗯。」 他吸了一口氣。 「哥哥知道艾斯和鼬嗎?吶、哥哥!」 「不,我不知道……」 又吸了一口氣。 「那明天!明天雲生要跟哥哥一起看漫畫!」 ——啪! 倏地,少年甩開了男孩的手。 他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任憑他吸了幾口氣都不能。 「——明天一早我要回訓練場重新操練、家主說的你沒聽到嗎!」他看見雲生害怕的眼神,但他無法遏止自己向男孩大吼,「你稍微長大點行不行!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已經在訓練場拿槍了!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你要撒嬌到什麼時候!」 雲生驚恐地瞪著他,不敢說話,他後退了幾步跌坐在地,似乎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兇的哥哥,他嚇得全身發抖,褲襠很快就濕了。 沃夫岡很快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竟然在對一個七歲的小孩發火。 他緊握拳頭,咬牙努力抑住情緒,不要生氣,不可以生氣,雲生什麼都不知道,他是戴環者,他很弱小,身為哥哥要保護他,身為哥哥要當他的榜樣,他拼命地想著,淚水卻不住滲出了眼眶。 沃夫岡轉身,飛也似地逃離了花園。 那天以後,沃肯再也沒有來找他說話了。 * 後來,雲生在花園裡尿褲子的事成了全家族小朋友們的笑柄,但他始終沒有說他為什麼會在晚上跑到花園裡,不管大人們怎麼問,他都噘著嘴,一臉委屈,打死不說話,再繼續問下去,他就哭了。 也許那段記憶成為了沃肯的創傷,沃夫岡感到抱歉,卻又感到愉快,同時,他也為那個愉快的自己感到厭惡和慚愧。他身為哥哥,卻沒有照顧好弟弟,身為家主的長子,卻對一個七歲的小孩大發雷霆,他甚至不敢上教堂告解,因為牧師是他的父親。 兄弟倆的心結自那時起便結下了,他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說過話,也沒有機會說話,沃夫岡被任命為小隊領導,他開始率領隊員東奔西跑,在世界各地支援舊日月宗的驅魔行動,每一次回家都是十天半個月之後,有時長一點甚至半年,但在家族團聚的晚餐會上,沃肯總是默默低著頭,一語不發,沒有一句招呼、也沒有一句歡迎。 就這樣,過去了九年。 奶奶去世後,自閉的沃肯幾乎崩潰了。 他在墓前坐了好久,父親每天都去墓園給他帶飯,家主雖憂心忡忡,卻也沒空管他。眼下是全球大疫病爆發的時節,人心惶惶導致不可名狀事件更多,而驅魔人人手更難以調度,於是,關心沃肯的任務,就落到了沃夫岡頭上。 他把沃肯從墓園帶出來,這件事竟然沒有大人們說得那麼難,走出墓園時沃肯抓著他的衣角,沃夫岡想,或許十六歲的沃肯還是當初那個黏人的小男孩。 他開始帶著他出入訓練場,給予他嚴格的訓練,教他用槍,教他驅魔常識與醫療知識,也教他格鬥技巧和防身術,但這一切沃肯都學得爛透了。 就連區區十圈足球場的每日晨練,沃肯連半圈都跑不完,總是趴在球場上窩囊地哭,然後被父親背回家吃早餐。 沃夫岡實在頭疼,他在沃肯這個年紀時,每天早餐前都跑十五圈足球場,現在是每天跑三十圈,沒想到沃肯的體力差成這樣,訓練了幾個月都沒有起色。 無論他再怎麼灰心,沃肯作為前線成員出任務的日子總要到來,幾個月後他們終於飛往洛杉磯,相看兩無言的十四天入境隔離後,前往支援一件醫學中心的搜查任務。 同行的Kuro、南丁格爾醫生和雷恩斯家姊妹表現優秀,唯獨沃肯的表現不盡理想,他挨了爆走附身者群眾的拳打腳踢,哭了,讓他自己包紮傷口的時候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這讓沃夫岡煩上加煩,特別是事後的檢討會中,當他知道沃肯竟然在探索中迷路,還打電話給其他驅魔人同伴求助時,沃夫岡差點沒動手把他掐死。 「你知道戰鬥中如果響起鈴聲、很可能會讓驅魔人分心喪命嗎!」他訓斥著跪在地板上已經有三個鐘頭的沃肯,那孩子滿臉眼淚,卻不敢哭出聲音。 不成器,他的弟弟怎麼能這麼不成器!沃夫岡恨鐵不成鋼,若不是潔芙·雷恩斯小姐不見怪,他可能會直接把沃肯爆打一頓。繼承了前任家主與現任家主血統的沃肯竟然是這麼一顆爛苗子,他心底感覺糟透了。 或許是他的憤怒成為了引爆點,那次任務結束回到德國家鄉後,沃肯背著他,向家主提出了派駐美國的申請。 沃夫岡不知道他是怎麼向家主說的,但他看到申請單上沃肯寫著想要更多的個人時間時,沃夫岡簡直沒有氣血攻心。不過就是幾個月的魔鬼訓練,這就讓沃肯害怕了,不肯當家族驅魔人,竟然想要回到天天看動漫、打遊戲的逍遙日子,他準備去好好教訓沃肯,家主卻叫住了他。 「大家都有自己的選擇,你就讓他去吧。」 家主說得一臉雲淡風輕,沃夫岡卻聽得出她有多沮喪。 那一晚,家主難得醉得一蹋糊塗,被父親揹上樓,沃夫岡知道她又在自責自己沒當個好媽媽——這想法實在荒謬,沃夫岡心想,他們的兒子又不是只有沃肯。 * 再次與沃肯相見是一年後。 這期間他鼓起勇氣打去幾通電話,沃肯的態度一次比一次不客氣,似乎是很篤定沃夫岡不會飛來疫情嚴重的美國,在最後一通電話中,沃肯甚至罵了他髒話。 若不是家主操心沃肯操心得食不下嚥,他還真希望沃肯死在美國哪個荒野上。 至於沃夫岡,自弟弟離開以後,他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一直以來很不擅長的通靈能力以驚人的速度直線躍升,突然能看到很多常人不能看到的東西,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幸好家族內能看見靈體的通靈人不在少數,提供了他很多幫助。他也開始體認到,活人與死人只是有無肉體的差別而已,論情感,大家都一樣。 生前執著的東西,到了死後,人還是可以繼續執著。 他將跟在一個連續殺人犯身後的十來位怨靈引渡向主的國度,卻又不禁想,自己是否還有無法放下的執念。這個問題幾乎是在浮現的瞬間答案就呼之欲出——他想到了沃肯。 鑒於疫情趨緩,沃夫岡向家主提出了出差申請,說他會帶小隊去美國停留兩個月,順便看看沃肯,家主馬上就答應了他。沃夫岡知道,如果不是礙於家主的身分,她早就飛去美國和沃肯一起生活了,沃肯是她心頭肉,她幾乎把他寵上了天。 但沃夫岡也已經快三十了,他知道母親並不是不愛自己,相反,母親把許多重責大任交給他,也相當依賴他的辦事能力。也許小的那個總是受寵,而他已經決定了自己不會是受寵的博美,而是能與家主並肩戰鬥的獵犬。 只是,與沃肯相見,事情的發展超乎他的預料。 沃肯有朋友了。 一個叫做艾德拉的恐水人少年。 那兩個孩子在一場簡單的探索任務中被打得七零八落,雙雙送進醫院動手術,沃夫岡去探病時再次要求沃肯回德國,但那名為艾德拉的少年卻代替沃肯狂妄地拒絕了他。 「一個只會拖後腿的菜鳥說什麼呢?你有能力輔助他嗎?你能保證在接下來的戰場上,你能有力量自保,而不會讓沃肯身陷險境嗎?」 他嚴厲地質問那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對方卻更生氣地大呼小叫: 「可以可以可以我說可以就是可以!你是不是在小瞧SWORD MASTER啊混蛋!沒被大師之劍砍過是不是!!!」 被一句奇怪的咒語吼回來,沃夫岡一臉懵逼。 他愣了半晌才想到,那或許是沃肯喜歡的什麼動漫咒語,那個和家族任何人都無法好好交流的沃肯,竟然在這裡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沃夫岡關上病房的門時感到一陣難受,聽見兩個少年在房內的交談,他心裡更難受。社交障礙的沃肯竟然能那樣正常好好說話,也能和搭檔獨立執行任務了。 沃肯長大了,但不是因為他。 他的訓練沒能幫助沃肯成長,或許——他想起沃肯在自己面前瑟瑟發抖的樣子——或許,他反而把自己的弟弟害慘了。 * 他沉思了一整晚,連隊員都看得出他的異狀。 只有具備讀心能力的琥太郎知道他在想什麼,現在的琥太郎已經是小隊最強的前鋒,自父親去世以後,脾氣火爆的琥太郎自閉了一整年,性格卻開始變得內斂沉穩,更懂得團隊合作,雖然在面對外人時,琥太郎偶爾還是會顯得有點衝動。 「沃肯長大不是你一直期待的事嗎?怎麼現在又鬧起彆扭了?」那天早上帶來任務的音檔內容時,琥太郎這麼問,「不再是跟在你屁股後面撒嬌的小雲生,你心裡覺得寂寞嗎?」 沃夫岡實在不知道琥太郎為何會這麼想,也許他對沃肯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孩子六歲的時候。當時,那孩子像醜小鴨一樣成天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轉,總是被琥太郎罵哭,撲向沃夫岡的懷裡,這讓那時脾氣還很衝的琥太郎很不是滋味。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沃肯老早就不跟著他轉了,自從那一晚在花園吼過他以後,沃肯看見自己就要發抖。 沃夫岡沒能繼續想下去,琥太郎遞來的任務音檔迫使他將弟弟的事情拋諸腦後,這次,舊日月宗將一個已拉下黑色帷幕的漁村救援任務交到他們手中。 他們很快就驅車前往漁村,但案情撲朔迷離,活著的村人寥寥無幾,舊日月宗選擇封村,一來阻斷謠言,二來放他們自生自滅,人都死光,就不會有附身和消息外傳的問題。雖然處理起來棘手,沃夫岡也不認同舊日月宗的作法,奈何小村本身情況也複雜,九年前發生人蠱事件,湖底死了大量兒童,蠱毒怨氣形成了強大的不可名狀,驅使居民一一變異,自相殘殺。驅魔人想出個辦法,他們讓村民舉行慰靈儀式,削弱蠱怨,藉此擊敗不可名狀。 但這個想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們選擇易守難攻的湖洞作為儀式舉行地點,四名驅魔人共同守住唯一的入口,不讓斷入侵的變異者打擾村民慰靈。 在那場艱難的守城戰中,沃夫岡死了。 更正確地說,他的靈魂離開了肉體,留在湖底。 在黑暗的湖中深處,他遇見了爺爺——馮·洛伊特斯卡爾家前任家主的靈魂。 * 白髮、獨眼、紅瞳、戴環、膚白、藤蔓翅膀,沃肯·馮·洛伊特斯卡爾出生時,他的身體擁有前任家主所有的身體特徵。 為此,他備受關注,成為所有分家長輩談論的話題;為此,母親得了產後憂鬱症,有三年的時間,她無法親手擁抱這個孩子;為此,沃夫岡把弟弟出生前溫暖美好的兄弟幻想埋藏在心底深處,他不願意直視那個擁有了自己英雄所有特徵、卻又如此弱小膽怯的生物。 理智告訴他沃肯不是自願長成那樣的,理智告訴他,身為哥哥,他應該要給弟弟更多的照顧與關懷,但情感上,他卻在抗拒。 他與沃肯的心結不只有七歲那年在花園發生的事件,在後來的訓練中,沃肯也從來沒對他敞開心扉,他只要看到自己就瑟瑟發抖,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沃夫岡有時覺得,自己根本就是沃肯創傷的化身。 『這令你難受嗎?』 在黑暗中,爺爺的靈魂這樣詢問他。 不可思議的是,在死亡之後,在那一切家族大業的狗屁通通無所謂之後,沃夫岡終於察覺到自己最真實的情感。 『是啊,我很難受。』 他說著,覺得心底那個難解的死結慢慢鬆動了。 『我希望他能看著我。』 或許,除了父母與家族裡的大人,他也渴望從沃肯那裡得到愛與關注,只是,不成熟的矛盾讓自己用力推開了他。 ——現在挽回,還來得及嗎? * 漁村事件最終圓滿解決,沃夫岡在生死交關之際得到爺爺的助力,他的靈魂透過反射面侵入了不可名狀,在第五次元之中追尋到邪靈最初的樣貌,達成和解。束縛靈魂的負面源頭消失,在人蠱儀式中喪命的大量孩童也獲得解放,藉著居民舉行的慰靈儀式離開湖底前往天堂,黑色帷幕危機也因而落幕。 事後他對小隊成員談起這場經歷,都覺得像是一場夢。 爺爺賜予的能力很快就消失了,或許那不是該在他身上久留的能力,或許這個能力最終只屬於沃肯,沃夫岡並不覺得惋惜或忌妒,反之,他親身體會到了這個經歷,意味著他能在沃肯成長的道路上給予幫助。 他將事件的經過錄成音檔提交給教會,也許是巧合也許是緣分,這一帶的舊日月宗擔當是老友安東尼奧,過去那個讓琥太郎害怕的操蜂人已經成為舊日月宗的核心人物。 提交報告途中發生了一些小插曲,大批附身者入侵教堂將兩人包圍,他們已經快十年沒有一起組隊行動,但安東尼奧的表現依然優秀,三兩下就化解危機。他看著已是神父的老友渾身爬滿毒蜂,引蜂回林的身影,突然感受到了孤獨。 在驅魔人的世界裡,或許每個人都是踽踽獨行。 死亡總是與他們相伴,至今他已經不曉得參與了多少族人與同志的葬禮。因為個人力量太過微弱,才需要組織舊日月宗共同行動,然而,有了組織,就會有與個人信念的碰撞。 馮·洛伊特斯卡爾家又何嘗不是如此? 每個新生的孩子都注定在成為驅魔人的道路上前進,而他不經思索接受一切,視家族使命為己身使命,獻身獻血。 或許,沃肯只是用他的方式,衝撞了名為家族的組織。 * 他回到醫院前在路過的圖書館裡買了小蛋糕,他不確定沃肯喜歡什麼,只知道那孩子特別愛吃甜食。推開病房門時,沃肯正躺在病床上打遊戲,他身旁那個名為艾德拉的孩子已經睡了,棉被踢到地板上。 沃肯待在那少年身邊似乎特別安心,對自己從來就不是這樣,對父親、母親、琥太郎、列爾基、阿爾貝羅……沃肯對家族裡每個人都是戰戰兢兢的,在奶奶去世之後更是如此。 「咳。」 在病房的門口,沃夫岡輕咳了一聲,沃肯立即放下遊戲機,他錯愕地瞪著沃夫岡,而後將遊戲機藏到枕頭底下,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雲、雲齊……!」 有一瞬間他差點反射性告訴沃肯不要再叫那個名字,然而他很快又想起爺爺在湖底說過的話:雲齊這個名字不僅僅只是乳名。 或許給予了這個名字的奶奶有所用意,他不知道。 心中抱持不少疑問,沃夫岡向病床走去,他將蛋糕放在床頭,拉起沃肯與艾德拉的病床中間那道簾子,隨後在床邊的凳子坐下。 尷尬的沉默在兩人之間漫開,儘管自認為他與沃肯之間的心結已經化解,但真正與他面對面時,溝通還是那麼困難。 有很多話想說,想向他道歉七歲那年在花園裡吼到他尿褲子,想對他說自己不該對他那麼嚴格,想說自己也進入了那個不可名狀的世界,想告訴他奶奶的靈體來傳達的話語,想說自己愛著他——然而,思緒到了嘴邊卻無法順利凝成話語,他們只能在沉默中相看兩無言。 他對著任何人都能夠流利扯出一些狗屁說教,但對著沃肯時唯獨感到自己的彆扭,沃夫岡的視線移向床頭的蛋糕,他又輕咳一聲。 「我買了蛋糕。」 「嗯……」 沃肯一頭霧水,表情似乎是在說「我看得出來」。也對,幾分鐘沉默過去了,他才只能擠出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實。 「……爸說你喜歡吃甜食。」沃夫岡從口袋裡取出一張方才路上拿到的傳單,「這星期日,教會舉辦聖派翠克千層派製作活動,要一起去嗎?」 「……欸?」 沃肯很明顯睜圓了眼睛,沃夫岡絕對不是會去主動參與這種可愛活動的男人,他甚至懷疑哥哥是不是吃錯了藥。 「是舊日月宗的教會,亂猜什麼?」似乎是掩飾害臊,沃夫岡低頭又輕咳了一聲,「你在這個地區派駐,和其他驅魔人不進行社交活動不行,我難得出差到這裡來,可以陪你去一趟。」 他用眼角餘光偷瞄沃肯的反應,看見沃肯明顯沮喪地低下頭,這讓沃夫岡心裡一抽,他說錯話了,其實他只是想和沃肯一起去做些什麼,但不知不覺又成為了嚴厲的要求。 「……知道了。」 沃夫岡還在想該怎麼訂正自己的說法,沃肯就點頭答應,「去就是了。」 這讓沃夫岡嘆了口氣,他真希望自己能像父親一樣有柔軟的身段。起身,他的大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 「就這樣,星期日我再接你去教堂。」他說,看見沃肯的神色更加緊張,沃夫岡知道自己又給弟弟造成了壓力。 慢慢來吧,慢慢來就好。 想著,他道別沃肯,離開了病房。 * 或許帶沃肯一起去做千層派是正確的選擇。 沃夫岡成年禮的那天,他從直升機上被家主丟進撒哈拉沙漠,展開七天七夜的生存之旅,料理是在那時候學會的,至少他自己認為那是料理,雖然父親從來嚴格禁止他進廚房。 他們製作千層派的過程由他人評價是慘不忍睹,蛋液、麵糊、奶油噴滿了整面牆,焦黑的餅皮堆積如山,疊個餅皮可以讓奶油和餅皮四處亂飛,桌子對面的15和20很是困擾,若非主辦單位過程中不斷來搶救,他們最後的成品根本無法見人。 那一晚,他和沃肯在家庭餐廳會面,桌上擺著沃夫岡做的45層千層派,列爾基睜大眼睛瞪著上面灑得一蹋糊塗的抹茶粉,汗顏。 「……隊長,你說這是三葉草?」她詫異地問。 「我看倒像雜草。」一旁的阿爾貝羅哼笑。 「名為千層派的不可名狀wwwww」 「至、至少聞起來還滿香的。」琥太郎幫忙緩頰。 「這麼有趣的活動怎麼不找我們去觀摩?讓我們看看威風的隊長搞笑的一面啊。」不買帳的阿爾貝羅開始說起風涼話。 「……?我覺得應該挺美味的。」沃夫岡沒把隊員們的嘲笑聽進去,「沃肯做的草莓口味看著倒是滿漂亮。」 被他提及的沃肯稍稍縮了下肩膀,一語不發。 「好想看小雲生做的千層派!小雲生和七寶奶奶做的草莓果醬最好吃了!」熱愛著沃肯的列爾基情緒高漲。 「有隊長在旁邊,真虧你能好好做完www」 沃肯還是沒有說話,但稍稍紅了臉,沃夫岡看見他的嘴角在顫抖,或許是在忍笑。莫非自己的廚藝真有那麼糟?沃夫岡稍稍蹙眉,大手按在少年的腦袋上。 「下次也教我做草莓果醬吧,沃肯。」 「欸?嗯、嗯……」 沃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他的肩膀縮起,但雙頰紅通通的,這讓沃夫岡想起了那孩子還是個跟屁蟲時候的模樣。 那天晚上,他們分食了那個千層派,開了兩打啤酒狂喝。阿爾貝羅和列爾基醉得一蹋糊塗,琥太郎也遭受波及,被酒瘋的列爾基灌到醉倒,只有身為指定駕駛的沃夫岡倖免於難。 沃夫岡把他們一個一個搬到車上,被列爾基偷親了好幾口的沃肯始終心有餘悸地抓著沃夫岡的衣角。 「那我們回飯店了,要載你一程嗎?」 沃肯搖搖頭,這裡距離他的公寓不遠,走路二十分鐘就能到。 沃夫岡嘆了口氣,他總覺得沃肯與他之間還是有一道看不見的牆,矗立在那裡十餘年了,把牆打破或許還要很多時間。 他彎下身,將白髮少年擁進懷裡。 這一舉動讓沃肯稍稍受到了驚嚇,他渾身僵硬,雙眼瞪得大大的,但沒有推開沃夫岡。 「謝謝你今天陪伴我,沃肯。」他輕聲說,「後天我們休假,再一起去哪裡走走吧,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一起去。」 「欸?可、可是……」沃肯的嗓音明顯慌亂,「我、我沒有……想想想去的地方……」 他更想問的是需不需要帶沃夫岡去趟醫院,這不像平時的哥哥。 「那就去附近的風景區踏踏青,你該呼吸新鮮空氣了。」沃夫岡放開了那個僵直的少年,起身,「後天早上八點,在你公寓樓下見,我會再轉達琥太郎他們。」 那個擁抱讓他們兩人都彆扭,沃夫岡輕咳一聲掩飾害臊,看見沃肯的肩膀又縮了起來,只是,他的神情似乎不再那麼緊繃了。 「那麼,再見,沃肯。」 「嗯……再、再見。」 上車繫好安全帶,他透過後視鏡看見那少年離開的背影,覺得胸口悶悶的,有些寂寞,家人就在身邊,沃肯卻選擇不與他們同行,就算只是短短幾分鐘的路程,也不讓他們送。 或許沃肯不想成為驅魔人。 或許,家族與家人,之於他只是一種壓力。 * 後來約定的踏青,在艾德拉的干擾下成為了鬼屋探險。 和通靈人一起探險鬼屋並不是恐怖刺激的經歷,也不是愉快的體驗,他們眼中所見的並非魑魅魍魎,而是一個又一個有著悲傷故事的人類。離開前,他們在門外為屋裡逝去的靈魂點了安息燈,一行人在紫紅的晚霞之中為逝者祈禱,沃肯的眼淚又滾落了眼眶。 沃夫岡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他,沉默不語。 完全共感意味著強烈的共情能力,少年的情緒總是受到他人影響,他似乎開始能夠理解雲生那麼多的眼淚從何而來。 或許,通靈驅魔的道路對他而言太艱辛了。 或許,他沉浸在動畫漫畫的世界裡,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出口。 沃夫岡的腦海中開始浮現許許多多的「或許」。過去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沃肯栽培成一個優秀的通靈驅魔人,恨鐵不成鋼,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在尋找藉口,想把沃肯從這個危險的世界推開。 家主也是這樣,才會允許沃肯離開德國吧。 注視著身旁的少年,沃夫岡垂下眼簾。 「抱歉。」 他輕聲開口,神色黯然。 「你被附身那時候,我沒能保護你。」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少年搖了搖頭。 他很平靜,比任何一次在自己眼前的時候還要平靜,平靜得不太像是他所認識的沃肯,那白髮少年的嘴角竟勾起了淺淺的弧度。 「那時候,你叫我雲生……」他抬起頭,看向身旁的沃夫岡,紅色的左眼熠熠生輝,「你很久沒這麼叫我了。」 這似乎是他們第一次順利對話,沃夫岡忍不住勾起微笑。 「如果你希望,我不會再叫你沃肯。」他伸手撫摸少年的頭,撥開兜帽,修長的手指伸入雪白的髮絲之間,身後的車窗映照出少年頭頂水色的光環,那曾是屬於爺爺的光環,屬於他的嚮往,年幼的他曾經仰望,而現在,那就在他觸手可及之處,他俯視著光環,現在,那屬於一個脆弱的少年。 「你可以一直作雲生就好……這樣就好。」 「那我……還可以叫你雲齊嗎?」雲生轉頭望向安息燈的燭光,歛下羽睫,雪白的臉龐泛起了紅暈。 於是他想起,七歲那年這孩子說過,雲齊與雲生是一對的。 或許,奶奶為他們起作雲齊與雲生,並不僅僅是難唸的乳名。 「……我是沃夫岡·馮·洛伊特斯卡爾,這是不變的事實。」沃夫岡輕咳了一聲,看向燭火的光芒,「但是……我也是你的哥哥雲齊,這點……也是不變的事實。」 雲生愣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向沃夫岡,注意到哥哥彆扭的神情,而後,那白髮少年終於露出了笑容。 他還是第一次知道,那張畸形的臉龐笑起來可以那麼好看。 「下次……再一起出來玩吧,雲齊。」 「下次吧。」大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他也忍不住笑了,「你哥休假不是那麼好排的,傻雲生。」 * 第一次發現,自己比想像中還要認同「雲齊」這個名字。 為了能和雲生再一起出去,沃夫岡半夜在飯店的房間裡瞪著日曆思索許久,任務一個接著一個來,就算不是在德國,需要支援的任務還是那麼多,而可惜的是,列爾基和阿爾貝羅夫妻受到了麥克倫堡分家的召回,無法在美國繼續逍遙,得趕回德國支援綠根郡爆發的認知汙染事件。 至於琥太郎,家族裡新一批小劍士即將踏入道場,而身為師範的母親正在家主小隊執行重要任務抽不開身,只能從美國召回長子,以師範代的身分帶領這批小新人。琥太郎儘管不願卸下沃夫岡小隊副隊長的身分,但家令如山,他只能聽命。 沃夫岡自然詢問過家主,是否需要整個小隊一起回國,但家主拒絕了,綠根郡的認知汙染事件規模不大,靠列爾基夫妻領導分家驅魔人就足以應付。話雖這麼說,沃夫岡卻知道,母親心底想的是希望長子能在雲生身邊多待一會兒,確保她寶貝的小兒子平安無事。 「雲生不會出事,家主大人。」沃夫岡那晚已經是第四次向母親強調,他瞪著滿檔的行事曆,只希望能再排出一天休假,「他長大了,比以前成熟很多,D級以下的任務差不多能接了。」 『胡扯!在我用自己的眼睛看見以前,雲生都不算長大!』家主嚴厲任性,『你得好好看著他,別讓他做危險的事!』 「是……」沃夫岡嘆了口氣。 『還有,舊日月宗發來了緊急任務,是統籌會發起的。』 這番話倒是吸引了沃夫岡的注意。 「統籌會……導師多格瑪?」 『錯,新樞機多格瑪。』家主糾正了他的說法,『那是重要性S級的任務,你把手邊任務暫時排開,優先執行那個。』 沃夫岡的筆尖點著行事曆,蹙眉。 關於統籌會他僅有耳聞,詳細不清楚,那個派系作風殘忍,家族向來避免交流,但家主同意接下此次的任務想必是有什麼考量,和舊日月宗各派系保持良好關係也是要務一件。 「收到,需要回歐洲?」 『不,集合地點離雲生住的地方不遠……呃、』家主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打了一個酒嗝,『你得好好照顧雲生……』 「那是自然……」沃夫岡狐疑地揚起眉,「家主大人,除了綠根郡汙染事件還發生了什麼嗎?」 『嘖……敏銳的小子。』家主啐了一聲,『格拉斯高!格拉斯高的微笑食人鬼啦!舊日月宗那幫傢伙!說什麼我出身格拉斯高、叫我派人去蘇格蘭!不長眼的垃圾東西!』 母親喝多了酒就容易抱怨,沃夫岡稍微將話筒的距離拿遠。 「家主大人會親自前往?」 『那有什麼辦法?到處都人手不夠。』家主嘆了口氣,『統籌會那件任務結束後你就先回來一趟,家主的職務不能沒有人代理。』 「爸呢?」 『你爸去維騰貝格開會三天,沒空。』家主又大大嘆了口氣,電話那頭傳來酒瓶碰撞的聲音,『兒子……媽能靠的只有你了。』 家主這番酒後真言讓沃夫岡勾起溫暖的微笑。 鐵面無私的女強人只有醉酒才有示弱的時候。沃夫岡轉著筆,想起了過往母親的責罵,愛之深,責之切,家主的栽培並沒有白費,他的眼淚也不曾白流,現在,他與母親才能比肩而立。 「媽,少喝點酒,雲生那邊不用擔心。」 『我能不擔心?那孩子就跟小螞蟻一樣脆弱,捏一下就死了!』 「他變強了,下次我帶他回家一趟吧?」 『真的?哪天?』 「自然是家主大人有空的那一天。」 『那我排完行程再告訴你、你想辦法把雲生綁回來!一定啊!』 喀擦一聲,行動派的家主莉莉絲掛斷了電話。 沃夫岡在預定回國的日期打了一個圈,放下筆。 還能待在美國的日子不多了,回國前還得排時間去醫院做PCR檢測,然後是槍械武器的運輸安排。沃夫岡在椅子上伸展了下筋骨,從散落滿桌的錄音帶中注意到了一項任務:地下異教堂探索,難度C級。 雲齊與雲生,沃夫岡與沃肯。 他記起兒時趴在母親大肚子上聆聽弟弟心跳時的幻想:馮·洛伊特斯卡爾家引以為傲的驅魔人兄弟。也許這個夢想終究無法達成,但在離開美國前,或許還可以滿足一己之私,和雲生再一起出趟任務。 但他該要如何開口? 一面將雲生推開這個世界,一面又期待與他共同行動。 雲生是否也會覺得這樣的哥哥實在很麻煩? 沃夫岡不經約定,帶著音檔來到雲生所住的公寓樓下,打了電話才知道雲生不在家,他似乎和那個名為艾德拉的孩子一起去了市區的電玩店,接到電話的雲生驚慌失措,說他馬上就搭車趕回去。 「不用急,我等你。」 但他的回應反而讓雲生更加驚慌,他甚至在電話裡聽見雲生跑到跌倒的聲音,這讓沃夫岡擔憂地蹙眉。 他倚在公寓外牆等待,出乎意料的是,那天下午遇到了許多人。 一起做過千層派的15和20,他們的感情還是那麼要好,那種對彼此無保留的坦承,沃夫岡心底其實有些羨慕。 蒙著面罩、眼神兇惡的年輕男子,後面莫名跟了兩個怨靈,沃夫岡幫忙把怨靈留下了,心理輔導一番後送他們去主的國度。 在洛杉磯醫學中心任務合作過的Kuro小姐,似乎是為了調查才行經此處,看來出入這一代的舊日月宗人士也很多。 同樣是醫學中心任務中認識的希爾達·雷恩斯小姐,在市區經營一間餐酒館,能夠完美兼任驅魔人與餐酒館經營者的職務,時間管理能力令人敬佩。她邀請沃夫岡稍晚去她的餐酒館坐坐,只希望自己任務結束後還趕得上。 身穿華服的陌生少年,一副巴洛克仕女角色扮演的模樣,在他身後跟著的靈體是曾在公園盯著孩子玩耍的可疑醫生。放不下對孩子的牽掛,那男人死後也在孩子身旁,他唯一的渴望是孩子能做自己。 做自己——那也是沃夫岡內心對雲生的渴望。 雲生在四十五分鐘後才匆匆忙忙從公車站跑來,他身穿一件動漫圖案的T恤,跑得連兜帽都掉下來了,兩頰紅透,氣喘如牛,滿頭大汗,體力之差讓沃夫岡不禁微笑。 「對、對不……對……不起……」他喘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好。 「你真該每天早上至少去跑一圈足球場。」他幫雲生戴好兜帽,並不責怪,從口袋裡拿出音檔,「這個,地下異教堂調查任務,C級而已,明天下午開始,我帶你去。」 雲生接過音帶,困惑地抬頭望著他。 「不是出去玩嗎……」他的嗓音聽起來有點失望,沃夫岡摸摸他的頭。 「休假難排,只能趁出任務的時候在一起。」 雲生又沮喪地垂下頭。 「這之後我有緊急任務,然後得回德國一趟,暫代家主的職務。」沃夫岡稍微彎下身,與眼前的少年平視,「我會再回來,到時候你願意跟我回家一趟,看看爸媽嗎?」 雲生垂著頭,稍稍紅了臉。 「媽媽有想念我嗎……」 「嗯,他們都很想念你,我也是。」 雲生的臉更紅了,他顯然不習慣如此坦承的沃夫岡。 「我還有任務該去準備,該走了……晚上有空的話可以去希爾達小姐的餐酒館吃飯,我會盡量趕回來。」弟弟的尷尬也影響了他,沃夫岡輕咳一聲。心想著若能和默契十足的雷恩斯姊妹學習,說不定他與雲生的關係也能有點轉機。 「晚上……有事……」雲生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叫,「Vtuber的實況……」 「什麼?」 「就、就是有點事……」雲生緊張得肩膀一抽,不敢再說下去。 「那只好下次再說了……總之,明天下午兩點,我開車來接你。」沃夫岡嘆了口氣,畢竟約在今晚是有點突然,雖然沒聽懂雲生說什麼,他也不再追問,只拍拍少年的腦袋,「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一起出任務了,你可要好好準備。」 「最後一次……?」 「嗯……下次再說明。」 沃夫岡迴避了雲生困惑的眼神,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希望弟弟不要再做驅魔人,畢竟,兩年前天天把雲生操練到在球場上哭的人就是自己。 慢慢來吧,慢慢來就好。 他們還有很多時間。 * 地下異教堂的探索任務令沃夫岡頭疼。 最頭疼的原因之一就是那個叫艾德拉的孩子也吵吵鬧鬧跟了過來,他們兩人自上次的鬼屋探索後就互看不順眼。這次原本只想帶著雲生出任務,那屁孩卻像無尾熊一樣巴在雲生身邊,但顧及他恐水人的身分,沃夫岡又無法叫那孩子離戴環者遠點。 那次任務還有其他參與人,叫作梅杜莎的戴環者女子,以及昨天在雲生公寓樓下遇見的巴洛克系少年,今天他已經不穿著巴洛克仕女服了,是很正常的男裝,那孩子說他叫作拉斐爾。 原以為只是C級的調查任務卻沒有想像中那麼輕鬆,舊日月宗未做過詳細調查便草率劃分評級,一路上遇到不少危險,當然這之中也不乏信念的碰撞,透過梅杜莎和拉斐爾母子,沃夫岡終於知道,一個人若不愛著自己,最終會成為什麼模樣。 他不希望雲生最後變成那個樣子。 絕對不想。 * 回德國那天,雲生來機場送他。 沃夫岡準備進入安檢門時回頭,看著抓著自己衣角的白髮少年,當初那個抓著他褲管哭哭啼啼的孩子,現在也已經高到他的胸口了,唯一惋惜的是,這之間的成長,他未曾參與過。 「我得走了,雲生。」他輕聲說,示意少年該放開他的衣角。 「雲齊……還會再回來吧?」雲生弱弱地問,「說好會帶我回家……不然……我有點……不敢見媽媽……」 這番話要是給家主聽到了,她會有多麼難過。 沃夫岡嘆了口氣。 「媽非常愛你,你知道這點吧?」 雲生的肩膀僵硬了一下,他垂下眼簾,不太確信地點點頭,這讓他彷彿又看見那個名為拉斐爾的孩子——一個人若是不愛自己,那麼無論他人對他的愛有多深,於他而言都沒有共鳴。 說吧,也許現在就是說的時機。 一個聲音在沃夫岡心底鼓舞著他,現在不說,更待何時,現在說了,下次再回來時,他說不定就能看見雲生臉上更多的笑容,這樣的機會並不是每天發生。 也許他不能再慢慢來了。 「雲生,你這條傻博美,好好聽我說。」 「博、博美……?!唔。」 他彎下身,叩上少年的額頭,這讓雲生瞪大了眼。 「抱歉,我以前對你太嚴厲了,我沒有正視你的需要,是我不對。」他的神情一如以往認真,卻察覺自己的嗓音微微顫抖,吐露真心話竟如此需要勇氣,「不管你要不要成為驅魔人,我都是你的哥哥。爸媽也一樣,不是因為你繼承了什麼能力,而是因為你是我們的雲生。」 雲生瞠目結舌地注視著他,沃夫岡的嘴角勾起了微笑。 「不論你選擇什麼樣的道路——我都一直深愛著你。」 說出來了。 他終於好好說出來了。 沃夫岡感到自己的眼眶酸澀,那深埋在他心中的結終於完全解開,他看見雲生的雙眼閃爍淚光,而後,那少年嗚咽出聲。 「歐尼醬……」 「……啊?」 雲生冒出的話和自己預想得相差甚遠,沃夫岡還沒聽懂那句咒文,雲生向他撲了過來,緊緊擁抱了他。 「鼬尼醬……你說了和鼬哥一樣的話!」 「誰??!」 「我才是……愛著哥哥……宇智波兄弟……我很高興……」 「等一下、那到底是誰?!」 雲生開始哭得泣不成聲,一句話都說不好,沃夫岡看弟弟哭成了淚人兒,話也說不下去了,那八成又是來自日本次文化的咒語吧。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終於等到雲生冷靜,他擁抱著他,額靠著額,他們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注視彼此。 「我也想當驅魔人……」那少年輕聲說著,長睫沾著眼淚,「雖然、我很差勁……但是……我想跟爸爸媽媽……哥哥在一起……」 「傻瓜,不當驅魔人,我們也能夠在一起。」終於聽見弟弟的心聲,沃夫岡不禁微笑,「如果你有想做的事情,我們會支持你去做,家主也是這麼想,才會讓你派駐到美國的。」 雲生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將臉埋進了他的肩膀。 「下次休假……我們一起看漫畫吧。」他輕聲說,「我想給你看宇智波兄弟和D兄弟的故事……」 那果然是動漫的語言,沃夫岡在心底稍稍鬆了口氣。 「嗯、約好了。就這麼做吧。」他將掛在自己身上的雲生抱下來,摸摸他的頭,「還有你最喜歡的飛越泰坦……」 「進擊的巨人……」 「咳、反正就是那一類。」 沃夫岡輕咳遮掩自己的尷尬,雲生笑了。 他們最後緊緊擁抱,道別,直到他過了安檢門,回頭,雲生還在那裏揮手。曾令他逃避和生疏的兄弟關係,竟有一天會讓心頭洋溢溫暖,沃夫岡看著那有如白色博美犬般踮腳揮手的少年,也不禁笑了。 「沃肯」的意思是雲,與雲齊步,所以為雲齊。 雲生與雲齊兩個名字,大概託付了奶奶願他們互相扶持的期待。 無論是否踏在驅魔人的道路上,他想,他們還會一直在一起。 很久、很久。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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