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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飛矢中的巴別塔〉

感覺像踩在冰冷純白大理石地板，預期的跫音不響。此處沒有墜落，沒有上升，沒有盡頭。索緒爾向四周張望，找不到隊友，只找到全副武裝的鬼魟孤伶伶地站在純白世界中，致命魟尾滯留在腿邊。

她想動用異能，但異能「卡住」了，伸手去摸槍，竟拔不出槍套。

「料想你應該知曉，不存在控制時間的異能挽救這悲慘世界。顯然病毒無法產生魔法。」鬼魟輕聲說，聲音迴盪在空無一物的地方，像隔著一層淡淡水霧。清晰，擾人心神。

「這是什麼地方？」索緒爾小心翼翼地問。鬼魟玩味地眼神看向了她，彷彿她問了一個愚蠢卻幽默的數學問題。

然後他回答了：「這裡是『飛矢中的巴別塔』，符號學家。」

索緒爾明白，自己的異能在正式投入戰場後遲早會風聲走漏。儘管會因此招來各種麻煩、針對以及喪失先機，但總是有那麼一天的。或許這樣也好，越多人明白，就代表她越容易被真正看見。「這個頭銜對我來說太華麗了。」

「著名的芝諾（Zeno）悖論『飛矢不動』提出一個很有趣的觀點：箭飛行中的任何瞬間都有一個暫時的位置，當它在這個位置上時就和不動沒有區別。」鬼魟沒有理會索緒爾的抗議，逕自解說起來。「當然，他也說動能之類之類來駁斥這套詭辯；不過，古希臘畢竟沒有經歷過S1-01瘟疫。」

「所以這是異能空間。」索緒爾看向四周，方才直升機和後勤都說這間會議室沒有任何異能反應，敵人也沒有可以阻絕偵測的人——但剛剛那個微妙的感覺……「看來有人比我更能保守異能的秘密，你們有個人有未登記的『異能消音』功能是吧？不過這跟我們現在的處境應該沒關係。」

「是沒有。」鬼魟拍拍手贊許索緒爾的推測，不過沒有成功發出拍手的聲響。「總而言之，進入這個一對一空間後，這一切都不過是在我們腦中發生的事情罷了，飛矢空間中思想交流速度遠遠高於外界動作，所以某種程度上使用異能的人確實玩弄了時間——體感的時間。」

「可是飛矢時間中我們什麼都不能做。」索緒爾推測道「你們有四人，我們也四人，只要等待空間異能失效，或我們待在裡面太久，以至於支援決定攻堅。飛矢中的巴別塔就沒有任何意義，你也無法達成目標。」

「沒有任何意義？不、不、不，當然有意義。這一切的意義都在我和你的這場文明對話中。」鬼魟愉快地說。「至於我的目標，早就已經達成囉。」

「人質沒死，雖然你引爆了賭場等地點，但寧靜海大廈一役對你而言已在做困獸之鬥。」

「資訊、媒體、自由思想，他們會代替我完成志業。但那都不是重點，**你**，才是重點。」鬼魟伸出一根食指，指向索緒爾。「我知道無論如何他們都會保你到最後，照幽靈船的敘述來說，你就是他們袖子裡的王牌，或該說是這段時間需要測試性能的狂犬？」

鬼魟的話和幽靈船的名字一併刺痛了索緒爾，一路戰上來時那股瘋狂的醒悟，那股有毒的自由，悄悄蔓延在胸腔內。她還沒搞懂血腥狂熱裡所領悟的感受是不是真的，或者說，她不知道該不該去搞懂。

感覺內臟皺縮成一團。

鬼魟見索緒爾沉默，心情變得很好：「巴別塔（Babel）直到人類被神懲罰、打亂語言、隔閡人們溝通的方法前，都沒有『混亂』的意義，而昔時的團結聯邦（federation）卻鏈接上了崩潰這類負面的意義，甚至全面消解了巴別塔原本具有的團結意義——而這些，全是「神」介入扭曲了人類詮釋的方法。」

「延異是個混蛋，可不是嗎？哦，沒有冒犯你的意思。」鬼魟沙啞的笑聲聽起來像某種猛獸在咳嗽。「不過套在異都裡，掌政者才是真正的混蛋，集權的貪婪者、粉飾太平的學者、不顧人道的研究者、渴望征服的軍閥。鎮壓局三分之一的人是被迫加入，三分之一的人是被價值觀洗腦，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原本就是混蛋。」

「我的家族也曾是一員，他們相信了異都的包容、研究所的虛偽善意、相信了有錢人和政府締結的『慈善組織』。見鬼了，他們甚至相信鎮壓局是英雄，而政府是派他們來的救世主！」

「我們不是救世主，我們只是在做能做到的事情。」索緒爾不知不覺背誦了多年來說服自己的台詞，忽然覺得自己的聲音好陌生。

鬼魟憂傷地看著索緒爾，像是在憐憫她的靈魂。然後他輕聲說話，生怕驚醒熟睡孩子那般細語：「我們都是異形類，我和我的家人都是。吃著藥劑，渾渾噩噩地崇拜政府施捨的一切，直到言論被刪除、行動被制止，和平抗議變質。一個無辜的罪犯漸漸製造一群無辜的罪犯，流離失所，舉世不待見的異類。然後是鎮壓局，哦——你不知道來的幹員多麼樂意一點一滴地碾碎他們口中的『反抗者』。」

索緒爾回想夏朵對付反抗者時的一切虐待狂行徑：「我看過他們做的事。」

「曾經，身為一個高知識份子、一個教育者，我一再體諒政府的處境，一再幫他們找藉口。但先是武力鎮壓和平抗議，後是掀毀無照孤兒院；一開始是不道德地實驗在窮人身上，再來選擇無國籍孩童；你是否曾見過被Flamingo用火焰折磨至不成人形的乞丐？是否曾見過父母為了藏匿逃獄的女兒而筋骨盡斷？……最後是一個小男孩，我的小男孩，我要怎麼為這麼醜陋的事情找藉口？」

「究竟這個政府定義的『惡』是什麼？滅殺像『處刑人』那樣伸張正義的人，而拒絕理解背後成因嗎？壓扁無家可歸的孩童增加上層社會的生活品質嗎？他人即地獄，作者已死。死者的一生僅能由剩下的人去詮釋。意義在此語境之前和之外不能獨立存在，我們也是。送走一艘又一艘的亡魂之船後，我送夠了。」

「我理解你的動機，但……」

「但你不在乎，還是但你無能為力？若是前者，那麼我也只能接受，若是後者——你當然有能力，你有長久扭曲心靈的力量。現實不過是人心所定義的，而定義總飄忽不定。」

「你可以扭曲這虛假天堂，讓世人直面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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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種吵雜朦朧地湧入耳內，許多人混亂、模糊的動作在身旁搬演。

大門那頭來了鎮壓局支援，攻堅部隊從上方突入屋頂，人質驚慌地放聲尖叫。索緒爾是最後一個從飛矢空間中被放出來的人，異能鎮壓震撼手榴彈在耳邊爆破，她側身倒地，顱內嗡嗡作響，差點吐在一旁螳螂手中彈的軀體上。

菈兒抓著索緒爾呆然的身體，將她拖到會議桌後方。索緒爾本來想道謝，吸入煙塵的肺卻只擠出咳嗽聲，她這才意識到腳上的劇痛是子彈傷口，立刻抽出緊急包扎繃帶束住流血處。不到一公尺外，夏朵正咒罵著躲在掩體後，邊抱怨反抗者的兵器怎麼會是正規鎮壓局等級，邊抽出倒下同事腰間的能量手槍反擊。

「RPG！（火箭推進榴彈）」耳機傳來Pegasus-1飛行員的哀嚎，爆炸聲伴隨一陣熱浪，擊碎會議室所有玻璃。鎮壓局的直升機殘骸失控地翻轉，跌入另一棟金融大廈。

「RPG？認真？！」夏朵用眼神確認索緒爾的能力恢復的如何，失望地收穫了一個搖頭。

「他們趁亂跳傘出去了！」鎮壓局員的呼喊暫時吸引了目光。反抗者們義無反顧地跳出高樓，穿越持續循環執異宣言的投影。

鬼魟手上持有的小物件折射一束陽光，打在索緒爾臉邊的玻璃碎片上——那是一個傳統、經典、有按鈕的搖控裝置。如果已知擁有炸彈的恐怖分子抽身了與仇敵交戰的地點，戰場會發生什麼事？

「哦幹你——」夏朵隊長敏捷地拉近自己和菈兒、索緒爾的距離，知道這是自己的最好選擇。

被封鎖的寧靜海大樓每隔幾層一齊冒出一陣火光，遠遠地看就像一種怪異的煙火。然後整棟建築落下、崩潰、頹毀。

除了少數幾名用異能保護自己的人之外，至少有兩個防護罩範圍的人安然留存。淡灰色方形護照下的斯隆與駭客吉登斯悄悄地離開廢墟；半透明圓形護照下的夏朵與索緒爾長吁一口氣，對即時在最後一刻恢復異能的菈兒點點頭。

「好在我的異能很陽春。」菈兒害羞地微笑。

To be continued……

^註1：延異（Différance）：從來沒有一個時刻意義是完整的，意義不斷地生成、轉換、消失，最終消解了意義的本身。因為這樣的定義很像索緒爾的能力，鬼魟才會說「沒有冒犯的意思」。
^註2：私設上菈兒因異能護盾範圍小、功能簡單，反而容易在鎮壓手榴彈後快速恢復可使用狀態。
^註3：「他人即地獄」出自法國哲學家沙特的戲劇，第六回噗首提及過；「作者已死」是解構主義代表人羅蘭·巴特的論點，強調是讀者的閱讀形成了作品，而不是作者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