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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


「是妖怪吧。」

茗鹿捧著茶杯的手晃了一下,溫熱的茶水濺到衣袖。她回過神,想起自己正身處遊女們定期舉辦的閒談會,染雀坐在她身旁,略顯關切地輕撫她的手背。

「我沒事。」茗鹿悄聲說,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打起精神去聽正在交談的遊女們所說的話。

「絕對是妖怪吧,哪有人能夠一下子消失在空氣中的。」

「也說不定是那個遊女自己偷了東西,然後賴在妖怪身上呢。」名為蝶的遊女漫不經心地審視自己的指甲,嘲諷地說道,「畢竟沒有人能證實呀。」

「不是聽說那個遊女和妖怪達成了協議,答應幫妖怪偷東西嗎?」坐在蝶對面的遊女掩著嘴,彷彿在描述什麼髒東西似地皺眉,「真令人不舒服。」

「無論怎麼樣,那個遊女和妖怪打交道的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吧。」蝶勾起一邊嘴角,「我還等著她什麼時候被清平組捉到,然後扔去淨閒寺呢。」

遊女們紛紛笑了起來。

茗鹿抿起唇,她實在不太喜歡有時候屋內遊女們的談話,她們總會論及其他屋的遊女,並從各種面向奚落對方。這次傳聞中與妖怪有所來往的遊女,據茗鹿所知曾經被諸多賓客評價為「持筆姿勢最為美觀的遊女」,而同為對書畫有所涉獵的蝶,對此非常的不高興。
沒有興趣繼續參與閒談,茗鹿告知染雀自己打算離開後,便悄悄離席,返回房間。

「妖怪……」茗鹿拉上門,靠在門上嘆了口氣。

一股濃重的鐵鏽氣味撲鼻而來,她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盯著房間中央倒臥在地的男人。

白髮的男人。

他幾乎是倒在血泊之中,一動也不動。

茗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第一時間竟不是大聲呼喚其他人來幫忙,而是趕忙把門扣得更密一些,避免有誰恰好經過望見屋裡景象。

「請問……」茗鹿跪坐在男人身旁,根本不敢去碰對方,只能顫著聲音呼喚。

她咬了咬牙,鼓起勇氣想扶起男人,才剛伸出手,男人卻在一瞬間幻化為純白毛色的狐狸,茗鹿不由得驚呼,下意識縮回了手。

她想起那天晚上闖入灶間小院的狐狸臉男人。

「怎麼辦……」茗鹿慌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面前的男人……不,狐狸,怎麼想都不是人類,要是被發現的話──

毛上染著半乾涸的血,這隻白狐的體型遠大於一般野外會看見的狐狸,不算尾巴近乎有一米長。

她該怎麼辦?

白狐因傷勢而急促的呼吸,不斷刺激著她的神經。

茗鹿用力閉了閉眼,她捏住袖口,下定決心。

袖中,兩個形狀相似的香囊交疊著,一個繡著歪歪扭扭的飛鳥、一個繡著潔白的梅花。

右京睜開眼,模糊地感覺到有人在擦拭他的額角。

……是那個女孩。他認出了她的栗色頭髮,還有湖水般的綠瞳。

其實,右京並沒有把握,女孩是否會在看見他之時便立即喊來清平組。畢竟那是最符合一個正常人類應有的舉措。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找她,在「緣分」前露出最不堪的一面,顯然是下下之策。

只是在夢裡遇見過、忍不住觀察她、甚至在最危險的時候想到了她。

只是一個「緣分」而已啊。

右京握住了女孩手腕,沙啞地開口:「妳這是在做什麼?」

「請您放開,您的傷不能夠用力,要是傷口裂開就不好了。」茗鹿手裡攥著濕布,她垂下眼,冷靜地說道。

這些天,她已經做過無數次心理準備,待男人──右京醒來後該說些什麼。

她不能放任對方的傷不管、她不能就這樣把對方扔出屋子、更不能通報清平組。

右京從未對她顯露出一星半點的惡意。那個沐浴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的男人,就像夜空裡遙遠的一顆星,他只是意外墜入了她的屋子,而已。

「……」右京看著她,好半晌才再提問:「我在哪裡?」

「松光屋最偏僻的一處院子。」茗鹿低著頭回答,「平日裡連清掃都不會到這兒來,您可以儘管放心。」她將布放入水盆,仔細地清洗。

「妳知道我是──」

「您該休息了。」茗鹿打斷了右京,但即便是這樣,她的語調依然軟軟糯糯的,一點攻擊性都沒有,她端起水盆,向右京行了個禮,轉身要離開。

右京掀開被子站到了地上,他搶先一步按住了拉門,茗鹿嚇了一跳,抓緊水盆以免把水傾倒出來,她能知覺到身後那個男人的溫度,他的吐息自上而下拂過她耳尖,茗鹿不自覺縮了縮脖子。

「妳在害怕我嗎?」右京沉聲道,他的語氣冷硬,茗鹿卻不知怎麼地從中聽出了幾分自我嘲諷。

她很快搖了搖頭。
「呵。」右京發出輕笑,但他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愉悅。

「人們都害怕我,」他呢喃,「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就連我的弟弟……也對我露出了驚惶。」

直到此刻,右京閉上眼都還能憶起少年的神情,他認不得他,他害怕他。

他不相信他。

太過失望,也或許是太過憤怒,右京沒有躲開那個紅髮的清平組組員的刀,像是為了自我懲罰,連分毫妖力都沒有用上。

但他還不能死。他逃走了,恍惚間去到了女孩的屋裡,滿心以為她會給自己帶來再一次危險,卻又偏執地想這麼做。

「您……有兄弟嗎?」他聽見女孩輕聲問,輕柔得彷彿擔心會傷到他。

右京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把腦袋靠在了女孩肩上。女孩晃了一下,錯開了他的依靠。

茗鹿盡可能不動聲色地深呼吸了幾口,然後她把水盆放到腳邊,回過身迎上誤以為自己避讓了、眼中閃過一瞬受傷的右京,她踮起腳,像小時候她哭鬧時清月姐姐總會做的那樣,把男人攬入懷裡。

「沒事的、沒事的。」茗鹿輕撫著右京的髮,前幾天他的傷勢正重,夜裡老是不得安眠的時候,她便是這樣順著白狐的毛安撫。

大概是白狐的模樣太過可憐可愛,她一點沒覺得這麼做有什麼不對,她只知道,就算白狐化成了男人,身上還是纏繞著過度沉重的悲傷與委屈。

右京先是一愣,隨後女孩習以為常的撫慰竟讓他感覺有幾分熟悉,本能先於理智使精神放鬆了下來,他蹭了蹭茗鹿的腦袋,沒有再說其他話。

那年的初雪,似乎降在了白狐鼻尖上。

文手: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