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柚原茶和子坐在酒吧靠近牆角的座位。這是巴黎蒙馬特區的一間小酒館，是茶和子前一次來巴黎取材時一直想一探究竟的地點。她面前的桌上擺著一杯巴黎戀人，琴酒與苦艾酒為基底的調酒散發著淡淡的草本香氣。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然後打開鏡頭，拍攝距離她幾桌遠的駐唱歌手。留著金髮、綁著馬尾的男子唱著她聽不懂的法文民謠，但這無損她跟著曲調搖擺的興致。她的嘴角帶著微笑，享受著簡單的吉他演奏與歌聲。

她又看了一眼手機。一條訊息跳了出來。

「剛出機場。馬上到。」

茶和子的笑容擴大，她的腦中浮現出那張稚氣而堅毅的臉龐。

上一次見面是多久以前了呢？啊，是去年的冬天，兩人相約在瑞士。雖然俄羅斯的冬天也少不了滿山滿谷的白雪，但是在瑞士碰面，那是完全不同的一種心情。茶和子那一趟旅行只在瑞士待了短短的兩天，接下來她就飛往了英國；她和夜久衛輔在一間滑雪山莊見面，一起玩了一天，然後夜久回去俄羅斯，她則繼續工作的旅程。

這次則不一樣。茶和子要在巴黎待上一個星期，為她正在撰寫一本藝術相關的作品搜集素材。她還記得自己把這趟的行程轉告給夜久時，對方打趣地表示，他也想要來看看蒙馬特博物館；她知道其實夜久對這類建築和藝術歷史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但她也想見他，於是她便打鐵趁熱地，為他安排了機票與飯店，就在她抵達巴黎的後兩天，還訂了她下榻的旅店中相鄰的房間。

她已經等不及要見到他了。

第五次檢查了手機的時間後，她發現已經過了半個小時。從戴高樂國際機場到這裡來，只需要不到四十分鐘。但現在的每一分鐘，都顯得無比漫長。她又啜了一口眼前的調酒，試著把注意力轉向眼前駐唱的歌手。

一隻手指點了點她的桌面。茶和子反射性地回過頭，但在對方出現之前，她就已經感覺到了他的接近。那是一股類似電流的感覺，從地面一路竄上她的脊椎。她幾乎是在夜久出現在她桌邊的同時，就轉向了他的方向。

「好久不見。」眼前的男子咧開了嘴。

「真慢。」茶和子拍了拍桌邊的另一張椅子，對他說。「你再不出現，我都要準備回去飯店了。」

「等等，這麼早的嗎？」夜久坐了下來，不以為然地勾起嘴角。「這裡可是巴黎。沒有聽過《午夜巴黎》這部電影嗎？沒在外面待到午夜，可是不准回去的。」

「那部電影不是這樣解釋的吧。」

夜久把自己的登機箱拖到桌子下方安頓好。他轉頭舉起手，服務生便為他送上了酒單。他隨意點了一杯夏多內葡萄酒，然後向後靠在椅背上。

「所以，這本書寫得怎麼樣了？」他問。「在藝術文化之都的巴黎，有沒有更被靈感女神眷顧的感覺呀？」

「當然。我覺得我連走路的方式都變得像文學家了。」茶和子回答。她的視線在夜久的臉上流連，更新他在她腦中的印象。在社群軟體上看見他，和見到他本人的感覺大不相同。

夜久的姿勢看起來無比放鬆，她更喜歡這樣近距離地看著他，能夠看見他少數無法服貼的髮絲散落在額頭上，也能看見他笑起來時嘴角的紋路。這和他在社群網站上貼出的照片很不一樣，少了一點生疏的濾鏡、少了一點做給旁人看的歡快之情。

「來吧。」夜久對她舉起酒杯。「敬文學家。」

「敬排球。」茶和子回答。畢竟，那是讓他們兩人最早產生交集的原因。

＊

他們真的在小酒館待到了午夜。兩人喝了不少酒，當他們起身準備離開時，茶和子略感不妙。她通常不會喝到這麼多的；這剛好過了她喜歡的「微醺」狀態，是她的意識還清醒，但大腦開始不太受控制的微妙區域。

兩人並肩走在蒙馬特的街頭。街上仍然有不少行人，餐館與酒吧也燈火通明。夜久拖著行李箱走在她身邊，茶和子則一手抓著自己的跨肩小包包，平底鞋踩在鋪著石板的街道上。酒精使她像是被包裹在一股溫暖的泉水中，夾帶著她向前流去，她的腳步變得輕盈，也比平時跳躍了一些。

「小心點。」夜久的聲音在她耳邊提醒道。「這樣跳著走，踢到石頭可就要跌倒了。」

「這就是旅伴存在的意義，不是嗎？」茶和子轉頭對他露齒而笑。「在我跌倒的時候要拉住我呀。」

「是這樣嗎。」

「當然。要是我受傷了，可都是夜久的錯唷。」

「等等，這樣也太不公平了吧！」

這樣的對話使茶和子忍不住笑出聲來。她邊走邊對著天空舉起雙手，十指相扣，舒展著背部。「啊，真好。」她說。「等一下會不會遇上費茲傑羅和海明威呢？」

「我覺得你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夜久說。

「怎麼會！」茶和子轉頭看向他，故作驚訝地瞪大雙眼。「《大亨小傳》和《老人與海》啊！史上的兩大文豪啊！」

「是、是，作家大人。」夜久笑著搖了搖頭。「什麼時候會輪到我們的柚原茶和子呢？」夜久對著半空中一陣比劃。「『柚原茶和子，藝術與文學結合的新生代創作家』，聽起來怎麼樣？」

茶和子格格笑個不停，但她笑的並不是這個頭銜，而是如此放鬆、開著玩笑的夜久。

啊，她好懷念這種感覺。她還記得出國旅遊時偶然與夜久巧遇的那一次，那是使他們的友情得以延續到現在的機緣——是使原本好像已經不復存在的友誼再度牽起的橋樑。但那時候兩人之間有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尷尬，茶和子一直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無論如何，那時談天說地、回憶高中過往的時刻，她至今仍然好好地收在心底。

街道旁的長椅上坐著情侶和老夫妻；茶和子與夜久轉過路口，走上一條更寬闊的道路。一組街頭樂團演奏著蓋瑞・摩爾的〈你知道我愛你〉，茶和子忍不住跟著哼唱了起來。

「現在除了作家之外，還要當歌手了啊？」夜久取笑道。「你能不能把機會留一點給別人？」

茶和子還來不及阻止自己，就用手肘撞了一下對方的手臂。天啊，她是真的喝多了吧？她的大腦和她的身體似乎有點分離了。不不不，這樣可不妙⋯⋯

＊

他們一同回到今晚下榻的旅店，位於一條比較安靜的小街道，遠離了嘈雜的人聲。茶和子等著夜久辦理入住，然後兩人一同搭乘小電梯來到五樓。

「要不要來我房間喝杯茶？」茶和子提議。

站在自己房間門口的夜久遲疑了一秒鐘，沒有馬上回答。

「好。」最後他說。「我先去放行李，等一下過去找你。」

茶和子回到了房間裡。她拿房裡的熱水壺燒了熱水，然後從櫃子上取下兩個茶杯。進到房裡後，她才終於開始感覺到臉頰發燙。巴黎的午夜太讓人沉醉了：她或許真的有點太享受在法國的氛圍中，連她整個人都變得有些不像原本的自己，好像變得大膽了。

熱水壺煮沸時，門上正好傳來敲門聲。她從貓眼看見夜久的身影，雙手插在口袋裡等待著。她打開門，刻意彎腰說了一句：「Bienvenue，monsieur。（歡迎光臨，先生。）」

夜久不可置信地吐出一口氣。「我們有這麼久沒見了嗎？」他搖搖頭。「現在你連法文都會說了？感覺我好像距離你越來越遠啦。」

「這只是我會的少數幾句法文之一。」茶和子微笑著，讓夜久走進房裡。

兩人在房裡的小沙發上坐下，茶和子拆開茶包，為兩人都倒了一杯熱水。捧著不斷散發熱氣的小馬克杯，淡淡的紅茶香，使茶和子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一個夢境裡。她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夜久，看著他端著茶杯、舒適地翹著腳，無比放鬆的模樣，她決定相信這是一場美好的夢境，而她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

「怎麼啦？」夜久對她勾起嘴角。「我臉上沾了東西嗎？」

茶和子這時候才意識到，她一直沒有轉開視線。她不著痕跡地從小桌上拿起自己的相機，打開電源，然後開啟了相簿。「給你看看我這兩天拍的照片。」她有點太專注地看著相機上小小的螢幕，一邊把工作的器材推給了夜久。

她一張張照片介紹著自己過去這兩天走過的大街小巷，照片中有著精緻如童話故事般的小屋、像是從迪士尼的動畫中掉出來的麵包店，還有壯闊的博物館。她解說得太認真，語速有點太快，當她終於停下來時，她才注意到夜久早已沒有在看那些照片，而是看著她的側臉。

「怎麼啦？」她學著他剛才的口氣，說道。「我臉上沾了東西嗎？」

夜久搖搖頭，笑了一聲。「不，我只是在想⋯⋯」

「想什麼？」

「沒什麼。」夜久的視線向下落去。那是她的錯覺，還是他在看她的嘴唇？

「夜久？」

聽到她喚他的名字，夜久再度望向她的雙眼。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覺得兩人的距離變得好近，近得她只看見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剛才的酒真的喝多了，她在心中暗罵自己的愚蠢。否則她怎麼會覺得臉變得這麼燙呢？

「柚原。」夜久低聲說道。「你有沒有想過⋯⋯」

茶和子覺得自己知道他想問什麼。但是不知為何，她突然希望自己不要懂。她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要改變現狀；她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那個勇氣，或是那樣的心力。

午夜巴黎的魔法，總是有破滅的時候。

她又一次轉開了目光。這次她看向掛在床頭上方的時鐘。

「沒想到這麼晚了呢。」她一口喝乾手中的茶杯。「明天我們還有一整天的時間要跑。夜久也累了吧？」

「⋯⋯也是。」夜久又喝了一口紅茶，然後將茶杯放在小桌上。「好好休息吧。」

茶和子送他離開了房門。

「夜久，晚安。」她在門邊對他說道。

「晚安，柚原。」他輕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