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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與創作的界線



　　望著眼前戴著口罩的醫生，他開始覺得自己似乎有某些職業病。用姑且稱為籠統的說法來形容，他想自己似乎與攝影機的鏡頭有些許類似。

　　鏡頭捕捉光，並且一五一十詳實記錄著在那個瞬間光線所能紀錄的一切訊息；時間、空間，人類透過鏡頭捕捉這些稍縱即逝的光陰，又矛盾地將強行凝固的片段連貫並推動。

　　林梅沒有鏡頭的本事，也沒有背後那些科技產品詳細記憶的能力；他能所做的只是習慣性的抽離，如同一個旁觀者去觀察自己周遭的世界來獲取情報。記住並分析並不是什麼問題，任何人都能做到接收……語言、影像、聲音甚至任何外界刺激造就的感官回饋，照單全收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來，也是被困在名為肉體的牢籠中的「我」唯一感知外界的方式。

　　但相對的，要將這些情報內化成能夠隨取隨用的知識並應用到劇情中，這就不是誰都能做到的。關於這一點，林梅覺得自己幾乎到了偏執的地步。「林先生？」醫生說話間口罩微微被牽動的光影、訴說著觀感上微妙變化的眼神……人類的表情如此豐富，其背後牽連的心理活動簡直令人目不暇給。「不好意思，林先生，您有聽清楚嗎？」

　　「什麼？」林梅回過神，看著眼前的醫生……她幾歲？有什麼背景？又適合在什麼場景出現？「噢，有。」他端詳起醫生桌上那張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注意事項。「我聽清楚了。」

　　｢我開些感冒藥給你。」醫生邊說邊敲打著鍵盤，那規律而富含節奏的聲響讓林梅感到五味雜陳。他對於輸入這件事感到疲乏與厭倦，創作本身是一場喜悅與痛苦交織、難以定義也無法確切限制的狀態，但將寫完的成品機械式的輸入電腦？不，那就只是單純的體力勞動與消磨。「林先生？」醫生再次開口，「很不舒服的話打一針會比較快見效。」

　　「您覺得我的問題是打一針就會好的嗎？」林梅輕笑道：「不，醫生，不能否認的是……我的問題遠遠不是打一針就能解決的。」

　　「我理解。」已經不是第一次診治這位病患，醫生似乎也非常無奈。「如果需要，我可以轉介你到身心科……」

　　「我沒有厭食症，事實上，我對進食蠻有熱忱的。」林梅站起身，接過護理師遞過來的健保卡與藥單，「只是我喜歡吃的東西不多。」他眨眨眼，「算是一種偏食？」

　　醫生直到林梅關上門都沒接話……當然。她有她的專業素養，但對於自己的身體，林梅更偏向於維持在生存的最低標準。在他看來，這次的感冒是非常態性的意外，病毒如此猛烈兇惡，與他的營養不良應該沒有什麼直接上的關聯。

　　現在想來，他確實該接受醫生的建議來上一針飽含葡萄糖的營養針。如果可以擺脫進食時那令人厭惡的吞嚥過程，他不介意疼痛與不便。說到底，他只是不喜歡吃東西，而不是討厭活著。

　　也許是時候該好好克服對於進食的障礙，林梅望著手上沉重厚實的藥袋忍不住如此想道。對於創作，許多人都將天賦或是靈感當作某種門檻，但要他來說，任何專注創作的人都會理解，除去堅持不中斷的毅力外，健康的身體也是不可或缺的條件。

　　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明白這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人類是種頑強的生物，要活著很簡單，要活得健康卻很困難。在這個食物與水隨手可得、空氣雖然品質不佳卻也不至匱乏的年代，不可否認的是他確實有些佩服自己能以這樣的方式存留於世。

　　罷了，這是一個同時有著飢荒與病態性肥胖的世界，回到家後，林梅腦中只有這一個念頭。他挺喜歡這樣的矛盾，這個世界本就該同時美好又陰暗，一如在光的照耀下必然會有陰影一樣。存在與消失本身依賴彼此又對立於彼此，歸根究柢這世界所有的概念簡化到最終都會成為某種籠統的二元對立。

　　也許該回到對進食的觀感本身，林梅坐了下來，攤開自己慣用的筆記本。複雜而混亂的筆跡記錄著同樣漫無章法而紊亂的各種紀錄；嚴謹而順暢的劇情往往由許多難以歸類的因素推積而成，一如他那一手不到難以辨認卻也說不上工整的字跡。「從哪裡開始呢？」他喃喃道，不，他不喜歡吃東西的原因他自己知道，沒有什麼再去回顧的意義……在思索間，他開始寫下幾個迫不得已時他會吃下的東西，接著在以此為基底，紀錄下那些食物給他的感受。

　　林梅的偏執在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其手法可以用鉅細靡遺來形容；價格、氣味、口感到營養成分，甚至連取得的方便度與保存期限都在他的考量內。紙上的筆記從無序到逐漸有些許規律，創作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歸納與再現。

　　然後他發現，不，他在乎的不是食物本身；除了牛奶，他從未找到自己願意主動入口的食物或液體……過去沒有，而以過去的種種經驗，他想未來也很難有。

　　這不就是他的本意嗎？林梅恍然大悟，原來我不是在尋求進食的方法，而是下意識的在合理化自己不進食這件事。一旦體悟到這個概念，他望著方才記錄下的各種關於食物的速寫，突然便興趣缺缺。明明只是文字的各種排列，卻能產生令人著迷或厭倦的情緒，也許這就是他鍾情於創作的原因之一。

　　徒勞無功。他望著那被文字佔據大半的頁面，不，也許不。回想著今日看診的種種，他伸了個懶腰，起身來到冰箱前。望著空蕩的冰箱與方才的掙扎及思慮，他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他還是替自己倒了杯牛奶……在名為人生的劇情往前推動前，他想自己還是不要隨意更動設定。

　　有時候，這麼微小的改變能給觀眾耳目一新的觀感，也可能是牽一髮動全身的毀滅。

　　爾後，林梅重新伏案動筆。

　　「望著眼前戴著口罩的醫生，他開始覺得自己似乎有某些職業病。用姑且稱為籠統的說法來形容，他想自己似乎與攝影機的鏡頭有些許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