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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是隨筆,所以是完全不拘格式的亂寫一通……總之就是這樣。



***



  我從高中開始接觸搖滾樂,直到上了大學才決心認真把音樂當成一份差事。每晚六點,我背著吉他上街,到車站或是人來人往的廣場進行演奏,後續的設備不論是麥克風也好,音箱也罷,都是用當時賺來的小費購入。鄰近新宿那一帶,往來的人群多半出手大方,尤其以剛踏出歌舞伎町,手攬一名公關小姐的醉醺醺上班族為甚,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來說,在銀座周邊表演一個晚上能夠得到相當可觀的收入。因此我很快就成為了銀座的常客。
  這件事發生在一個溫暖有風的傍晚,我一如往常,來到車站南口前的人行道邊,準備開張我的生意。忽然就聽見有陣哭聲斷斷續續,原來是有個小孩蹲坐在路邊,把臉埋進散發出奶油氣味的柔軟掌心,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出於規避麻煩的習慣心理,我打算一走了之,或許換到西口演奏,但卻突然被他拽住吉他袋──直到現在我都還忘不了那個踉蹌的瞬間,失重感不由分說,襲上我的脊背,我這輩子從沒遇過像他力氣這麼大的孩子,當下的心情說是感到吃驚實在是太過輕描淡寫。「別走。」他開口語氣之模糊,讓我知道他鐵定是哭得滿臉鼻涕。「我想找我爸爸媽媽。」
  「那你進車站找站務員,請他們替你廣播。」我說,同時試圖從他手裡搶回我的吉他,然而他卻紋絲不動。
  「我找過了,我爸媽好像不在站裡。」
  「那就請人替你聯繫附近的派出所。」
  我終於把吉他抽離他有力的五指,肩膀只差幾吋,就會撞上匆匆路過人行道的行人。我分神注意對方細微的咋舌,就只這麼短促的一瞬,那小孩竟然故技重施,這次是用兩手抓住我的袖子,現在我逃不掉了,我認命地嘆一口氣。
  「……算了,我先帶你過去吧。」
  「我不想去警察局。」
  他用蓬鬆的頭髮輕搔我的指尖,一根根略粗的髮絲,摸起來有如輕攏著陽光的狗毛,那感覺實在很癢,我過了好一陣子才意識到他是在搖頭。「我不想讓爸爸媽媽覺得我很麻煩……」
  但讓我覺得麻煩倒是無關緊要。我說出這句話,本意只是隨口抱怨,哪裡想得到他居然回我一句「因為叔叔看起來很閒,所以沒關係」,這個小傢伙,個高還不及我的一雙腿,年紀聽上去也還不足十歲,性格倒是已經發展得相當鮮明,不同凡響。
  我妥協地把音箱放到地上。
  「你想繼續在這裡等倒也無所謂,別妨礙到我就好。」
  我邊說邊扶起電吉他,伸手四下摸索,把纜線插入連接孔,試探性地撥一撥弦。「然後也別哭了。」說完他屏住抽氣。
  一陣流暢的琴音立時粉墨登場,轟隆隆地彷彿即將開動的火車,自車站月台深處駛來。小傢伙鬆開我外套的袖角(終於),一屁股坐回一旁的磚道,我聽見身後川流不息的車輛喇叭聲低鳴,一波接過一波,擴散著東京都特有的憋著一口氣的嗚咽。一股人潮湧出南口,高跟鞋與皮鞋交互敲擊著水泥地,為接下來的曲目訂下基調。我點了兩下麥克風,手臂一垂,握住了琴頸。

  In the white room with black curtains near the station
  車站旁有幢白色房間垂著黑色窗簾
  Black roof country, no gold pavements, tired starlings
  鄉間屋頂漆黑,沒有黃金道,唯獨疲憊椋鳥飛掠
  Silver horses ran down moonbeams in your dark eyes
  銀色群馬飛奔而來,月光灑落,在你深邃的眼光中搖曳
  Dawn light smiles on you leaving, my contentment
  晨光輕笑送你離去,留下心滿意足的我

  第一個人駐足下來,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我想小傢伙是驚呼了一聲,隨後霍地站起身來,一陣熱風隨著間奏的降臨吻上我的腰側,即便我不看也知道,是他緊張地攀抓住我上衣的下襬。人群越聚越密,彷彿入夜的潮汐,吞嚥著車站前排的亮光。忽然間,一枚銅板落入地上的吉他袋。
  我開始拍擊琴身。

  I’ll wait in this place where the sun never shines
  我在太陽永遠不會升起之處靜候
  Wait in this place where the shadows run from themselves
  我在陰翳四下奔逃之處靜候

  You said no strings could secure you at the station
  你說沒有任何事物能把你綁在車站
  Platform ticket, restless diesels, goodbye windows
  站台票根,引擎低吼,窗口間揮手道別
  I walked into such a sad time at the station
  我滿臉陰鬱地向前邁進,邁入車站
  As I walked out, felt my own need just beginning
  直到我離開的霎那,我才發覺我的慾望開始萌芽

  小傢伙撲身向前,捉住兩張即將被晚風吹跑的鈔票。從那以後,他成為我的收銀員,每當有人打賞,他就抬頭含笑,使盡他作為兒童的渾身解數,甚至還開始監督起路人來,「那邊的大叔,糖果紙請丟進垃圾桶,吉他袋只收現金。」、「請不要用香菸代替打賞……什麼,可以嗎?」如此這般,多虧有他,時間還不過八點,我就已經賺進了平常得耗上半個晚上才能得到的演出費。在南口表演,人們給予稱讚和鼓勵都是常態,但有他在的新宿之夜似乎還多了幾分溫情,許多人誇獎他乖巧懂事,把零食也當成小費,毫不吝嗇地裝滿他小巧的口袋,他起初不願意收,一來一往推送過兩三回後,倒也不再客氣了。
  他踏著噠噠的腳步,轉眼又帶來了三個新樂迷。
  「就是這裡!」他高聲說,此刻夜幕低垂,新的銀月攀爬上天,但他的聲音卻給人一種陽光照上窗台的感覺。「這個叔叔真的很厲害,大姊姊們來聽他彈琴一定不會後悔的。」
  三名年輕女性嘻笑著、推攘著,留下六張萬元大鈔,以及一塊剛從超商買來的布朗尼蛋糕。小傢伙靠著路邊柵欄,一面大口吃著蛋糕,一面把目光照過來問:「話說叔叔叫什麼名字啊?」
  「島崎。」
  「哦。」他用拇指擦擦沾滿巧克力的嘴巴,「那島崎,彈吉他很難嗎?」
  「……你的敬語呢?」
  「想丟下哭泣小孩子的大人才不值得尊敬呢,這是老師說的喔。」
  「……」
  我開始對現代的幼兒教育方針起了疑心,覺得時代的演進宛如在夜裡失速狂奔,過不了幾年就已是面目全非。小傢伙吃完點心,便在我周遭東飄西盪,一會兒摸摸音箱,一會兒把玩麥克風的支架。我擔心他那身可怖的怪力會把我的生財工具弄壞,於是招招手,把他叫來到身邊。
  「學吉他不會很難。」我說,「太陽底下本來也就沒什麼難事。」
  「那你可以教我嗎?」他在我身邊坐下,兩條小腿晃呀晃地,偶爾擦過我膝側。「我也想變得像你一樣厲害。」
  「很可惜,你連自己家都找不到呢,哪知道過了今天還找不找得到我?」
  「說得也對,你這麼不起眼的確很難找。」
  「……」
  九點了,我站起身,因為一名喝得神智不清的某會社課長出五千元點歌,唱了一首X JAPAN的《Forever Love》。小傢伙見狀,也纏著說要點播歌曲。我滿心以為只要告訴他指定歌名需要收費他就會打退堂鼓,卻沒想到他只是伸手要我靠向他。我依言照做,他就在我的臉頰上輕啄一下,渾身流露出一股渾然天成的傲氣,好像他剛剛並不是吻了我的臉,而是在我臉上貼了一張金箔。
  我皺著眉擦掉他的口水。
  「好啦,再唱一次剛剛那首!就是今天的第一首歌。」他興致勃勃地下令道。
  我無言以對,在他的雙親回頭來領走他以前,只能把他當成小皇帝伺候。新的人潮逐漸湧上,在夜晚的高潮,所有一切都變得像是潛水般模糊。鄰近十點鐘,我打算收工回家,或許回家之前繞路去一趟派出所。累了這一整天,小傢伙抱著音箱睡著,他那不曉得究竟在忙碌什麼的父母才總算姍姍來遲,拉開他放鬆的小胳膊,把他抱到他們發涼的手臂上。
  「非常抱歉,小犬給您添了麻煩。」這大概是我今晚聽到的唯一一句人話。
  「他還那麼小,讓他離開您們的視線確實是有些危險。」
  「是的……我和內人剛才去了警察局,因為失蹤未滿四十八小時,只好沿途慢慢找人,真的很不好意思。」他說到這裡忽然頓了頓,「要是小犬有去派出所的話,應該就會省下很多時間。」
  言下之意是質疑我為什麼不帶小傢伙去警局,我冷冷一笑,懶得多作解釋,就只向他們這一家揮手告別。轉身離開的前一刻,小傢伙在他父親懷裡悠悠轉醒,掙扎地打著哈欠說:「要走了嗎,島崎……?」
  我回過頭,讓他看我最後一眼,「時間很晚了。」我很意外我的口氣聽上去竟像是嘆息。
  「我想再來找你玩。」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好像沒得商量,我想大概連他的父母都詫異地揚起了眉,「下次不會再迷路了。」
  地鐵進站了,車站內,四處都響起了歡快的廣播音樂。我將吉他甩上背,抬起手,揉揉他的頭,那有如小狗一樣的溫熱小腦袋,握在手裡的感覺出乎意料的令人感到心滿意足。「回家吧。」我對他露出微笑,「希望有天我真能變成那種即使你再缺乏方向感也能輕易找到的人。」
  小傢伙疲倦地點點頭,脖子一歪,又睡回到他父親的肩窩裡。我走進車站,消失在長長的人龍階梯中。他們那一家子最後是怎麼離開新宿的,我不曉得。小傢伙到底叫什麼名字,幾歲了,後來是不是有回到新宿南口找我,我也一概不知。影響人一生決定的事件不一定總是轟轟烈烈,有時是來自一段不值一提的日常,或者幾句平淡的對話。關於這段往事,我也搞不清楚算不算賭氣,不過,如果有機會,我確實希望再見到他,也想知道對方後來是否有去學習吉他……



***



  砰地一聲,羽鳥希停下了轉動椅腳的遊戲,把雜誌從自己的臉上拿開,撇過頭,對著一旁正在撫摸紙頁上的盲文顆粒的樂團團員拋出疑問:「所以是真的嗎?」
  只見對方頭也不抬,手指在書頁上快速移動,彷彿只是在感受紙質,「什麼是真的?」
  「就是你在《日本告示牌》說的那些囉,加入CLAW的理由啊。」羽鳥希一屁股坐到他身旁,伸手一抽,就把厚重的盲文書抽離了他的指間,「我看不像真的,但是編造一個這麼詳細的謊話倒也不像是你的作風。所以我就想知道是不是確有其事,反正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了,島崎。」
  島崎亮挑挑眉,忽然間,他彎起嘴角,「誰知道呢……」
  休息室的門向內滑入,羽鳥希回過頭,原來是峯岸和芹澤回來了。峯岸稔樹一開門就注意到了羽鳥和島崎的話題正在空氣裡醞釀,於是便隨口問了句:「在聊什麼?」
  「我們在說《告示牌》的專訪內容,島崎說他加入CLAW是因為一個小屁孩看不起他。」
  峯岸拾起被扔到茶几上的雜誌,眼神飛快地瀏覽著紙頁上記述的島崎的回答。出於好奇,芹澤也跟著湊了過來,休息室內一時無話,只剩下芹澤克也偶爾不自覺念出的雜誌內容,在被燈光裝滿的舒適廳房內載浮載沉。
  過不了多久,峯岸稔樹闔上雜誌。「假的吧。要是真的,感覺也有點變態。」他冷淡地評價道。
  「咦,是假的嗎?」芹澤克也驚呼一聲,「我覺得這故事很溫馨呢,想不到島崎先生也有這麼溫柔的一面啊……」
  「芹澤,你已經開始學會諷刺島崎了欸……Respect。」
  「咦……噫,我不是這個意思!」
  羽鳥希大笑一聲,「反正是假的嘛,不過這個外表看不出來的怪力人設……總讓人覺得有點熟悉啊,好像在哪裡遇過的樣子。」
  室內再度陷入一陣思考的沉默。遠處電台外,影山茂夫手拿兩杯咖啡,迎向正守在咖啡廳遮陽棚角一隅仰望對街大樓廣告螢幕的花澤輝氣。「讓你久等了,花澤同學。」他將減少肉桂的卡布奇諾遞過來,此時花澤輝氣遲了一刻,凝神看完CLAW的現場演出剪輯,直到螢幕開始推送《日本告示牌》新刊號的宣傳,才把咖啡接到手中。
  「哪談得上久等啊,謝謝你。」
  兩人分別站在一盞暖黃街燈的左右兩側,同時抬起頭,凝視著高懸在城市燈火之上的諸多霓虹燈牌,那一張張鮮豔的面孔,一支支光彩奪目的影音短片,擠擠挨挨地推向他們,像是無法抵抗的潮浪。影山茂夫輕啜一口拿鐵,忽然間,他開口向花澤搭話:「剛剛廣告上的是芹澤先生的樂團吧?出道理由……這麼說起來,花澤同學是為什麼開始玩音樂呢?」
  花澤輝氣掀開黑色的凸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於是顯得有些呆愣。「嗯……?我的話……」
  他望向陡然跳到眼前的MV畫面,一道道藍光躍入他深藍的眼底,襯得他那對宛如廣袤夜空的眼珠繁星點點,好似海納了整座銀河系。
  「大概是想和最初向我介紹音樂的那位大哥一樣,做出讓孤獨的人不再感到寂寞的曲子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刮刮臉頰,扭過頭,這才發現影山茂夫正對著他微笑。笑容平靜溫和,簡直有股難以言喻的吸引力。
  「很好的想法呢。」他說,「一起加油吧。」
  「……嗯,一起加油。」
  一隻飛蛾展翅來到燈下,投下一塊模糊的陰影,花澤輝氣把手抄進口袋裡,腳尖一轉,和影山茂夫一起隱入灰藍色的街道。華燈在他們兩人的背後閃爍,猛一回神,才意識到原來並非星光。月光如銀毯,悄然攤開在東京都行人的腳下,那一絲絲白雪的織目,都曾是從某人夢想的雲朵上撕下的棉花。
  然後他們並肩而行,邁向了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