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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氏《花的恐怖》(亦名《記聖誕紅》)

花的恐怖

  有好幾年了,我的房間沒有花。最後一盆花我記得是一九五八年春末買來的:一盆瓜葉菊,紫紅色,簇擁著四十幾朵巨大菊花,在茶几上足足開了一個多月。當時,我恰好新購一隻奶油色收音機,殼子是日本新式樣。聽音樂時,我覺得,沒有花,仿佛有點不協調,這才進城買了一盆。
  這是一個特殊時代,我又是特殊身分。我在上海買這架收音機,是秘密的,從火車上帶回來,裹在一個大包袱裡,混雜一堆衣服,喬裝大衣包,可算是詭秘活動。為了對付鄰居和群眾的視覺,我這才神不知鬼不覺,瞞天過海。這以後,無論聽「美國之音」介紹蕭邦音樂或弗朗茲的名曲《風流寡婦》,或聽播報國際新聞,我全把音量扭到最低度,剛夠鼓動我的耳膜振幅,窗外人很難共用。這樣,我就不會罹致一些年輕人的命運:僅僅為了享受幾分鐘「美國之音」,竟被抓去白茅嶺或荸薺邘,挖七八年爛泥了。
  我一面聽音樂,一面賞花,那種秘密氣氛,真有點像偵探竊聽嫌疑犯隔牆對話。
  每次一聽完,就把收音機包好,藏在床下。但茶几上那盆紅花卻不能包裝,少不了惹起我一些麻煩。居民區有些人走進房內,一瞧見它,總不免大驚小怪,眼睛裡充滿異樣神情,似乎是驚訝:
  「在我們現在生活裡,還應該有花?」
  有的人乾脆就用責備語調問我:
  「怎麼,你居然到城裡買了這樣一盆花?」
  上帝明鑒,他們這類譴責語,在亞洲大陸以外任何空間,保證視為火星語言,至少也是愛斯基摩人的方言,絕對不可思議,但在我腳下那片大地,卻千真萬確,絕對合乎邏輯。因為,就在這一年底,我們這片殘缺了的秋海棠形大陸,正在農村開始實驗:男歸男,女歸女,夫妻完全隔離,只許半月見一次面,同宿一夜,為了「生活集體化,行動戰鬥化」,更為了像西方古代斯巴達武士,保持最充沛的生命力,好投入勞動與生產。
  話說回來,這些譴責的眼睛與聲音大大累積後,倒不禁引起我的一種花之恐怖。我真想立刻把這盆花扔到窗外去。但對我更具說服力的,卻是來自盆子裡、綠葉叢中那四十幾隻可愛的紫紅色眸子,那些神秘的紫紅色音籟,它們帶給我一種抵抗的力之原素。於是,我不顧一切,還是把它們留在身邊,直到最後一隻瑰豔的眼睛、最後一個芳香的聲音從我視覺、聽覺中消逝,永遠休息於我靈魂空間深處。
  這些時刻,包圍我的,還不僅是「花的恐怖」,也是莫札特恐怖、蕭邦恐怖。
  不過,這類恐怖,比起八年後的「文化革命」大風暴,對牡丹園大鬥爭,對芍藥園大鬥爭,對西山公園許多花草惡鬥,對莫札特、蕭邦大批鬥,那算是小巫見大巫了。但在當時,它依然象徵生命的威脅。
  我們很難想像,在人類歷史上,竟有一個時期,花幾乎要坐牢。「文革」時期造反派要判一個「牛鬼蛇神」入獄,易如反掌,但要把「牡丹園」、「芍藥園」搬到牢裡,逼這些花坐牢,倒是有許多技術困難的。而且,大牢畢竟是大牢,應該陰森森的一片殺氣,怎麼能改變成花園,到處花團錦簇,一片燦爛?
  造反派到底是「先進分子」,頭腦比常人「先進」。於是想出一個辦法:既然花不能坐牢,何妨要種花、養花、護理花、培植花的人坐牢?於是公園裡一些長年侍候花的職員(包括紅色幹部),就紛紛被「隔離審查」、在辦公室裡「坐牢」,這叫代花坐牢。有一陣子,牡丹、芍藥和一些花兒們再無人服侍、喂吃喂喝的,不免漸漸病死、餓死,這就等於罪加一等,造反派索性判它們死刑了。
  「文革」 期間,比花兒們死得更慘的,多的是。像上海知名的鋼琴家顧聖嬰,被造反們砍斷她的十根手指,她悲憤地自殺了,全家也跟著自殺。名翻譯家傅雷夫婦,則開煤氣自殺。各式各樣的自殺,我也不忍多舉例了。好在這是八年後的事!我不需把這些空前絕後的偉大悲劇提前上演。
  怎麼辦?瓜葉菊總算享足天年,壽終正寢。那台奶油色日本收音機呢?
  真湊巧,在上海工作的妻子菁,進醫院割扁桃腺了,乘探病機會,我便秘密把新收音機帶到滬市拍賣行售出。因為,用偵探竊聽的風格,來欣賞偉大的莫札特或蕭邦,時間一長,實在受不了。還不如學達摩十年面壁為妙。而且,秘密的緊張的心情,頗溢油鍋煎熬氣味,而在荸薺邘挖泥的那批人,其可怖陰影給我的壓力又太大,到頭來,這台奶油色收音機,竟變成巨大的燙手山芋,非扔掉不可了。
  我的敏感無誤。人們大約從那盆瓜葉菊獲得我的靈魂情報,或許,也由收音機《小步舞曲》或蕭邦《夜曲》偶聞我的思想秘辛,當然,更由於我的長期特殊身分,兩個月後,這年七月十五深夜,八名男女突然沖入我的房間,是公安人員和居民幹部。經四小時大搜查,破曉時分,我和杭州市各拘留所另外一些「犯人」,被一輛碩大黃色公車押送到杭州灣海邊集中營(當時稱為「學習班」)。營裡生活,我不想說了,三句話可以概括一切:白天像牛馬一樣勞動,黑夜像野獸一樣格鬥——批鬥,我喝了三十七天鹹澀的苦海水。
  原以為我永遠不會歸來了。想不到居然還能回家。而在我感覺裡,居然開始萌生這盆瓜葉菊否定者的那種感覺。這三十七天苦海水,和另外一些具體經驗,使我開始了悟過去那些眼睛的責備的真正內涵,而先前,卻只是一種概念性的理解。
  可我還不死心,每逢走過花店,對玻璃窗內滿滿排列的瓜葉菊仍依依不捨。而且,還照舊去嶽廟欣賞過幾次春花秋菊展覽會。不過,我可再不敢把她們請進我的房門了。
  兩年後,我又一次被迫離開自己的空間。這一回,我真以為不可能再成為這個溫暖的矩形房舍的主人了。連最心愛的那張淺黃柳桉寫字臺,已用了十三年,我也狠心賣出去。我懷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心情。
  我在七十裡外潘板橋鄉間農場勞動了一年多。
  妻子菁來農場看我,我把千言萬語簡約為下麵三件事。
  去年正式開始出工,第一大隊近千名隊員,我幾乎被評為倒數第一名勞動力。中隊長把我和幾個婦女編成一組,打草扇,準備蓋茅屋。每到下午三四點鐘,她們已完成任務,悄悄溜開了,一見四下無人,我去取稻草時,就學烏龜趴在地上,慢慢爬過去,再一爬一頓,把稻草拖回來。這時,別說走路,連站也站不起來。下工時,我坐著,得慢慢做十分鐘腰部運動,才能緩緩站直,再作七八分鐘柔軟操,這才恢復正常,慢慢走回去。
  鍛煉了一個多月,我才由爬蟲動物進化到真正哺乳動物。寒冬,清晨達攝氏零下五六度,手凍僵了,我只得戴棉絨布白手套,去捉柴草。柴源有限,怕走遠了,多耗時間、腿力,便打破慣例,連近處別人不屑捉的野刺、蔓藤和灌木也割了。一手抓緊刺藤或灌木,一手執長長鉤刀,亂砍一陣。上午收工,帶出去的三雙白手套,左手全變成紅手套,染了鮮血,被野刺刮破,手也刺得鮮血淋漓。這些日子,沒有一天左手不滴血。
  盛夏下午,攝氏四十多度,戶外空氣,幾乎能煮熟雞蛋。我渾身赤條條,只穿一條短褲衩,戴了頂闊邊大草帽,揮舞著五斤多重的大鐵耙,開「二荒」,是翻墾已開過的熟地。從頭髮到足踝,汗如雨下,我變成個「雨人」。一下午,足足喝光兩大熱水瓶十磅二十杯茶水,還是覺得口渴。
  一年來,我們的作業是:種、掘番薯,拉番薯藤,做番薯窯,開頭荒、二荒,刮鱗,打洞,種水蜜桃、香水梨,插秧,割麥,割稻,燒焦泥灰,種蔬菜,飼雞、鴨、鵝,養豬、羊,放牛,割草,砍柴,拾柴根,挑柴,挑磚頭,挑糞,採茶,拉板車,割草,蓋房子。
  這些工作,有一半我全做過。聽完我的話,妻忍不住道:
  「走了這許多荒地,再聽聽你剛才講的,真把我嚇壞了。想不到你居然熬過來了。」
  我知道她就要誇讚我,連忙把話岔開去。因為,她要說的,不只將使她日後在午夜付出一定代價,也要教我在午夜支付相當大的代價。
  我還記得,春天時分,每一次,在緊張的氣氛中割柴草時,望著那一棵棵紅色野花,鮮豔燦爛,我總抱著一種犯罪的情緒,無情的舉起雪亮鉤刀,直劈下去,心裡卻對這些花朵暗語:「請饒恕我的謀殺吧!為了爭生存,我不得不對你們野蠻。」但這只是事後坐下來休息吸煙時的想法,算是補行懺悔式。當時,我可簡直像古羅馬角鬥場的甲士,每一秒似在作生死存亡鬥爭,不管什麼奇葩異朵,刹那間,狼藉委地,哪能在我如火的眸子中投浮光掠影?更哪裡會在我心頭生根結蒂,或留下痕跡?
  後來,有時候,工作似乎比較輕鬆點了。我便獨自帶著柴刀、繩子、扁擔、麻袋,爬上石塘山。山巔盡是松樹,更多的是春季野生紅花,大都是「映山紅」,又稱野杜鵑,它們絢爛極了。真是一座瑰奇的山頂花園,到處一片紅,閃射強烈的醉酡色。常常地,我坐下來,默默盼望它們,倒不全欣賞它們現場景的美,更多的是回憶它們過去在我視覺裡的美。這樣,漸漸的,我轉過頭,靜靜凝視遠處藍色天際線。我點起一枝煙,陷入沉思。這僅是「票面」式的沉思,實際卻沒有內涵,沒有觀念,沒有幻象。惟一思想是:「此刻我能在這山頂花園停留多久呢?今後我將永遠生活在我現在這種生活空間嗎?」
  我相信,即使有幾百支莎士比亞彩筆,也無法記錄當時的感情。因為,當時一切反應,既不像人類情感,也不是與人類任何精神狀態相牽連的一種狀態,那幾乎是一種靈魂絕緣。多多少少,我確能認知現實的極度沉痛性,卻無法用自己最熟練的感官傳達。那是很奇怪的心靈境界,遠遠超乎法國大師普廬或英國大師喬伊絲所能描繪的。
  有時,我也帶一束映山紅,返回宿舍,插入一個青年上級的樂可福大玻璃瓶中。這時,他正在戀愛,常從外面采一些野生鮮花回來,不時送給女友——我們稱做「公主」的那個有一雙鬥雞眼的少女。
  可不!連過去的生活觀念,也離我遠遠的,遠遠遠遠的。我完全不認識它們了。
  晚上,睡在床上,從這座山頂花園,我聯想起重慶南岸的汪山,山頂翠綠的汪家花園,以及我和年輕女友騎白馬上山並在冬青樹畔散步的情景。我心頭稍稍熱起來;但不久又漸漸冷下去。
  想不到,一年零三個多月後,我居然又回歸「我的房間」,不再去揮舞閃閃發亮的鉤刀,大砍美麗的野生花枝了。這倒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我沒想到,歸來得這麼快。不,想是想到的,但我當時只認為這是一種偶然的幸運,卻未料到,這幸運會這麼快落到我身上。
  人是歸來了,「花的感覺」尚未完全歸來。這一次,它倒真是離得我遠遠的。這一點,居鄉間時,我並未覺得,回家後,才感到。那時候,我還以為,當時我所以沒有完整的「花的感覺」, 是因為:我沒有時間留住它,也沒有空間貯存它。只要我一返回「我的房間」,這種感覺就立刻像過去生活一樣,會同時回到我的心中、腦中。
  這時候,我才恍悟,我和當年那些譴責瓜葉菊的眼睛,是真正打成一片了。
  進城時,不管看見怎樣的好花、豔花,我幾乎一點感覺也沒有。不管發現怎樣美麗的花之色,我視覺內仿佛也毫無反應。我似乎變成一個色盲,什麼紅的、綠的、黃的,全失去它們的意義。也許,我比色盲者還進一步,根本就沒有色彩感覺,而色盲者還能感覺灰色。我之所以還能辨別出紅、綠、黃,主要是憑過去記憶,不是靠「現視覺」。而「紅」、「黃」、「藍」、「白」,這些字眼,我之能瞭解它們含意,也是憑從前詞彙的回憶,不是憑現實感受。不僅這個,就連絢麗的西湖,湖上青山,陽光中搖曳的柳樹,從前是那樣感動我的,也再喚不起我一絲一毫美的感應。我壓根不懂,什麼叫「美」!我倒懂得一件事,十五世紀那些法蘭西兵士,為什麼要用弓箭把達文西一座偉大的雕像傑作射成一片破碎?我現在覺得,這其實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有一次,一位老金石家告訴我:
  「這幾天,岳廟的時花展覽會很不錯,那些盆景,特別精彩,你應該去看看。」
  「對不起,我的腦子已經變成石頭,對任何美麗的花,引不起一點感覺。一朵瑰致的玫瑰花,對我也不過是一塊沒有顏色的石頭。以石對石,還有什麼結果呢?」
  他聽了,神情顯得駭異。我知道,他可能以為我有點變態。但我自己卻覺得頗正常。世界上的事本來如此。人類從開始在地球上活動的第一天起,本來珍惜石頭遠勝於玫瑰花。老實說,沒有那些石頭,人類恐怕早已在地球上消滅了。
  這時,我全部時間沐浴于王羲之、王獻之、顏真卿、柳宗元這些巨人影像中。我認為:在這些一撇、一捺、一點、一劃中求生存,最安全不過。從《董美人墓誌銘》中,你找不到火山。在《蘭亭契帖》裡,也沒有風暴。上帝也會原諒,一個非常艱辛的長途旅客,應該在一塊墓石上或一座涼亭內,暫時休息片刻,透一口氣。
  為什麼老和這些一波三磔或永字八法打交道呢? 因為,我不知道我究竟還能有多少時間和它打交道,而我又希望:從中找出一條坦途,能通往一片較安全的空間,也就是——我的房間。一句話,我爭取能永遠留在「我的房間」,不再發生其他。
  一年過去,情形有點變了,似乎不這樣日以繼夜和古碑帖廝纏在一起,也不致影響「我的房間」的生活方式了。漸漸的,這才稍稍輕鬆起來。
  經過長長兩年時間,慢慢的,不知何時起,「花的感覺」居然又完整的返回我感覺裡。
  不知道是從哪一朵花開始的,我只曉得,我又開始能明顯地分辨出紅黃藍諸色了,而且,這些顏色也開始在我視覺裡形成一點美了。
  只那麼一點點——美,比肉眼裡的太空星粒還渺小。然而,緩緩地,它卻擴大,繁殖,有逐漸形成往日星海的樣子。
  就在通往「星海」的旅程中,有一天,我決定買一盆花。
  這是我近五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所以想買,理由有好幾個。最重要的是兩個,其一,「我的房間」漸漸恢復過去「光景」。曾經秘密賣出一架奶油色收音機,現在公開又買回一台草綠色收音機(所以「公開」,因為「時代」的弓弦比過去稍稍鬆弛了)。售出一張淺黃柳桉寫字臺後,此刻又購回一隻深黃櫸木書桌。破舊的白竹布窗簾,換上新的白色綴花的塑膠窗帷。而且,又添了些藍色塑膠臺布與紫色塑膠書帷。這一切,使這片空間居然又嫋溢出一點「現代」氣味了。當然這僅僅指我那個小環境的「現代」。
  院子裡鄰居們走進來,大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你應該買一盆花裝飾裝飾。」他們說。
  我很喜歡這句話的聲音,我原以為,在我目前生活裡,這種聲音是絕不可能的。
  而且,妻也囑咐過我,得買一盆花,配配這件又出現於「我的房間」的新傢俱——那只半新櫸木寫字臺。
  這時,她已忘記,幾年前我黯然出發下鄉,那個上午,她和老母流淚痛哭。我呢,也忘記那些大舞鉤刀向鮮花進攻的日子了。
  第二個理由是,快度春節,菁要回來了。天可憐見,這幾年,我從未想到用一束花歡迎過她。而且,幾年前,元旦前夕,有一次,是她先由滬回來,迎接「主人」我這個農場場員的。
  買花的觀念,早形成了。買花的心情,卻是偶然的。
  一月中旬,妻托她上海的乾女兒帶一包東西給我。某日上午,我入城去取。走過花店,玻璃窗內,一排排的,呈列一盆盆聖誕紅,顏色怪逗人的。我突然興起一份買花心情。不久,我到百貨公司樓上取東西,看見一個非常純潔的美麗女孩子,她的動作與聲音,使我想起一顆顆露珠,而這些也正完全像她的名字所形容的。我想,假如有孩子,我的女兒也該這麼大了。這樣想著,我的買花情緒更強烈了。接著,我到「人民大會堂」排一字長蛇隊,買外國歌唱團表演的票子,居然購到了。一高興,我立刻踏人花店——它是本城獨一無二的一爿。
  時代變了,連花的名字也變了,店裡管它叫「一片紅」,可我心裡仍稱「聖誕紅」。價錢不貴,三枝頭的八角一盆。我選了枝條最長、花瓣最多的一盆,是四枝頭的,才一元。
  我沒有供養過這種花,我請教店員有關它的常識。
  「這種花,最不能著涼,它們原先住慣了溫暖的玻璃房子。頂好常見太陽光,千萬別吹風。至於肥料,倒不必施,過幾天,見盆泥快幹了,澆點清水就行。」女店員指指屋角一盆盆聖誕紅。「你瞧,屋角裡這一盆,因為見不到陽光,比起玻璃櫥窗裡的,就差得多了。」
  我一看,屋角陰暗處的紅花,果然有點暗沉沉的,不像櫥窗內的鮮致、有生氣。店員告訴我,即使陰天,透明玻璃仍能接受天空光線。她這一說,倒使我對所謂「太陽光」三字添了一層理解,我領會了,不管怎樣陰天,也仍有太陽光。
  拿了一盆花,上公共汽車,真夠麻煩。這叫「買花容易帶花難」。運氣總算不錯,乘客還沒有擁擠得要為難我這盆花。我竟找到一個座位,也在一角為花找了個「站位」。車一動,我的眼睛一直沒離開它,有一兩個客人,身子才碰擦花朵,我就請他們幫點忙,別擦傷花。
  在這樣的汽車中,出現這樣的花,大約不是尋常事,好些眼睛,都被花吸引住了。一個個直誇:真美!
  「它叫什麼名字?」
  「聖誕紅,在耶穌聖誕前後開的。」我解釋。
  「多少錢?」
  「一塊錢。」
  「倒不貴。」
  我感謝的望望這位說話乘客,卻不斷提心吊膽,替花做保衛工作。
  另一位客人笑著道:
  「我看你對這盆花,比什麼都寶貝似的。」
  好幾個乘客都笑了。
  這種大驚小怪,我一點不介意。我知道,在他們一生中,可能永遠不會買一盆花——甚至是一朵花。而且,甚至連看一朵花,都不見得有興趣。
  從某站上來五個小學生。他們一見聖誕紅,都喜極了。
  「瞧這花,多好看!」
  一個孩子問我:「這是真花嗎?」
  「當然是真的。」
  「看上去,卻像假的紙花一樣。」
  到底孩子感覺靈敏,他們第一眼就發現這花的特點。十五年前,我第一次邂逅它時,也正是這種感覺。而且,我的某本書寫到它時,也提及這種特點。
  孩子的話也喚起一個乘客的感覺。
  「喂,細細看去,倒是有點像紙花。」
  「這種花的好處是:它們本是真花,卻開得像紙紮假花。」還有兩句話,我咽下去了。我本來還想說:「有的紙紮假花,倒開得像真花。」而在另外一個時間空間,我可能還要說:「不管怎樣像真花的紙花,看久,到底是假花。聖誕花呢,不管乍看怎樣像假花,看久了,畢竟是真花。」
  謝謝天,我總算把這盆花從人叢中平安護送到家了。一枝、一葉、一瓣,都沒有折損、擦傷,而且,下車後,最後一段路上,多謝西北風幫忙,沒有出來散步、跳舞,使我安然闖過最末一關。
  一回家,頗煞風景,湊巧鄰居夫妻大吵架,一門哭哭啼啼,丈夫被母親拉到我房內避難。但戰火並未熄。接著妻與夫吵,姊與弟吵,姊與妹吵,母與女吵,由吵而打,而滿地大滾,哭鬧成一團,真像一場世界核大戰爆發,驚心動魄之至。我居間調停,足足忙了一個半鐘頭。
  本想一進門,就細細品鑒這盆花的美麗,結果適得其反。
  可這也好!這樣,這盆鮮花進門,就不致驚動鄰舍。我像一個新郎,把新娘花轎筆直領進門,卻未引起別人注意。
  這盆花放在哪裡呢?
  我旋即豁然:「放在哪裡都好!」
  真正,一盆好花,不管放在哪兒,都美!都動人!
  終於,我把它安置在房間中央。這樣,我整個屋子,仿佛到處是花,遍室皆紅。更重要的是,這間樸素房子,有了個極其華麗的中心,好像它是此室女主人,盛妝豔抹,婷婷玉立客廳中央,向賓客致意。
  不宣而戰的戰鬥終告結束。鄰人忘記那些機關槍、手榴彈,開始注意我的「女主人」了。
  「什麼花?」
  「聖誕紅。」
  「真漂亮!這一來,你這個房間,真有點像新房了。」
  「我知道,你是為卜小姐買這盆花的。」一個少婦說。
  「我希望,這盆花能開到她回來那一天。」
  可我有點發愁,它能不能見到我的妻子呢?看神情,它那弱不禁風的姿態,從透明的玻璃暖房,突然下降到我這座不透明的冰凍磚室,到底不大自在了。
  且不管這些,我的四周畢竟添了一簇鮮紅生命了。白天,我寫作時,一轉首,看見她又古典又緋紅的臉。晚上,燈光下,坐在舊沙發上,細細端詳她,越看越美,真有點像燈下看美人。
  她柔柔的婀娜校條,靜靜娉立,一掌掌綠色葉子,又大又豔致,仿佛是一些綠色言語、綠色聲音,襯托出那四朵紅花,一瓣瓣,如紅色柳葉子,說不出的嫻謐、古雅。燈光下,她有一種無限甜蜜的靜態。她用一份神秘的靜美包圍我。我想,不管是怎樣俊美的美人,永遠不能和花相比。因為,不管怎樣瑰麗的血肉生命,永遠沒有一株植物那樣高貴、幽雅、安靜。它顯示人類無法表現的仙境、聖境。
  有時候,夜黑,我遠遠坐著,一面聽音樂,一面遠遠望她,我仿佛又一度生活于但丁的「永恆的玫瑰」。
  特別是,越是深夜,她越美。有一次,午夜十二點,我不斷凝視她,在無限靜穆中,我簡直被她迷住了。也許,因為我這間寂寞房子,不再寂寞了。也許,這片空間,分外顯得寂寞了——一種不是尋常寂寞的寂寞,寂寞得我可以用手摸觸到所謂扁平的「宇宙壁」了。
  這之後,事情可多了。每天看溫度錶,水銀紅柱一降低,就怕她冷,替她穿棉衣,用一些棉絮包裹她。又怕舊棉絮難看,配不上她,用雪白的新棉。日光一顯,就趕忙帶她出去曬太陽。又怕孩子們碰,雞啄貓爬,左叮囑,右央求。一見風大,或太陽下去,又忙著捧她回房。過幾天,又給她加水,且自製了點人肥,為她澆灌了一次。
  不管我怎樣小心,慘禍終於降臨。一個下午,當她作日光浴時,我走過去一看,一朵花沒有了。再一細瞧,她正跌在花盆內。我心裡難受極了,卻沒有大怒。因為,這些日子裡,我早學習過,人是不該為這種事憤怒的。
  一追問,原來是三樓一個五歲女孩子摘落、扔下的。不管怎樣克制,我仍沖上樓,責問孩子外祖父。他向我道歉。這等於白搭。我之所以上去,不過讓他明白:他家有人做了件極不該做的事罷了。怕這位七十二歲老先生還不明白,我選擇著字句:
  「我老遠從城裡買了這盆花,好不容易才好好帶回來,開得這樣好,你們的女孩子卻摘下了,多可惜!」不只我,連那位參加過「核大戰」的鄰舍也惋惜。
  他表示:平生他最不能原諒的,就是把好好的花拗斷。
  我把花盆端進房,四枝頭變成三枝頭,活像受梟首之刑,那空空一枝,光剩個僵直驅幹,再沒有頭顱了。我越看越淒涼。那折斷的一朵,倒鮮豔如故,我捨不得遺棄,便用一隻小玻璃酒杯貯滿清水,把她孤單單的養起來。遠遠看,真怪!她真像一顆血淋淋人頭飄浮於水面,就如過去一位友好畫家送我的一幀油畫,以我一本風行小說為題材,他畫了女主角一顆頭,紅紅的飄於充滿綠色蓮葉的湖水上——是一幅超現實主義的新派畫,頗受達利影響。我望著,先是沉痛,後來變成驚奇。我想,也好!這倒是一幅具有深刻象徵意義的畫!
  可這顆飄浮的女首能活幾天呢?它只剩下兩片綠綠小葉,究竟能維持它的呼吸多久呢?
  花盆裡那條「梟」過「首」的軀幹,我越看越不順眼,索性折掉。這樣,「四巨頭」就變成「三巨頭」,和諧得多了。
  氣候一天天冷,終於達到零下,花下面幾片葉子開始枯萎了。我閱覽日曆,直擔心思。才正月底,還有八九天菁才回來呢。看樣子,她不能和花見覿面了。這幾日,室外奇寒,太陽少,又經過孩子所闖慘禍的教訓,我不敢再放花出去曬太陽了。有時,偶曬,必趁孩子不在,或自己在一邊守著。我寧讓她在屋子裡見見日光算了。
  我的願望不高,只要妻回來,能見她一面就罷了。仿佛她是病床上的一個瀕危者,必須等親人見最後一面,才甘心中斷呼吸似的。不,不是她甘心,是我代她甘心。
  怪事是,儘管綠葉子一片片黃、枯、萎,漸漸捲縮,像一隻只巨大蟲寶寶,但花依舊開得很紅,很鮮麗。這使我想起了一些T.B.患者,雖然他們一部分肺葉生病或截去了,整個人依舊充滿生命。
  一月八日早上,是我最愉快的一天,我端詳著三枝紅猩猩的瑰麗花朵,高興地想:這一下,我的心願到底滿足了。看樣子,除非聖誕老人人突降巨禍,否則,我的聖誕紅今晚不會不紅的。
  這天晚上,是一個雨夜,我從車站接我的美麗吉娜回來(吉娜,是我給妻起的昵愛名字)。一進門,我就得意地道:
  「瞧,我許下的心願,終於如願了,當初買下這盆花,曾默禱上蒼,祈望她能保持紅豔,直到與你見面之夜。後來,不到兩星期,葉子就開始萎縮,又被孩子拗斷一枝。我想,糟了,看光景,她絕活不到和你相會了。想不到今夜她還是開得這樣紅,這樣美!——生命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謎。」
  妻見了,也直誇她長得標緻、婀娜,充滿古典之美。
  「在我生命裡,你也就是這盆聖誕紅。」我笑著對她說。
  這一夜,倒是一個真正的「永恆的玫瑰」之夜。我不再獨守孤燈,寂寞地看我的聖誕紅了。
  第二天,對這盆花,我再不像過去那樣全心關注了。反正吉娜已見到她了——哪怕只是一次,她的使命已完成,我的迎客目的也達到了。今後,反正開不到幾天了,由它去!
  一天天的,氣候更冷了。不斷落雨,下雪,十幾日沒有太陽,室外常結冰。奇怪的是,這盆紅花卻一朵未謝。儘管葉子幾乎完全萎縮得卷成一團,真像蟲寶寶,那片豔紅照舊。更奇怪的是,玻璃杯內那朵聖誕紅,雖然只有兩片小葉子,同樣也沒有凋謝,直開了三星期。對我來說,這簡直是奇跡,不僅花不枯,葉子也不枯,這顆「浮的女首」太偉大了!
  我開始感到內疚,這花似在和我鬥氣。你越冷落我、不理我,我偏要開給你看!
  吉娜走的那天,我望著花,對她說:
  「當初買花時,花店裡人對我說:養得好,這花可以開一個多月。我想,這樣大冷天,我絕對養不好。想不到,從進門起,它竟開到今天,足足一個月零八天。看樣子,還可以開幾天。想想看,這些日子,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我原以為她從玻璃溫室裡長大,是弱不禁風的。這一來,她倒啟發了我一個深刻的哲學觀念。」
  她嫵媚而溫柔地凝視我,不響。每逢這種時辰,她總像一個女孩子一樣,聽我滔滔說教。
  依舊是一個冷夜,我送吉娜上火車,又一次結束了我們長期不斷旅行結婚的生活一頁。幾天後,在信上,我對她寫道:
  ……我真想不到,聖誕紅競開得遠出於我意料的久。這說明什麼?它是象徵它的主人——我呢?還是象徵我們之間的什麼?還是抽象的解釋一種宇宙現象?可能,這三種答案都可以肯定。不管怎樣,至少,它在我內心深處喚醒了點什麼——暫時就稱它為「希望」或什麼「火焰體」吧!這並不是通常的那種「希望」,而是本來絕不可能「希望」的那種「希望」,本來絕不可能放射的那種「火焰體」。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在宇宙中,有時候,會有那麼一種神奇的力量,競能莫名其妙地支持得那樣長久,那樣堅決。
  我望著玻璃酒杯裡的那顆「飄浮的女首」,禁不住顫慄起來。……
  今天,是聖誕紅進門後整整第五十二天,除一朵凋落外,第二朵雖萎謝,卻還開著。聽鄰居說,聖誕紅要麼不謝,一謝,就全謝。看神情,最多再有一星期,它們將全部凋墜,要創造六十天紀錄,怕不容易。但我已經很滿足了。
  可是,那一朵「飄浮的女首」,卻仍在玻璃杯裡放射一朵紅霞,也許,它會開到第六十天也說不定。這實在是一個真正的奇跡!然而,不管她怎樣頑強、掙扎,她還是會謝的,我想。然而,雖謝,它仍是一種永恆不謝的存在體,我又想。
  懷著一份極愉快的心情,我目送這盆花漸漸謝落,終於寫下三年半來我的第一篇正式文章:《記聖誕紅》。
  (一九六四年三月五日)
  (一九八一年附記:一九五八至一九六O年,由於我愛花、買花,一度成為人們歧視我、敵視我的原因之一。想不到僅僅因為供養了一盆瓜葉菊,就等於暴露了我從未正式暴露的靈魂秘密。一九六四年寫此文時,「花的恐怖」暫時消歇了,但我仍心有餘悸,不敢信手直書,只能彎彎折折、半吞半吐,以曲筆含蓄地略略記下我的感覺。初讀之下,這種感覺,怕不會被許多人理解,但思想敏銳的讀者,很快地,會舉一反三,洞透我當時的心情。
  現在為了紀念那個奇怪時代的暫告結束,以及此文主角之一——我的妻子與我的仳離,我特以本篇命名此集,並把原題《記聖誕紅》改為《花的恐怖》。)
  (一九八七年補記:由於「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兵瘋狂批鬥杭州西山公園的花草樹林,更由於此一短篇小說頗獲好評,我決定略加補充它的一些真相,以及若干真實背景,以便進一步凸顯內涵。但我要申明,「文革」期間猛烈鬥爭花草樹木,此一小說只簡略提了一點,並未詳述,那需要另寫一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