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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花】《南有喬木》

  「別睡了。」

  何子默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迷迷糊糊地抬了抬手,原本停在他眉間的粉色小蝶便振翅翩飛,緩緩降落在他蒼白的指尖上。

  「真是奇怪的蝴蝶。」他彎了彎脣角,含糊地咕噥一聲。

  「……何子默。」

  他慵懶地側首,像是這才發現虞硯之的存在,有些歉然地斂眸,溫聲道:「師叔,你找我?」

  虞硯之蹙起眉頭,「我怎麼次次來尋你,你次次都在午睡?」

  「左右無事,也只能閉目養神了。」何子默愛憐地撫摸著蝴蝶的翅膀,眼簾半闔,像是隨時都會沉睡過去。

  「罷了,我也管不住你。」虞硯之有些嘆息,「我有一事要拜託你。」

  何子默挑了下眉,「哦?」

  虞硯之身後的小白糰子探出了腦袋。

  何子默瞧了眼自家師叔牽著的孩子──身形單薄,面色雪白,三月的陽光鋪展在他身上,像是一尊脆弱的陶瓷娃娃,稍微磕著碰著就會支離破碎。

  他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孩子怕是沒有幾年可活了。

  「師叔,我不給人治病了。」何子默低低地咳嗽幾聲,似笑非笑地道:「我是個庸醫,若是把這孩子治死了,你會很為難的。」

  虞硯之還未開口,一道軟軟糯糯的童音便橫插進來:「沒關係的。」

  何子默目光一凝,鳳眼裡裝著的兩顆淺色琉璃珠,隱隱透出幾分異樣的瀲灩,像在探究,也像在警告。

  「倒是勇氣可嘉,你叫什麼名字?」

  「楊淇羽。」

  何子默若有所思地瞇起了眼,低聲道:「我記得當今長歌門主的獨子,似乎是叫這個名字,你就是那個少門主?」

  聞言,楊淇羽低著頭,卻不答話。

  「算了,也不重要。」何子默施施然地走到楊淇羽跟前,微微俯下身,那雙漂亮得有些刻薄的眼睛裡,藏著幾分捉摸不透的笑意,「你就在我這裡住段時日吧,若是受不住了,隨時可以離開。」

  楊淇羽望進何子默的眸子裡,又小又軟的手輕輕地拽住他的衣袖,眉眼彎彎,嘴角也彎彎。

  「好,謝謝哥哥。」

  何子默眼眸低垂,突然有些後悔。

  這到底算不算他自找麻煩?

  他一向獨來獨往,生活也過得平平淡淡,累了便躺在藤椅上小睡,興致來了便寫字畫圖,餓了就吃些粗茶淡飯。

  其實楊淇羽是個讓人十分省心的孩子,不吵也不鬧,平時也就彈彈琴、看看書,遇到不懂的詞句會和他討教一二,不像是他的病人,反倒比較像他的學生。

  唯一的缺點就是喜歡黏著他,不說話,就待在他身邊,用一雙黑水晶似的瞳仁瞧他。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是不喜歡。」何子默面色一頓,悠悠道:「但也不討厭。」

  「太好了,哥哥不討厭我……」楊淇羽拉著他一片衣角,慢慢地閉上眼睛。

  他捧著書卷,卻再也讀不進一個字,只是靜靜地凝視著那張安穩的睡顏,任憑夜色愈來愈深。

  「小麻煩精。」他暗暗嘀咕一聲。

  楊淇羽與他相處三月,一切如常,除了身體虛弱,經常疲累,看不出是個重病之人。

  直到楊淇羽第一次在他面前發病。

  那日他正在屋外午睡,卻隱隱約約聽見一陣急促的咳嗽聲,起初斷斷續續聽不分明,後來像是壓抑不住了,咳得愈來愈劇烈,彷彿要咳出心頭熱血。

  他驀然睜眼,起身推門而入,卻見楊淇羽正捂著嘴脣,不祥的猩紅從指縫間滲出,在潔白的衣袍上暈染出點點紅梅。

  小小的孩子無助又慌亂地擦拭著那些紅色的痕跡,只是鮮血卻怎麼也流不停,連被褥也被他弄髒了一片。

  何子默用力地抓住他的手,嗓音微冷,「別擦了。」

  楊淇羽愣了一下,看清楚眼前的人後,急得都要哭了,「哥哥,對不起,我……」

  「不要說話,躺著,等我回來。」何子默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著語氣裡的惱怒,「你要是不聽話,我真的會把你趕出去。」

  楊淇羽呆呆地看著他。

  明明何子默說的是刻薄的話語,他卻覺得很溫暖,溫暖得讓人想流淚……

  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望著何子默的背影。

  窗外的陽光灑進屋內,像是這世上所有的光芒,都停駐在他身上。

  當天,楊淇羽捧著藥碗,飲下那苦中帶甜的湯藥後,夜裡就不再嘔血了,連呼吸也比平日順暢許多。

  「哥哥在藥裡加了什麼?」楊淇羽咂了咂嘴,小心翼翼地道:「有點甜甜的。」

  「甘草。」何子默垂著腦袋,冰冷的手指搭上他纖細的腕子,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任何情緒,「可以止咳鎮痛,還能緩解你心悸的症狀,當然,也能壓制藥裡的腥味。」

  楊淇羽輕笑出聲,「哥哥……一定是個好大夫。」

  何子默的眸光微微一滯。

  關於何子默的傳言,楊淇羽也曾聽說──不外乎是身為萬花弟子,學了十幾年的離經易道,卻在醫治普通的疫病時開錯藥方,害死了數百條人命……

  何子默「庸醫」之名,自此天下皆知。

  但是,楊淇羽不信世人傳言,只信自己的眼睛。

  「這次不過是你運氣好。」何子默取走藥碗,將他按回床上,替他掖好被子,「下次還用我的藥,說不定你會一命嗚呼。」

  「才不會。」楊淇羽鼓著臉頰,有些生氣,又有些倔強地道:「我相信哥哥。」

  何子默撇開視線,低語道:「隨你去吧,小傻子。」

  等到楊淇羽入睡後,何子默才悄悄地翻開他平日閱讀的書卷,發現有好幾頁都沾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他細細地摩挲著那幾處汙痕。

  楊淇羽一直隱瞞自己的病情,忍耐著身體的不適,只在他面前表現出天真的模樣。

  這孩子的心思遠比他所想的還要細膩。

  也許是不想讓他覺得麻煩,也許是不想被當成病人看待,無論是何種原因,都讓他忍不住揪心的疼。

  何子默攏了攏楊淇羽散亂的髮絲,暗自忖道,真是令人牽掛的小傢伙。

  他將書卷一一放回原位,起身,拿起自己翻閱無數遍的醫經,凝神看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離開長歌門?」

  楊淇羽翻書的手指頓了下,「因為……我想去別的地方看看……」

  何子默單手托腮,戲謔地笑道:「那你每天跟我悶在這裡,豈不是背離你的心願?」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楊淇羽慌張地拽住他的衣袖,蒼白的臉頰浮現一縷淺淺的緋紅,「跟哥哥在一起,也很好的……」

  何子默壓抑著嘴角的弧度,淡淡地道:「我瞧你最近精神不錯,想帶你去晴晝海看看。」

  楊淇羽眼睛一亮,「真的嗎?」

  「真的。」何子默低聲一笑,「對了,記得帶著你的琴。」

  萬花谷與世隔絕,四季如春,終年繁花似錦,尤其是晴晝海,天下各地的奇花異草皆在此處盛放,白日望去如錦繡花海,夜裡望去則似天上星河。

  長歌門與萬花谷皆是大唐三大風雅之地,可是兒時的楊淇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裡,終日與湯藥相伴。

  透過窗子看出去的景色四四方方的,不像真的,倒像誰畫出來的。

  屋內屋外宛如兩個世界,他有時會懷疑自己的存在是一場幻覺,只在一株桃花悄悄地伸展枝椏,闖進他蕭瑟寂寥的世界時,才讓他真切地感受到幾分春意。

  「真漂亮啊。」他伸了個懶腰,流露出一抹饜足的笑意。

  何子默窄了窄眼簾,轉眸看向身旁的人兒,漫不經心地道:「此番良辰美景,當有絲竹助興。」

  楊淇羽思索片刻,試探道:「哥哥想聽我彈琴?」

  「你會彈梅花三弄嗎?」何子默撫上腰間的悲聲,眼底深深淺淺,讓人看不明白。

  「會呀。」楊淇羽戴上指套,稍微撥了撥琴弦,「不過,相知琴曲我只是略通一二,怕會讓哥哥見笑。」

  何子默搖了搖頭,「無妨。」

  他靜靜地聆聽著楊淇羽撫出的每一個音色,凝視著眼前人眉眼安然、神情平靜的容顏,一時竟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楊淇羽彈了很久很久的梅花三弄,直到他的肩膀微微一沉,才讓琴音漸漸消融於夜色之中。

  他緩緩側首去看,生怕驚醒了何子默難得的深眠。

  何子默意識不清地呢喃道:「師兄……」

  楊淇羽抿出一絲無奈的笑意,輕輕地撥了兩下琴弦,周遭便生出無形的音域,笑傲光陰之內,誰也擾不了他們的清夢……

  孱弱的少年伸出孱弱的雙手,小心翼翼地將身邊的青年圈在臂彎裡。

  楊淇羽闔上雙眼,脣畔帶笑,「哥哥,晚安,祝你有個好夢。」

  半夢半醒之間,何子默迷迷糊糊地想著,楊淇羽所撫出的曲調,與他記憶裡的音色全然不同──他的師兄彈奏的梅花三弄,是向死而生的凌然決絕,是隆冬裡不化的霜雪;而楊淇羽彈奏的梅花三弄,是絕處求生的百折不撓,是霜雪裡不凋的寒梅。

  起初,他留下楊淇羽,不是一時興起,而是那孩子的身上,依稀有幾分他師兄的影子。

  如今的何子默與他的師兄一樣,為天下人鄙夷唾棄,在他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是虞硯之將他帶回萬花谷,給他一方棲身之所。

  儘管如此,他也不願拖累虞硯之的名聲,就連在萬花谷中,也必須遠離眾人的視線,遮遮掩掩苟且偷生……

  他想念他的師父,想念他的師兄,想念回憶裡的一切溫柔。

  何子默早已不奢望被溫柔對待,卻沒想到,他遇見了楊淇羽,遇見了將所有美好都給予他的人……

  那一曲梅花三弄,像一場綿密的細雨,一點一滴地滲入他死去多年的心臟裡,彷彿又能重新感受到那塊血肉的跳動。

  他不在地獄,而在人間……

  楊淇羽的痼疾在何子默的調養下,漸漸有了起色,單薄的孩子長成了溫潤的少年,青衫翩翩,儀態優雅,談吐有禮,雖然總是蒼白著一張臉,卻也引來不少花谷小師妹的愛慕。

  何子默好笑地看著楊淇羽苦惱的模樣,案桌上的情書堆成了一座小山丘,粉的紫的金的薰香的雕花的無奇不有,他也是頭一回知道,姑娘們追求一個人,連情書的外表都要下一番功夫。

  「哥哥,你別笑話我了。」楊淇羽皺著眉頭,苦笑道:「這該怎麼辦啊?」

  「你要是有喜歡的女孩子,就好好地給人家回信。」何子默捧著書卷,調侃道:「若是沒有喜歡的,就全燒了,眼不見為淨。」

  「……這樣好嗎?」

  何子默揚了揚眉,似乎有些意外,「你真沒有喜歡的人?」

  楊淇羽垂下眼簾,悶悶不樂地道:「你覺得呢?」

  「大概是沒有?」

  「……那就沒有吧。」楊淇羽抱起那疊情書,瞧都不瞧他一眼,逕自往院子裡走去。

  這是在跟他鬧彆扭?

  何子默有些摸不著頭緒,但他隱隱約約察覺到,楊淇羽好像不太高興。

  聽說這個年紀的孩子都特別喜怒無常。

  「欸。」

  楊淇羽背對著他,一語不發。

  「你之前說,想去別的地方看看。」何子默瞇細了眼睛,「華山之巔的雪,龍門荒漠的胡楊木,三生樹的月亮,這些,你想看嗎?」

  方才還與他鬧彆扭的少年猛地轉過頭,清澈的黑眼睛眨也不眨地瞅著他。

  他以書卷掩面,語氣裡卻藏不住笑意,「等你身體好些了,我就帶你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

  楊淇羽鼓著腮幫子,半信半疑地開口:「你……是不是在哄我?」

  何子默沉默了下,盯著楊淇羽的臉,忍不住神遊天外:這孩子真像他們萬花裡的小松鼠,使小性子的時候總愛把臉蛋撐得圓滾滾的,卻不知道這副模樣一點威嚇力也沒有,反而軟乎乎的讓人想揉他一把。

  真是……十分可愛……

  哎,怎麼開始胡思亂想了。

  「是啊,我在哄你。」何子默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你剛才不是在生氣?」

  「……我沒有。」

  楊淇羽留一個後腦勺對著他。

  何子默將目光移回書頁上,也不再追問,只是眼角眉梢都帶著笑,像是早已看穿少年的小心思。

  他有意無意地道:「快入秋了。」

  「嗯。」楊淇羽還不是很想搭理他。

  「秋天去看胡楊木,是最合適的。」何子默溫聲低語:「若是今年去不成,可要等到來年了。」

  楊淇羽回首望去,恰好對上一雙笑意盈盈的淺色眸子。

  他放下手中書卷,脣角微微上翹,「把那些情書給我吧,正好要給你熬藥,我拿去當柴燒了。」

  他們在秋天時離開萬花谷。

  何子默一直是守信的人。

  他陪著楊淇羽去看純陽宮的皚皚白雪,在太極廣場上聽道長講道德經,兩人對講經的內容各有想法,回到長安的客棧後,就著兩杯清茶,一盞燈,切磋琢磨了一整夜。

  他們也到龍門荒漠看鳴沙山的夕陽,漫天黃沙被霞光染成迷離的深紅色,楊淇羽看得有些入迷。他喜歡所有鮮活的顏色。

  「你知道胡楊木的傳說嗎?」

  楊淇羽低著頭,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柔軟的沙漠上一深一淺的足跡。

  「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少年低聲應答,眸光輕顫,「真不知該羨慕,還是該佩服。」

  秋天的胡楊是大漠中金色的野火,在一片荒涼中恣意燃燒,風沙愈烈,愈生生不息。

  何子默眉眼低垂,嘴角噙著一點溫暖的笑,在斜陽的照映下,溫柔得讓人心動。

  楊淇羽抬起眼簾,靜靜地凝視著何子默此時此刻的笑顏。

  何子默在他面前,經常在笑,只是那笑裡,不知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像是只要笑著,就能抵擋一切傷害。

  他在萬花谷的這幾年裡,聽過無數關於何子默的流言蜚語,他有好幾次想告訴那些人,何子默不是他們口中草菅人命的庸醫,卻總有人會拽著他的臂膀,微笑著對他說,讓他們說吧,終歸是事實。

  事實?事實到底是什麼?

  如果那些傳言真的是事實,你又為什麼要露出比哭還要悲傷的笑容呢……

  何子默不知道楊淇羽的心思,只是仰望那一樹耀眼的金色,輕聲說道:「這胡楊木很像你。」

  楊淇羽胸口一痛,眼眶微微發熱,只是他嘴上仍彆扭地道:「哪裡像了?我可不是會長命百歲的人……」

  「你很堅強。」何子默吃吃地笑了起來,漫天霞光映在他淺淡的眸子裡,讓那抹笑靨格外瀲灩動人,「當然,你能長命百歲就更好了,正好可以證明,我也不是那麼糟糕的『庸醫』啊。」

  有那麼一瞬間,楊淇羽想踮起腳尖,去吻何子默的眼睛。

  如果能吻他的脣,就更好了……

  楊淇羽有些狼狽地撇開視線,心底一片慌亂,「天色暗了,我、我們回客棧吧。」

  「好。」何子默笑著點點頭,又道:「明日啟程去明教?」

  楊淇羽糊裡糊塗地應了一聲。

  只是,他們最終沒能去看三生樹的月亮。

  虞硯之尋到山村時,何子默正蹲在棺材店門口,安安靜靜地燒紙錢。

  熠熠火光映著他蒼白的面容,看上去像一縷幽魂。

  「師叔,你來了。」何子默將手中冥紙扔進火堆裡,沉默半晌,才喃喃地道:「你回去吧,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

  虞硯之不理會他的逐客令,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手指輕輕地觸碰他已經開始潰爛化膿的半張臉。

  「其實也不疼,我已經沒有知覺了。」何子默歪著頭,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我這些年的努力真徒勞啊,掙扎了這麼久,還是要死的。」

  「從前的我總是覺得自己不能死,要活著贖罪,要救那些跟我一樣的人。」

  他摩挲著臉頰上的傷痕,陷入了過往的回憶,「我曾經跟師父說,我要行醫濟世,可事到如今,我才發現,我不想救濟蒼生,我只想救他而已──只要他好好的,旁人又與我有什麼關係?」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何子默窄了窄眼簾,低聲笑道:「我會有今天都是報應,也怨不得什麼。」

  「……傻孩子。」虞硯之輕嘆一聲,「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你是為了師姐的託付,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何子默怔怔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良久,從他的眼睛裡淌出兩行血淚。

  「可我終究是辜負了她的期望,我要是再小心一點,不讓任何人發現『它』的存在,這個地方也不會變成第二個李渡城!」何子默咬著牙,淒厲地笑了起來,「我眼睜睜地看著村民一個個染上屍毒,而我卻什麼也做不了,無論我扎多少針熬多少藥他們也沒有好轉,讓他們一個個變成食人血肉的怪物……」

  何子默回憶起十年前的每一幕,都痛得撕心裂肺。

  他用盡一切辦法,也沒能救下一個人。

  「他們那麼相信我,相信我能治好他們,因為我是師父的徒弟,可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甚至連自己都染上屍毒,只是他憑著意志力沒有發狂,因為他不能讓師父留下的東西落入那些匪徒手中……

  他逃出了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故鄉,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地活著,直到虞硯之找到他,將他帶回萬花谷,給了他容身之處。

  外界將他傳成庸醫,他也不曾說出真相──是他招惹了禍患,是他救不了那些村民,說他是庸醫又有哪裡不對呢?

  儘管如此,他也沒有放棄尋找醫治屍人的方法,在遇見楊淇羽之前,他終日關在屋子裡,用自己的身體試藥,勉勉強強維持著常人的模樣,苟延殘喘地又活了許多年。

  楊淇羽……

  何子默一想起那個總是替他辯解、為他著想的少年,滿眼的戾氣頓時消散殆盡。

  「算了。」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微微勾起嘴角,流露出如同往昔清冷卻溫柔的笑,「師叔,我其實……從來都不後悔,就是有點遺憾而已……」

  遺憾沒能成為和他師父一樣的神醫。

  遺憾沒能找到醫治屍人的方法。

  遺憾沒能與那個少年一起去看三生樹的月亮。

  還有……

  ──不能說,也不能想。

  玉門關前,天一教徒阻攔了他們的去路。

  他和楊淇羽並肩作戰,他的笛聲與少年的琴音相輔相成,彷彿他們已經默契無間地合奏過無數次。

  只是他仍是無法狠下心,當他看清天一教徒召出的毒屍後,他就再也沒有還手之力。

  面對那些因他而慘死的村民,他下不了手……

  他記得那時楊淇羽拚命想掙脫南風吐月的束縛,那雙總是溫潤的眸子裡一片猩紅,淚水從眼角默然淌落。

  他筆直地跪在地上,像是一個懺悔的罪人,靜靜地承受一切致命的傷害,直到身體已是千瘡百孔,直到他支撐不住地倒下……

  迷迷糊糊中,他依稀聽到一段柔和的琴音,如一池春水細細地流入他的四肢百骸。

  待他清醒之後,一切都晚了。

  雲生結海,命與君承。

  楊淇羽天生有疾,在他身邊溫養數年才慢慢好轉,可最後卻是為他引毒入體,終致心肺俱損,命懸一線……

  「哥哥。」記憶裡的那個少年眸光清澈,「我是不是快死了?」

  那時的他對少年承諾,我不會讓你死。

  何子默瞇細了眼,像個孩子似地,饜足地笑了起來。

  即使他心底有不甘,也有怨恨,可是只要想起,有那麼一個人,重視他,在乎他,將他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他就能忘卻一切痛苦……

  楊淇羽又作夢了。

  夢裡的自己捧著書卷,眼睛卻悄悄地停駐在一抹紫色的身影上。

  那人青絲披散在肩頭,側著臉,似乎在看著窗外,可是陽光太刺眼了,讓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

  你是誰?

  你為什麼總是出現在我的夢裡?

  又為什麼……不讓我看清你的模樣呢?

  楊淇羽捂著眼睛,長長地喘出一口氣。

  每次夢醒後,他總是會有想流淚的衝動,就連心臟也一陣一陣的鈍痛。

  外頭響起不疾不徐的叩門聲。

  他壓抑著異樣的情緒,低低地應了一聲。

  「父親,劉大人來訪,您要見嗎?」

  楊淇羽不冷不熱地回道:「讓他到書房等我。」

  他十五歲回到長歌門,二十歲因朝廷爭鬥家破人亡,二十五歲卻一手逆轉乾坤,剷除仇人,為父伸冤,並將長歌門推向眾人仰望的位置。

  他屢次拒絕入朝為官,只做幕後操縱之人。

  也許是他明白李唐大勢已去,也許是他對朝廷心有芥蒂,他並不鼓勵長歌弟子涉足官場,但也不會阻止他們一展報國宏圖。

  那個總是被人看輕,體弱多病的少年,以他單薄的雙肩扛下門主之責,韜光養晦,步步為營,最終鋒芒畢露。

  在楊淇羽最絕望的時刻,只有夢裡的青年陪伴在他身邊,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溫柔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吧?

  楊淇羽覺得很荒唐,一個只活在他的夢裡的人,竟是他唯一的依靠與慰藉……

  如果沒有那個人,他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楊淇羽有些困倦地聽劉大人彙報朝廷事務,偶爾開口指點往後如何行事,又與這年輕的命官對弈一局後,便送客了。

  侍奉在一旁的孩子踮著腳尖,悄悄地看殘餘的棋局,又眼巴巴地看楊淇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麼了?」楊淇羽疏懶地打了個呵欠。

  小孩兒靦腆地撓了撓後腦勺,「父親,孩兒前些日子新學了曲子,還望父親指教。」

  楊淇羽微微頷首,「去吧。」

  得到首肯的人兒綻放出明亮的笑容,解下背上的桐木琴,席地而坐。

  那雙稚嫩的小手覆上琴面,徐徐地撥了兩下琴弦。

  楊淇羽的目光微微一滯。

  ──你會彈梅花三弄嗎?

  孩子的琴技還不是很成熟,但撫出的每一個音色,卻帶著幾分溫暖的春意。

  一滴淚墜落在他的指尖上。

  「……阿默。」

  「父親?」孩子落下最後一個音,有些疑惑地抬眸看他。

  楊淇羽愣了下。

  他剛剛,喊了誰的名字?

  「父親,孩兒……彈得不好嗎?」楊以靜怯怯地低下頭,不安地絞著手指。

  楊淇羽閉上眼睛,又張開,勾起一抹淺淺的微笑,「沒有,阿默彈得很好。」

  「真的嗎?」楊以靜又驚又喜。

  他走到自家兒子身旁,微涼的掌心覆在那小小的手背上,稍稍調整了楊以靜的幾個指法。

  「雖然技巧還有些青澀,但意境掌握得不錯。」他拍了拍楊以靜的小腦袋瓜,「是不是又在夜裡偷偷練習了?」

  楊以靜臉頰一熱,難為情地道:「果然什麼都瞞不過父親。」

  他敲了敲小孩兒的額頭,板著臉訓斥道:「沒必要這麼勉強自己,比起修練琴曲,我更希望你健康快樂,明白嗎?」

  「阿默沒有勉強自己。」楊以靜執拗地望著他,一字一句認真地道:「阿默只是不想讓父親有一點點的失望。」

  有時候,楊淇羽會想,這孩子明明不是他親生的,也不知怎地,這副倔脾氣倒是和他十分相像。

  他嘆了口氣,無奈地笑道:「行吧,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楊以靜到底還是個孩子,熬了幾天夜練琴,此時待在他身邊看書,看著看著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頭一歪,就靠在他肩上睡著了。

  他解下外袍披在那孩子身上。

  當年他平息長歌門的內憂外患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丟下所有事務,千里迢迢地去龍門荒漠看鳴沙山的夕陽,和風沙中屹立不搖的胡楊木。

  那時的楊淇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胡楊木很像你。

  像嗎?

  楊淇羽瞇細了眼,也許是挺像的吧,只要他活著一日,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絕不會倒下。

  他在大漠裡待了幾天,回程時,因緣際會救下一個重病的孩子。

  那孩子燒得神智不清,只是瞠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斷斷續續地發出貓叫似的哭聲。

  楊淇羽心裡不忍,原本只是想治好那孩子的病,卻在瞧見那雙淺色的瞳仁時,驀然失神。

  他最終將那孩子帶回長歌門,認作義子,並取名以靜,小字阿默。

  他忽然想起夢裡的那個青年。

  阿默……

  我在呼喚的,是不是你?

  楊淇羽在四十歲那年病倒了,一天裡有好幾個時辰都迷迷糊糊地昏睡著,漸漸地,清醒的時間比昏睡的時間還要少。

  楊以靜在他的教導之下,已經能承擔起門主的職責了,他也就心無旁騖地養病,愜意地做個閒人。

  他愈來愈常見到那個人了。

  那個人的面貌依然模糊,但他卻覺得他們愈來愈近了。

  他能握住那個人冰冷的掌心,也能聽到那個人低沉的笑聲,甚至……能夠仰起臉,親吻那個人柔軟的脣……

  他的夢境不再只有安靜的畫面,不再只有被動的追尋。

  「父親,有人來探望你了。」

  楊淇羽伸手折了枝桃花,漫不經心地問道:「哦?是誰?」

  「五毒教的一位聖使。」

  楊淇羽有些意外地揚了揚眉。

  「她說,父親提供的藥方,對他們醫治屍人很有幫助。」楊以靜一五一十地說道:「所以想親自向你道謝。」

  楊淇羽單手托腮,慵懶地笑了笑,「我記得我曾說過,藥方不是我找出來的,他們該謝的人不是我。」

  其實,連他也不知道找出藥方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當年,他父親的故友給他去了封信,信中提到自己病重,臨終前想見他一面。

  虞硯之將一只沉甸甸的箱子交給了他,這副藥方便是其中一樣東西。

  他一眼就看出這副藥方的厲害之處。

  「叔叔,這是你……」

  虞硯之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是我師侄研究出來的。」

  「那他……」

  楊淇羽只覺得心臟又開始抽痛起來。

  「不在了。」虞硯之輕嘆一聲,「雖然他無意這些虛名,但我終究不忍看他一生心血被埋沒……」

  「我想,交給你處理,是最妥當的。」

  楊淇羽怔怔地低下頭,有些出神地摩挲著紙上的飄逸的字跡。

  虞硯之還是沒有告訴他,那個人的名字。

  他離開萬花谷時,記起虞硯之那句輕飄飄的「不在了」,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他將那只箱子收在自己的房裡,除卻那副藥方,其他東西他不敢多看一眼。

  就連萬花谷他也不願再踏足……

  「父親……」楊以靜有些拿他沒輒,央求地看著他,「孩兒聽聞五毒教以蠱祛病,有我們也不能參透的妙手回春之術,孩兒只是希望父親早日康復……」

  他們父子相依為命,朝夕相處,不是親生卻更甚親生。

  楊以靜是真心為他著想。

  楊淇羽被說得動容,還是勉強答應了。

  那位五毒的聖使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姑娘,儀態落落大方,中原話也說得很流利。

  「多謝門主相助,教主聽聞門主身體有恙,頗為關心,特派慕伊前來探望。」

  楊淇羽微微一笑,「還請慕伊姑娘替我謝過你們教主。」

  慕伊瞧了瞧楊淇羽的蒼白的面容,又道:「可否讓慕伊為門主探脈?」

  「那就麻煩妳了。」

  她將手指搭在楊淇羽的腕上,一探他脈搏,便露出古怪的神情。

  「怎麼了?」楊淇羽敏銳地捕捉到慕伊的異樣,「慕伊姑娘但說無妨。」

  慕伊也不拐彎抹角,「門主的病,慕伊確實無法醫治。」

  楊淇羽雲淡風輕地笑了下,不甚在意,人固有一死,他也不是鑽牛角尖之輩。

  「並不是這病很棘手,而是……」慕伊頓了一下,聲音輕得像在嘆息,「門主已是死過一次的人,逆天改命之事,終究不可常為。」

  「什麼意思?」楊淇羽擰緊了眉。

  「門主體內,有鳳凰蠱殘留的痕跡。」

  ──我不會讓你死。

  楊淇羽閉目扶額,只覺頭疼欲裂。

  慕伊抿了抿脣,語氣裡有一絲憐憫,「門主應該也聽說過鳳凰蠱,它能使死人復生,但是大部分人不知道,它復生的,並不是『完整』的人。」

  「它會讓人失去最重要的記憶。」

  失去……最重要的記憶……

  他的腦海裡浮現的,是那個青年倚窗讀書的身影。

  原來那個青年不是他的幻想。

  只是他忘記了……

  楊淇羽咬緊牙根,睜開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聲音破碎得像在悲鳴,「那……下蠱的人,會如何?」

  慕伊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鳳凰蠱會以下蠱之人的半生精血,作為修補死人心脈臟腑的代價……」

  「……那他會死嗎?」楊淇羽垂下眼簾,愣愣地盯著自己的掌紋,恍惚地喃喃道:「他可能還活著,是嗎?」

  他沒有給慕伊回答的機會。

  或許是他不想欺騙自己。

  「謝謝妳,讓我知道這件事。」他瞇細了眼,慢慢地笑了起來,「至少,我知道那個人,是真實地存在於我的生命中。」

  慕伊離開之前,也告訴了楊以靜,楊淇羽已是大限將至。

  當晚,楊淇羽便夢到了那個青年。

  只是這次的夢境和往常並不相似。

  從前的那些夢境,楊淇羽模模糊糊有幾分熟悉,可是這次的場景,卻讓他十分陌生。

  他身處一座山村,但他走了一路,卻沒見到一個人影,整個山村瀰漫著沉沉的死氣。

  楊淇羽在這片廢墟中,卻不曾迷失方向,他的步伐像是有自己的意識,牽引著他去尋找他想見的人。

  他找到青年時,那人正躺在藤椅上,晒著若有若無的陽光。

  青年的面貌不再被迷霧籠罩,但卻戴上了黑色的面紗,只露出一雙狹長的鳳眸。

  楊淇羽輕手輕腳地拉了張凳子,靜悄悄地坐在他身邊,凝視他安穩的睡顏。

  他們的過去肯定是沒有這一幕的,但是,即便在夢中,青年似乎也一直在等著他,甚至早已預見他的到來。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青年才慢悠悠地睜開眼睛。

  他的手裡握著一只梅花木簪。

  粉色的小蝶撲扇著翅膀,輕飄飄地停在那朵栩栩如生的紅梅上。

  青年窄了窄眼簾,低低一笑,聲音虛弱得像是要飄散在風中。

  蒼白的指尖偶然觸碰到蝴蝶的翅膀,那隻蝴蝶翩然起舞,離開了簪上的梅花,卻轉而停駐在青年上揚的眼尾。

  他眉眼彎彎地細語道:「你覺得他會喜歡這樣的生辰禮嗎?」

  「我真是糊塗了……」青年像是意識到與蝴蝶對話挺荒謬的,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喜不喜歡……反正我是不會知曉了……」

  他明明在笑,可是那雙眼睛卻彷彿要流出眼淚。

  楊淇羽望進那熟悉的淺色瞳仁裡,卻發現怎麼也映不出自己的影子……

  青年已經看不見了。

  他捂著自己的胸口,痛到極致,便無法控制地嗚咽出聲。

  但青年也聽不到了。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青年的呼吸也愈來愈微弱。

  握著木簪的手緩緩地落在他的心口,他提起僵硬的嘴角,勾勒出一絲溫暖的笑容。

  他的胸脯忽然劇烈地起伏兩下,青年便慢慢地闔上了眼,陷入了漫長的沉睡。

  那一瞬間,一陣狂風吹落青年的面紗,露出一張腐爛而猙獰的面容。

  楊淇羽卻詭異地平靜下來,伸出手,將青年單薄的身軀擁入懷中。

  他撩起那片黑色的袍袖,青紫交錯的瘀斑密密麻麻,十分駭人,他卻只是專注地看著,將這具身體上的每一道傷疤,都牢牢地印在他的記憶裡。

  他將掌心貼在那張殘破的臉龐上,纏綿地吻青年留有餘溫的脣。

  良久,楊淇羽笑了,笑得像個得到糖的孩子,「我終於找到你了。」

  楊以靜坐在床畔,抹了抹溼潤的眼眶,小心翼翼地拉住楊淇羽冰涼的手。

  彷彿回到孩童時候,小小的孩子拽著父親的衣袖,軟乎乎地纏著父親撒嬌。

  楊以靜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有時給他餵藥,有時替他擦額頭的冷汗,忙得暈頭轉向。

  他人事不知地昏睡了三天,而楊以靜也三天沒闔眼了。

  楊淇羽似乎在作夢,時而哭,時而笑,但始終沒有清醒過來。

  「父親,你醒來好嗎?」楊以靜惶惶不安地扯著他的衣角,「孩兒很害怕……」

  「怕什麼?」楊淇羽抬了抬眼皮,噗哧一笑,半是訓斥半是玩笑地道:「你已經二十歲,行過冠禮,該獨當一面了,為父可不能陪你一輩子。」

  「父親!」

  見楊以靜激動得都要撲上來了,楊淇羽連忙按住他的肩膀,哭笑不得地橫了自家兒子一眼。

  楊淇羽的身體終是一天天衰弱下去。

  有人拜訪他,他會強打起精神談笑兩句,只是他經常說著說著就走神,甚至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後來他開始咳血,起初他會偷偷地藏起染血的帕子,直到一次楊以靜發現他衣服不起眼的袖口上,殘存著乾涸的血跡。

  楊淇羽抬手推開緊閉的窗子,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年幼的時候,只能病懨懨地躺在床上,等待著哪天睡去就不再醒來。

  「阿默。」他眨了下眼睛,低低地笑,「我想去明教。」

  楊以靜下意識地反駁:「父親,你的身體受不得一路折騰……」

  「我一定要去。」楊淇羽有些淘氣地瞇細了眼,「你不讓我去,我自己總能想辦法溜走的。」

  到底做了十五年的父子,楊以靜很瞭解楊淇羽,他並不像外表那樣是個溫柔隨和的謙謙君子,其實他的骨子裡藏著一個倔強又固執的少年。

  他一旦做了決定,誰也無法改變。

  啟程的那天,楊淇羽的精神格外的好,除卻臉色蒼白了些,倒不像重病之人。

  楊淇羽換上舊時的雪河衣裳,一面愜意地閉目養神,一面使喚著自家兒子梳理他的頭髮。

  楊以靜正要替他束髮別簪,卻聽他悠悠地笑道:「阿默,你幫我把書案上的木箱子拿過來。」

  「好。」

  修長的手指細細地摩挲著粗糙的木質,他的目光微微一沉,輕不可聞地笑嘆了口氣。

  他緩緩打開木箱子,裡頭擺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有他小時候喜歡看的話本,也有一小瓶他年少時想嘗一口的桃花酒,還有一件柔軟的輕紗披風……

  楊淇羽的嘴角微微上揚,只是他的心臟像被澆了一瓢檸檬水,又酸又甜。

  最後,他挑出一只梅花木簪,眸子裡有隱約微光,「用這個吧。」

  明教遠在西域,他們奔波數日才抵達邊界,而明教境內是一片荒涼的沙海,對於生長在江南水鄉的長歌門人而言,十分難以適應。

  有一個熱心的明教弟子問他們到何處去,楊淇羽笑著告訴他想看看三生樹的月亮。

  那明教弟子聽著他低低的咳嗽聲,看著他雪白的臉色,似乎也察覺出他身體抱恙,當即借了他們一匹認路的駝子,還好心地叮囑他們記得避開凶惡的馬賊。

  「父親若是累了,就睡一下吧。」

  楊淇羽靠在自家兒子的胸膛上,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便心安理得地闔上雙眼。

  楊以靜小心翼翼地驅使駝子前行,不緊也不慢,就怕楊淇羽受不了顛簸,還怕驚擾到他的片刻小憩。

  ──睡吧。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楊以靜才叫醒了楊淇羽,他迷茫地張開眼,大漠的月光便溫柔地落入他的瞳仁裡,紛紛揚揚的花瓣隨風起舞,讓他想起曾經停駐在青年眼角的那隻小蝶。

  從十五歲到四十歲,他早已不再是不知世事的少年,三生樹之於他,也不再只是囚籠裡的鳥兒嚮往的風景。

  似乎有個人說要帶他去所有他想去的地方,帶他去看華山之巔的雪,龍門荒漠的胡楊木,還有……三生樹的月亮……

  忽然間,一個個暖黃色的小天燈從荒蕪的沙地漂浮起來。

  楊淇羽記得,這似乎是一種煙花,名為萬家燈火。

  在節慶時,他總會安靜地躍上屋頂,一面小酌,一面看門內的弟子放煙花慶祝。

  形形色色的煙花迷人眼目,他卻獨獨記住了萬家燈火。

  醉眼朦朧之間,他總能看見一抹紫色的身影,在柔和的光芒之中,背對著他,眺望他所不知道的遠方。

  煙花的中心站著一對年輕的男女,兩人十指交扣,並肩仰望著那些小天燈慢慢地消散在月色之中。

  真好啊。

  真好。

  眼前的一切慢慢變得模糊,又慢慢變得清晰。

  他又見到了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夢境裡的青年佇立在溫暖的燈火之中,微微側首,嘴脣一張一合,他的耳畔驀然一陣嗡鳴,讓他聽不到青年的聲音,但他知道青年在問他,好看嗎?

  好看……

  青年抿著脣笑了起來,他眨了下眼,卻發現青年的身影愈來愈淡。

  那個十五歲的少年又從他的體內甦醒過來,他急切地想抓住眼前的人,問他,你不是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嗎?

  那個人,就是你啊……

  即使忘記你的名字,忘記你的容顏,忘記關於你的所有回憶,我卻不曾忘記,我喜歡的那個人,是你。

  只是當時的我以為沒有機會告訴你。

  雖然,最後也確實沒能告訴你……

  楊淇羽緩緩起身,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衣,赤腳走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從明教回來後,他的身體終於成了一具耗盡心血的空殼,再也無法承受他更多的任性。

  只是今夜的他,不再覺得昏昏欲睡,也不再覺得渾身發冷,眼底一片清明。

  他從書案的第二個屜子裡取出一幅畫像,將它攤開,鋪平,冰冷的指尖又輕又慢地撫過畫中人清冽的眉眼與上揚的嘴角。

  他將畫像懸掛在正對著書案的牆上,而後靜靜地望著畫中人,脣畔浮現一絲笑意。

  「我沒有讓你失望,對吧?」

  楊淇羽像個急切的、想被肯定的孩子,眼角眉梢都帶著幾分張揚的神采。

  我如你所願,名揚天下,受世人敬仰,也如你所願,有成器的兒子,有得意的門生。

  你想要我好好地活著。

  「你想要的,我都做到了。」楊淇羽窄了窄眼簾,低低地笑了起來,「那我想要的,你能做到嗎?」

  無人應答。

  楊淇羽並不在意,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想再見你一面。」

  「我想要的還有很多,想抱你,想吻你,想告訴你,這幾年發生的事,還有……」

  他垂眸,想笑,心窩卻一陣陣的疼,疼得他幾欲流淚,「你送我的生辰禮,每一件我都很喜歡。」

  「你研究出來的藥方,救了很多人,他們都很感謝你,即便他們不知道你是誰。」

  「我知道你早已不在意美名罵名,但我想,聽到這些,你還是會很高興的吧。」

  溫熱的淚水淌過他的面頰,一滴一滴地落在檀木書案上,暈開一抹深色的痕跡。

  柔軟的指腹輕輕地拭去他臉上的水痕。

  他錯愕地抬起頭,一雙笑意盈盈的淺色眸子,驟然佔據了他的視線。

  那個萬花青年一如往昔,眉目清冷,笑容溫暖,只是沉默又專注地望著他,便讓他明白,其實,就算他不說出口,那個人也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的痛苦,知道他的迷惘,知道他的思念,也知道他的一往情深。

  楊淇羽的舌尖微微發苦,簡單的音節在他喉間百轉千迴,繞成他一生無解的結。

  不必再說了。

  他緊緊地懷抱著眼前的人,這一次,他再也不會放手。

  這人間繁華,盛世錦繡,都不及此時此刻無聲的相擁。

  我梳白髮添新愁,君掃秋塵減舊容。

  應被他人笑惆悵,少年離別老相逢。

  天光乍破。

  少年面色緋紅地盯著青年,羞怯又不安地道,你不是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生辰禮嗎?

  你看,千島湖的桃花,開得很漂亮的。

  那麼,你願不願意,留在我身邊,陪我看一輩子的桃花?

  青年笑著眨了眨眼,少年微微一愣,垂首去看,便看見自己的手已經被牢牢地牽住了。

  怎麼會不願意?

  他聽見青年如此說道。

  小傻子,我喜歡你。

  少年紅著眼眶,嘴角卻勾起一抹滿足的笑容,這麼巧,我也喜歡你。

  世間至幸,莫過於兩情相悅,兩心相依。

  是你喜歡我,而我剛好也喜歡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