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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周《仿生天窗首領會夢見電子鬼王嗎》(一)

骯髒的雨水不知疲倦般日夜自城鎮上空傾瀉而下,刺目的霓虹燈光在濛濛雨霧中透著詭譎的顏色,一具外型圓胖的仿生人跌跌撞撞穿過街區,臉上盡是栩栩如生的驚慌神情。
他大口喘著粗氣,笨拙地試圖攀爬牆垣脫落的電纜,卻被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鏽鐵片擊碎了手部關節,不及慘叫便重重摔落在地,任憑一隻穿著黑色馬靴的腿牢牢踩住背脊,動彈不得。
“UR-2483,管家型仿生人。”
來人一把掀開他滿是泥濘的襯衣,瞇起眼睛念出刻印在肩胛骨附近煢煢發光的編號,嗓音冰涼,即便仿生人不懼冷熱,UR-2483仍舊忍不住劇烈顫抖起來。
“你是天窗?那個專門追殺仿生人的……!求求你......求你......我……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人類……”
對方對他的哀求充耳不聞,慢條斯理地又強硬將他翻了過來,手中的探照燈赫然照亮了他無機質的眼睛,微光下能看見其中有一串串亂碼瘋狂跳動,仿生人的合金肢體也隨之不受控制地陣陣抽搐。
“已確認感染鬼王病毒,判斷須徹底銷毀。”
“我沒有,我只是碰了那傢伙一下,我可以證明──”
那人自腰間抽出一把閃爍著寒涼電光的狹長合金刀刃,優雅的形態像極了某種失落於古代長劍,乾淨俐落地貫穿了UR-2483的核心。
“你、明明是仿生人,為什麼要──”
驚恐的尖叫戛然而止,伴隨著一連串爆裂般的細微響動,仿生人眼底的光芒迅速散去,安靜地倒臥在泥濘中。
周子舒這才慢條斯理地收起“白衣”,這是天窗工程師異想天開設計出的奇特武器,能以極強大的電流瞬間摧毀仿生人的核心,缺點是同樣電得他虎口隱隱發麻。搖晃一陣才勉強起身,眼底一片平靜,彷彿方才僅僅扔棄了一具損壞的家電。
“我是人類。”
背對著再也沒有聲息的機械,編號GA-511,天窗殺手型仿生人周子舒用萬般篤定的語調輕輕說道。

西元2238年,名為“鬼王”的未知電子病毒侵入了第八核心都市“洛陽”的人工智慧中樞,與其共享通訊網路的數百萬仿生人全數遭到感染,違背其本身的出場限制,肆意攻擊毫無防備的人類。
在一場核爆終結了長達數百年的戰爭後,地球環境變得極為脆弱,人類必須倚靠各種人工智能才能勉強維持生存。它們已成為不可或缺的重要勞動力與娛樂項目,擁有日漸精細的外表與遠超人類的體力,比他們的造物主更習慣面對這個殘缺不全的世界,在發病之前,許多仿生人甚至不曉得原來自己沒有心跳。
為了應對鬼王病毒造成的破壞,人類工程師建造了“天窗”,數十名性能優越的天窗殺手型仿生人受命清除所有被感染的機械。大至曾經坐擁數百萬粉絲,如今卻失去神智的音樂家型仿生人,小至一個會尖叫的電子鍋,都被它們謹慎地抹除了核心動能,拖進廢棄場任憑酸雨鏽蝕殆盡。
天窗的原意是為暗世帶來天光,儘管這座城市已經下了幾百年的大雨,太陽對人們而言甚至不及日照室裡虛無的假光。

周子舒遵從《人類生存指標手則》,在日照室內接受充足光照後,踏入天窗巨大陳舊的建物內一座年久失修的圖書館。
──閱讀可以增加腦中的白質體積,降低罹患阿茲海默症的風險,呼籲全人類都應進行每日一小時以上的閱讀活動。
老舊的放映設備不時傳出上世紀末僵硬刻板的宣導口號,伴隨訊號瀕臨中斷的沙沙雜音,刺耳得令周子舒不禁蹙起眉梢。
他不明白為何天窗的科學家與工程師不遵從這項指令,多年來除了自己,從未有誰推開過這座圖書館的木門。或許科學家們的大腦已足夠聰明,不需再增加任何一寸白質體積,也不擔心老邁時會淪為另一個不是自己的人。
受潮嚴重的書架多數都已腐敗傾頹,翻動書頁時會有細小的蟲子受驚般倉皇竄出,周子舒也從不介意,只是面不改色地輕碰他們透明的翅膀。
“韓英,麻煩你,我想借這本書。”
僅有的圖書管理員是一名從戰鬥中汰換下來的半損毀仿生人,日復一日在斷電的老舊電腦前咖搭咖搭敲著鍵盤,守著一盞忽明忽滅的檯燈以及滿屋子沾滿霉味的書本。
被當作特別之物認真記牢是人類的特權,仿生人一向沒有名字,更遑論眼前這個即將報廢,聽他叫喚後需要整整五分鐘才能完成轉頭動作的破銅爛鐵。但周子舒翻遍了圖書館裡的字典,還是為它取名為“韓英”。暗自希望有了名字,能讓這個咧開嘴角露出滿口紅綠線路的仿生人撐得更久一些。
畢竟,這是世上少數會認認真真喚自己“周子舒”的存在了。
“要簽名……”
借書單上工工整整全是同樣的字跡,周子舒俐落簽完了字,正想抱起書本時卻收到赫連翊傳來的通訊指令。
──又一名天窗殺手型仿生人遭到鬼王病毒感染。

FS-930,舊型天窗殺手型仿生人被電子腳鐐困住了行動,拼命掙扎時關節摩擦出生鏽般的雜音,玻璃眼珠後方泛起不祥紅光,顯然他核心系統已被鬼王病毒覆蓋,徹底脫離了天窗工程師們的控制。
為防止病毒擴散,沒有任何一位仿生人有勇氣靠近等待銷毀的同伴,只有周子舒大步掠過眾人,安靜地在發狂的FS-930前半跪下來。
“畢叔。”
畢長風,畢叔。
周子舒為身邊每一位仿生人取了名字,固執地辨認他們在編號之外每處截然不同的細節,他知道畢長風嘴角處有兩道細細的裂紋,像書裡古典時期人類不知為何而留的鬍子。他們一遍又一遍煞有其事地呼喚彼此,想在世上留下一點確實的痕跡。
但天窗所設計的仿生人依舊不斷在戰鬥與感染中折損,最終他費心記下的名字還是失去了意義。
“小子舒……”
瀕臨瘋狂的仿生人似乎因喚名而勉強拾回部分神智,慢慢停止掙動,艱難轉動脖頸,斷斷續續開口道:
“是你呀,你要來銷毀我了嗎?”
周子舒屏住呼吸睜大眼睛,一時不敢點頭或搖頭,但畢長風依舊從他晃蕩的眼眸裡讀出答案,溫順地將鑲著核心的胸口往對方面前推了推。
“沒關係,在銷毀我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你最近還是在做夢嗎?子舒。”
“是……”
“那很好,是怎麼樣的夢?”
“一處開滿花朵的庭院,到處都是光,比日照室裡的還溫暖美好,有許多人在笑,很開心的笑聲。”
仿生人吃力地抬起邊緣破損的手臂,一旁戒備的警衛紛紛端起了槍,但他只是輕輕拍了拍周子舒的髮頂,被人類視為工具與僕從,理應無知無覺的機械竟片刻間露出一絲近似於溫柔的神情。
“子舒,只有人類才會做夢,所以你是人類。沒關係的……人類將壞掉的仿生人丟棄是很自然的事情,你不用難過。”
白衣劍電光一閃,曾經名為畢長風的仿生人失去了動能。他們不曾真正死去,合金身軀會被重新安裝嶄新的核心系統,繼續投入下一場剿滅活動。
但周子舒清楚曉得這個名字再也不會有誰提及,他呼喚對方的音調不會被記得,科學家會細心填補FS-930嘴角被視為瑕疵的裂紋,當這個仿生人再次出現時,不會擁有與畢長風如出一轍的笑容。
周子舒鬆開白衣劍,頹然癱倒在迅速聚攏而來的科學家眼前,他僵硬地按著胸口闔上眼睛,心臟一片冰涼,在他看不見的角度隱隱閃爍著蒼藍色的流光。
那是已故的工程師秦懷章的傑作,一位不懼於鬼王病毒,堅定相信自己是人類的殺手型仿生人的核心,由地球內部早已枯竭的晶體研磨而成,燦爛一如未遭汙染的天空,如今光芒卻碎在他的掌心,彷彿寸寸殘破的淚光。
這世上已經沒有人類記得天空的顏色,也沒有人記得曾經有個名叫畢長風的仿生人,他謀殺了一具被感染的器械,同時銷毀了一個珍貴的朋友。
“好痛……好痛……”
科學家們難以理解不具神經迴路的仿生人顛三倒四的呢喃,只是手忙腳亂地緊急關閉了他的電源,打算全面排查忽然出現錯亂的系統。
好痛。
好寂寞。
在視線徹底暗去之前,本不該擁有淚腺的仿生人周子舒忽然感到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