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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途
  我的人生中,充斥著許多「下次一定」。
  從兒時敷衍長輩無數次的下次一定會做、下次一定會去,到告訴自己下次一定會考更好、下次一定會不一樣。等我回過神來,想下次再做的事情已經累積到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數量了。年少輕狂時總覺得,只要不欠別人就好,何必照著條條框框去做呢?至今人生中的「下次一定」,正是我對自己的狂妄。「我可以做的更好,我只是沒有盡全力而已,只要下次……一定能……」,做得不夠好,我只會在心裡無數次說服自己,錯過就錯過了,我還有下次呢。
  然而越接近社會對「大人」的標準,與他人心態上的差異漸漸顯露,那些對自己的蒼白許諾彷彿咒言,束縛譴責著我尚存的良心,「你怎麼一昧逃避,沒有做到呢?」,心虛開始出現在我的夢境裡,層層疊疊,在某次天尚未明的黑暗房間中壓地我喘不過氣,方才意識到悄悄滋生地執念已成了夢魘。
  我沒有做到。失神的從惡夢餘韻中掙扎坐起,下半身被溫暖的被窩包覆,上半身靠在豎起的枕頭,春天冰涼的夜風從未關緊的紗窗縫入侵我的骨髓,我清晰的意識到,我沒有做到。小時候的優秀成為我多次幻想的底氣,幻想過出社會的那天,我將成為父母的驕傲,眾人口裡驚羨的的對象。可接近畢業仍未找到目標的狀況,不得不讓我正視,夢裡那些失敗的人生,不論是中年啃老,父母垂淚,還是成為左鄰右舍口中的失敗者,或許才是我未來必經的部份現實,我只是又一個「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例子。
  無意識的按著手機側鍵,開、關、開、關,螢幕亮起又暗下,我漸漸地脫離壓抑的情緒,藉著城市微光,遠眺深夜仍忙碌奔馳的車輛,反省著,「難道沿著普世道路走過的人們,都沒想過「下次」嗎?」。怎麼會沒有,只是為了生存,必須強迫自己走出舒適圈罷了。走出象牙塔,面對人生百味,除了前進好似沒有別條路可行,退後就輸了。
  哪有這麼多錯過以後的「下次」呢?沒有開始和前進的人生,就如同沒有太陽升起的日子,無法轉動生命的輪迴;如同沒有潮流的海洋,再也不能孕育出新的希望。
  我忽然明白了,套用一句網路用語來形容這種狀態,那就是──小丑竟是我自己。是我擅自將時光停下,選擇原地踏步,催眠自己,做到目前的極限已經夠好了,卻從不去想極限之後的更多可能。
  我需要做出改變,現代人的通病令盲目的我下意識地再次打開手機尋找方法,幸運的是我找到了及時可行的答案。看著同學問我要不要放學後去漁人碼頭看夕陽的邀約,不禁想到,說來好笑,在淡水這塊土地行走將近四年,我竟只是名匆匆過客。也曾想過「下次要去紅毛城」、「下次一定要走到老街尾端」,卻一次都沒有實現過。
  於是平時必然拒絕,選擇匆忙回家的想法在感性之下削弱,我回道:「好啊。」那就從微小的改變開始吧。
  我有嚴重的拖延症,彷彿體內生根,無法拔除,也習慣在腦內演算至完美,企圖將一切可能羅列,為此喪失許多機會;矛盾的是,內心又有股衝勁,時不時地冒出來,產生做就對了的念頭,拋棄一切思量。說走就走,或許是我自帶的隱性叛逆之一。
  那位同學是個夜貓子,答應之後,很快的敲定時間。靠坐在床上度過剩下的黑暗,窗戶向東使我目睹第一抹天光,日輪緩緩上升,橘光透過玻璃從我的右側掃射至左側,轉變成白裡透黃。看著晨曦之中縷縷薄霧,「今天天氣應該不會太好」,我發送訊息,內心產生了退縮感,訊息變成已讀,「反正春天的淡水十之八九天氣不好」,她回我。也是,我接受了這個說法,忐忑化為期待,接著敏銳的發現兀然轉變的想法,不禁嘲笑自己的心情也跟這驚蟄時節一樣多變難捉摸。
  約莫下午三點,我們準備從淡江離開。
  「我們走到台電宿舍搭車好嗎?」我提議,「我還沒在那邊搭過車」。
  「好啊。」
  只是前往公車站,這對住在學校附近的她來說沒什麼稀奇,我卻像是個觀光客似的,一路驚嘆道:「沒想到這家店搬到這裡了。」「學校附近居然有賣這個!」
  「幹嘛這麼驚訝啊,害我以為你是大一新生。」她友善的打趣道。
  「老實說,我還沒去過紅毛城跟小白宮,學姐要帶我去玩嗎?」我回應。
  「可以,那今天學姐就先帶你去漁人碼頭。」
  上了車,看著與平時不同的下山風景,我們兩個互述著近況──高年級使我們共通課堂幾乎為零──閒聊充滿路途,不再是盯著手機算著回家時間,這令我感到新鮮。
  我將感想說給她聽,她聽著我囉哩叭唆了一會,才說:「還有更刺激的,等等我們隨便上一台會到漁人碼頭的公車吧?」
  說到做到,我們一到淡水捷運站,查了下路線,真的隨意選了台車子上去。前往海岸的乘客只有我們,司機確認無人需要上車之後,便不緊不慢的發動引擎,隨著車流駛出市區。
  我打開Google Map,看著屬於我的小藍點往前移動,跟著公車行往濱海公路,才意識到原來我心心念念的紅毛城與小白宮,都在這條前往漁人碼頭的路線之上。
  「好想跳車。」我盯著窗外說。
  「那又沒什麼好玩的,下次我們去天元宮跟淡江中學?」
  「天元宮啊,我去過了。淡江中學……是拍《不能說的秘密》的地方嗎?」
  「對,其實蠻多電影都有在那邊取景,可惜只有假日開放,我剛好有計畫去那邊踩點……」她侃侃而談。
  看著這樣的她,我突然感到一陣羨慕,羨慕她的行動力。「好啊,那下次就去淡江中學。」我衝動著許諾。
  「假日哦?」她詫異的看著我,意外我願意在假日乘上人擠人的捷運,遠道淡水。
  「嗯……對,哪天你要去了,就約我吧!」屏著一口氣,我快速地說。
  「沒問題。」
  我在表面上篤定,實則內心暗暗斥責自己的衝動,不知道淡江中學之行會不會又變成我的另一個下次一定;又忍不住去想路小雨和葉湘倫,想著路小雨在課桌上用立可白寫下的字。立可白塗鴉與校園裡的木桌,那曾是我們這代的浪漫,好想去看看啊。
  「欸。」她突然發出了短促音,「話說我們該在哪裡下車?」
  「啊、我看看。」連忙回神退出Google Map,換成台北等公車。我邊默念著公車號碼,邊輸入查詢,發現APP上顯示的站名和公車跑馬燈播報的有出入。
  「完了。」我說:「報告,偏離道路方向行駛,在下一站就下車嗎?」
  她違規將頭伸出車窗外,瞇著眼看了一下目前位置,「好像也差不多,走過去不會多遠,那就下一站下車。」
  我們自覺像是英勇戰士,做好將長途步行的準備,下車後先是被冷風吹了滿臉,接著驚訝的看著公車繞著圓環轉一圈,朝著我們來時的方向遠去。轉頭看向不遠處,夕陽正好落在情人橋的橋樑與海平面之間。原來我們剛好坐到了目的地,也坐到了終點站。看著一點點下降的絳色圓輪,我們連忙跑到停泊著船隻的人行道邊,將一艘艘染著紅、白、藍漆料的漁船和夕陽及情人橋一起納入鏡頭。
  這時來了一群騎著摩托車的阿伯阿婆們,他們將車停在我們旁邊,將我們包圍。「肖年欸,可以幫我們拍照嗎?對著夕陽。」其中一個阿婆說。
  我們答應,接過阿婆的手機,聽著他們感嘆,「還好有趕上,今天的夕陽顏色很漂亮」,不禁點頭贊同。今天的空氣不好,如我在清晨預測那般,可那不知是霧還是霾的白氣將夕陽漂亮的暈染出些微漸層色,看似不好的現象竟巧妙融合成為一道綺麗的風景。
  與他們道別,我們踱著緩慢的步伐,舉著手機和相機沿著人行道朝著情人橋去,傍晚的漁人碼頭路燈一盞盞亮起,水面上映著燈光和情人橋的倒映,吹動波紋陣陣,帶著霓虹色彩彷彿用蠟筆橫刷幾筆在水上,好似水下也點起了幾盞模糊的燈,而船的倒映如水下的房屋,海面將之分割成兩個世界。
  天色暗了下來,我們也走到情人橋下。霧開始大了起來,或許因為天候不佳,只有三兩旅客,橋頭駐唱藝人輕緩的吉他和弦伴著溫柔繾綣的歌聲在安靜的碼頭迴盪,大家不約而同地放輕交談聲,只剩下不懂浪漫的海風煞風景的抓著抒情音樂意圖狂舞。
  我們從橋上一路逛到另一側的觀海木棧道邊,路燈的暖光被情人橋的紅光蓋過,黑水與紅色交映,卻意外的和諧。瞥見有景區常見的遼望鏡,我好奇的湊過去,「小時候出去玩總看到這個,以前覺得投十元只能看一下子好貴。」
  頓時來了興趣,我們從各自的錢包裡試圖搜出零錢,卻只有張張百元大鈔和無數的一塊錢,最後是在書包的夾層發現那唯一的十元。這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只是小錢,卻得翻一陣子才掏的出來,好像嚐到幼時那般珍貴的感覺。
  帶著些許感動,我們將十元投入幣孔,卻找不回那種單純的快樂。
  「好像有點無聊。」
  「我也覺得。」
  我們繼續往前走,到了沒有圍欄,只有石堤的地方。冒險走上石堤,左邊是點著燈,氣氛浪漫的餐廳,大大的「活海產」招牌告訴我們它的身份;右邊是由消波塊組成的黑暗海岸。這個組合意外的好笑,石堤彷彿一道橋,將人造出來的雅緻與自然產生的孤寂接連,硬是讓我們品出了些悲秋傷春的氛圍。但是刻意製造的文藝氣息也難掩其中的市儈,出戲之餘又難免傷感,或許畢業後,我們將成為那個樣子。
  走回公車放下我們的圓環,照著路標指示走到輕軌站,沉默著看夜燈下飛舞的小蟲,直到乘上輕軌我們才恢復交談,「這是我第一次搭輕軌。」
  「今天真的解鎖好多你的第一次。」她輕聲回應。
  在淡江站與她告別,我一人繼續乘往紅樹林站。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裡,看著玻璃照出被口罩遮住苦悶臉孔的自己,想著我在這裡上學,直到畢業前夕才有一些與這塊土地的聯繫,想著為了治好「下次一定」的首次療程,意外的成功。實際去行動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或許只是我的無病呻吟──逃避現實的手法。
  畢業後或許不會再有碼頭吹晚風、聽海聲,眺望彼岸明亮的台北港的體驗了。我試圖在這塊土地上留下屬於我的印記,並期待下一次名為療程,說走就走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