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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唐錚雖然已拜入唐門數年,但年紀尚且不大。
他當時還不像現在這樣將玉繫於腰側,為了避免旁人多問,平時都將玉揣在懷中。

畢竟生父死前把玉佩交給他時,僅僅告知他玉佩原主──也就是他的生母人在唐門,其他便沒有多說了。

究竟母親是怎麼想的?會希望見到他嗎?
每當男孩用小小的手撫摸那塊上頭有著鳳凰的碧玉時,都忍不住思考這個問題。後來他被輾轉派往唐門臥底,也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生母。
因為不知道這闊別多年的親人究竟怎麼想,男孩沒有馬上拿出玉相認,而是決定先觀察母親的反應,若是她也期待與自己相見,那便相認,倘若不期待,那也就不去自討沒趣了。

就在前些日子,那玉不小心被娘親看見了。

唐錚設想過可能會是欣喜,也可能是厭惡,不過師娘的反應不是任何一種,她只是望著玉怔愣了一下,接著臉上便露出複雜的表情,靜靜將玉遞還給他,叮囑這玉很珍貴,帶著時要小心,別碰掉了。

那之後師娘的態度看似一如往常,唐錚感覺她似乎有些話想說,卻又什麼都沒有說--而隨著娘親仙逝,這個秘密也就永遠葬身在了唐門谷底。直到唐錚年紀又稍大了些,在告知掌門自己真實身份後,既然也不再擔憂被師娘看見,便乾脆把玉飾掛在了腰間。

不過每次他前往後山時,看著那連綿的山頭和溝壑,腦中還是時不時浮起那個問題。
──娘親本來想對他說什麼呢?

每當這種時候,唐錚會在山裡稍微遊盪一段時間,偶爾也坐在崖邊眺望山谷。沒有什麼目的,就只是毫無理由地相信,待在這個接近故人的地方,或許會比較容易得到答案也說不定。

──那日,便是這樣的情形。
少年唐錚倚在岩石旁,靜靜遠眺著山頭。雖然是放鬆的狀態,但習武之人也不會完全放下警惕,所以當草叢中有動靜由遠而近時,他馬上就察覺了。

聲音並不大,聽來像是四隻腳走路的,恐怕是什麼小動物吧。他憑聲音預估出聲源的體型後,認為應該沒有威脅,但還是將視線投向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直到一隻走路搖搖晃晃的小毛團從草叢中滾了出來,唐錚方才看清楚了,那是隻落單的小豹崽。可能是肚子餓了或貪玩,出來找尋母親。

他本不欲理會,卻在風中嗅到了一絲血腥味。於是他起身向前將小傢伙撈了起來,這才發現後腿上卡了個獸夾,傷口還在冒血。

唐錚這幾年專攻唐門的醫毒,雖沒治過動物,但既然被他看到了,包紮一下倒也不算大事。少年雙手抱著豹崽,無法去掏懷中藥草,但放手又怕這小傢伙跑掉,於是他只好倚著樹坐下,這才伸手去掏藥罐。

準備好應急器具後,他這才把獸夾拆了。小毛球不知是沒有力氣反抗,還是知道自己是要幫牠,倒是安份得很,扯到傷口時也只是嗚嗚掙扎了下,但也沒有轉頭咬他。

「倒是比那些蠢貨乖覺得多。」少年嘉許地摸摸幼獸的頭,幫小毛球緊急處理好傷口後,還在想著是否該帶著小傢伙回唐門,忽然又聽見了樹林裡傳來其他腳步聲。

這次倒很明確是個人類,而且可能是男人。
唐錚的猜測是正確的,一名獵戶打扮的粗壯莽夫小心翼翼地在林中潛行,恐怕是追著血跡前來--結果卻先見到了人影,嚇了一跳。而後見少年懷中摟著的幼獸,氣餒地咂了聲嘴。

「嘖,原來只是幼崽。」
「……這獸夾是你設的?」
唐錚用手指勾起拆下後便被他棄於一旁的獸夾,問道。

那獵戶看向他手中的東西,點頭稱是,便要上前來拿:「哦,那是俺的。小兄弟謝了哈。」

獵戶走近後,這才見到蜷成一團的幼獸腿上綁著布條,似乎有些詫異:「你怎還幫這畜牲包紮?」

聽到粗人的稱呼,少年秀麗的眉微微一皺,倒也並未發難:「怎麼了嗎。」

「哎,你不要多管閒事,平白浪費藥草不說,這種幼獸要是放著不管,牠娘搞不好還會回來,剛好可以一網打盡。你這下可是壞了我的事。」

承受了這無端指責,讓唐錚的眉頭蹙得更緊。
「我身上不缺藥草,無甚浪不浪費的問題。何況我也只是順手包紮而已,並不打算護著牠。你如要拿牠當誘餌,我也不會阻止。」

「原來是賣藥的啊。哎──哎啊,壞了、壞了。難怪不懂。」

他都表明可以把小毛球交出去了,實在不懂壯漢為何還長吁短嘆。唐錚雖然有些煩躁,但還是按捺著問:「什麼意思?」

「牠已經當不成誘餌了。被你一碰,這崽子身上便沾了人的氣味,牠娘就不會要牠了。你救也是白救。」

唐錚一愣。窩在牠懷裡的幼獸動了動,不經意地碰到了那塊鳳紋玉佩。他沒來得及回神,話便已出了口。

「……難道身上沾有人味,牠母親便不認得牠了嗎?」
「豹子哪那麼笨。不是認不出,而是認得了也不敢認。人類就是來殺牠的,沾上敵人的味道,表示敵人就在附近,或許還設了陷阱準備逮牠--你說,這豹子的娘怎麼還敢認自己的崽?」

獵戶說得頭頭是道,還帶有幾分氣憤,只想好好念念面前這玉做般的小公子,不要多管閒事。
唐錚默默聽著,腦中浮現的卻是師娘看見玉佩時的複雜表情。

壯漢最後有力地作結:「你這年輕人不經事,自以為好心,但只是幫了倒忙!倒忙,你懂嗎?」
「……確實。」

那老粗見他並不反駁,態度也老實得很,氣也消得差不多了,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哎,一時氣憤說多了,不是衝著你啊。」

「不,確是如此。那現在這豹崽……該如何處理?」
「雖然皮毛少了點,但多少也能賣點錢。沒辦法了,今天就先帶這傢伙走吧。」

老粗摸摸下巴盤算後,那粗壯的手臂便伸了過來。少年下意識將懷中的幼獸往旁一抱,見對方神情莫名,這才有些尷尬。

「我身上尚有些丹藥,不如便跟你換。」
「小公子你就別說笑了,一點丹藥,哪值得一隻豹崽啊?」
「是唐門的丹藥。」

唐門在蜀中名聲自是響亮,丹藥更是一般人眼中的聖品。那壯漢聽了之後雙眼放光,直道「我說怎麼在這荒山中會有小公子呢--原來是唐門中人啊,失敬。」

而後獵戶爽快接受了唐錚的提議,留下了唐錚跟在他懷中眨巴著大眼,開始想下地玩耍的幼獸。

唐錚隱約明白自己為何衝動做出這樣的事,雖然他沒有養過動物,但如今都起了頭,也只得負起責任。他折回唐門弄了點食物來餵,唐門在與點蒼一戰後門人大減,經濟也不太充裕,於是他也從山中獵了些食物。

自包紮後,唐錚就沒有再近距離接觸那小獸,只是潛在附近觀望了幾天,遠遠留下食物便離去。

或許他只是不願相信母豹真的會拋下自己的崽。但事實正如那獵戶所說,母豹再也沒有回來哺育的跡象。

看來,牠娘是真的不要這個接受敵人恩惠的叛徒了。
唐錚從樹上躍下地,抱起玩樹枝玩得不亦樂乎的小毛球,想把樹枝抽走,小毛球還不願鬆口,跟他較勁較得開心。

既然都這樣了,少年也不再跟豹崽保持距離。他摸了摸湊過來蹭牠的毛球,思索起下一步,這才發現自己確實束手無策。

唐錚這還是初次救了病患卻還得負責養,但反正他本來就吃得少,自己那份吃食加上在野外打的動物,總也能餵活,不是什麼大事。但問題他是人,不可能教長大的豹子狩獵。

--總之把這毛球養大了,後面牠能否自食其力,也就靠牠的造化了吧。少年只得安慰自己,走一步算一步。

好在毛球或許自己平時待著無聊,也會練習捕獵一些蟲子、飛鳥什麼的,每次唐錚一喚,就從樹林裡冒出來,樂呵呵地撲向他,親人得很。

唐錚忍不住想起獵戶臨走前,見他護著懷裡的豹崽,還諄諄告誡了一番:「你要真為牠好,就別管牠了。野獸習慣人類可不是好事。」

少年何其熟悉這些陰謀詭計,自是明白獵戶在說方才提過的誘餌。如果野獸親近人類,自然就能輕易獵捕。所以為了野獸好,最好是對人類保有戒心。

但每當那逐漸長大的美麗猛獸跑來用頭拱他時,唐錚還是忍不住想著,待這小傢伙再大一些吧。反正自己有武功,不怕被傷著。而此處遠離人類居所,也距離唐門有段距離,應該不至於對唐門或山下村莊造成影響。

後來那小傢伙逐漸長大,唐錚便漸漸減少了去看牠的頻率。
他想,這樣對他們都更好。野獸還是該對人類保持戒心,才能活得長久。雖然再也不見,但他相信在這山林的某處,小毛球應該就生活在那裡。

時光便這樣飛快流逝。
那天,唐錚領著煉丹房輪值的師弟們去藥田。他的輕功修為自然高出眾人一截,早早便領先眾人抵達了目的地。他正想蹲下檢視藥草時,便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還不待唐錚想起,他一回頭,便見一頭豹子朝自己撲了過來。

那美麗的野獸已經不能再稱為小傢伙,不知是湊巧,還是刻意來尋,正用比唐錚大上一倍的頭輕拱人類的頸邊。唐錚在認出來的瞬間便早已放下去拿毒藥的手,伸手撫了撫那柔順的皮毛,帶了一絲促狹笑意地開口。

「小叛徒,你還活著啊。」
小叛徒蹭了蹭他,回應了這句招呼。

不過藥田實在距離唐門過近,唐錚站起身,決定把小傢伙帶到遠一點的地方,以免遇上門人。但這種時候人獸無法溝通倒是有些麻煩,小傢伙久未見到熟人,只顧著翻肚想讓他摸摸,見他打算起身走開,便樂呵呵地撲向唐錚,想要像以前那樣,一人一獸滾成一團玩耍。

「夠了,先別玩--」

唐錚轉頭正欲警告這不看場合的小傢伙,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那成年豹子便發出了一聲低吼。

唐錚一愣,只見原本搭在自己身後的獸軀往地上翻去,身上插著幾支暗器,而遠處則有一群人正往此處跑來--穿著他再熟悉不過的藍色制服。

「二師兄沒事吧!」一名師弟緊張地大喊。
「師兄小心,或許這孽畜還有餘力再度偷襲!」

唐門弟子臉上帶著怒氣、戒備與敵意。
──當然,現在這股敵意的對象不是對著他唐錚,而是看向那倒在地上痛苦掙扎的野獸,以防牠起身再度傷人。

雖然,牠並沒有傷人。

「我沒事,不用過來。」
唐錚喝止了打算圍上來補刀的師弟們,雖然知道自己的反應實在可疑,但唐錚此時無暇理會他們的疑問,立刻彎身去查看豹子身上的傷口。

傷口多倒不是問題,怪只怪唐門弟子打得精準,又有內力,有幾發脫手鏢直接打中了內臟。現在別說這肉食獸能傷人,只怕根本活不了多久。

漂亮的野獸見唐錚低頭靠近,嗚咽幾聲,把頭湊向他想要撒嬌。就像當初這小毛球被獸夾傷到的腿還沒好時那般。

青年強制鬆開了自己握緊的拳頭,安撫地拍了拍那被自己錯誤養大的野獸,緩聲道。
「沒事了。馬上就不會痛了。」

小叛徒也不知是聽懂還是沒聽懂,乖順地湊向了唐錚的手,看著青年從懷中拿出熟悉的藥瓶。牠知道那裡面盛裝著能讓自己康復的藥,沒有特別反抗。

--早在一開始就該這麼做的。唐錚腦中忽地冒出了這個念頭。

小傢伙不知道是否理解這次抹在身上的是加速牠死亡的劇毒,而非以往讓自己好起來的藥,就只是躺著任他動作。唐錚抹完藥後並未起身,就那樣靜靜蹲著,見原本靈動的圓眼逐漸失去光采,這才伸手將那全心信任自己的眼睛闔上。

青年起身,身後的師弟們應該在見他拿出毒藥時就已經安了心,表情不再像方才一樣帶著怒氣。
但唐錚怎也忘不了剛才那瞬間的情景。

他指向地上已經不會再動的小毛球,淡淡開口:「待會回門時把這野獸搬到煉丹房,我親手扒下牠的毛皮獻給掌門。」
「啊二師兄,這事由我們來就……」
「你可懂要從何下刀?別糟蹋這麼好的皮草。」

唐錚知道自己的情緒並不穩定,但或許師弟們只理解為他歷經一場性命危機,對此孽畜感到激憤不已,紛紛點頭稱是。

是了。在師娘去了以後,現在唐門除了掌門以外,也就眼前的二師兄最懂醫理,由他來下刀是最適當不過。唐門弟子連連點頭,也不再有異議。

雖然習武之人都有內力,但野獸體型較大,採完藥草後弟子們還是分成兩人一組輪流將那豹子運了下山。

唐錚留在最末押後,遠遠跟著隊伍。
雖然之後終究得面對,但他此時並不想看見那忘了身份的野獸的下場。

就在唐錚默默放慢腳步的時候,有一名平時老畏畏縮縮的師弟也放慢了腳步,在與前頭的人們隔了一段距離後,這才悄聲開口。
「二師兄,方才那豹子……真的是在攻擊你嗎?」

是或不是,如今也沒什麼意義了。唐錚並未回答,淡道。
「保護唐門弟子性命優先,這事你們做得沒錯。」

那師弟沒得到答案,不知道是否意會了,便唯唯諾諾應聲。唐錚也不再開口,只是靜靜盯著遠處被兩位師弟合力扛著的野獸屍體。

獵戶的話在他腦中盤旋不去。

回到唐門後,唐錚如他自己所承諾的,親手將那獸皮扒了下來,細心將被脫手鏢刺破的口子都縫合好,獻了上去。不過掌門說是獎勵他平日辛勞,又把這毛皮賜給了唐錚。

趙活那幾日都去山下行商,這才回來不久,也不知道有此事發生,見唐錚抱著一張豹皮出現在煉丹房,吃了一驚。
「這豹子皮是哪來的?」

唐錚將皮放在自己的榻上,在趙活都要以為他懶得理會時,這才開口。
「自己送上門來的。」
「啊?自己送上門?」趙活有些困惑。
「嗯。吃過幾次人類給的吃食,便忘了自己是頭野獸,莽撞接近人類生活的地域,死在了唐門弟子手上。」

唐錚難得說這麼多話,趙活自也不會拂他意,接過話道。

「那可挺傻的。難道牠沒見過人類對牠一臉恐懼的表情嗎?都不曉得自己生做讓人害怕的樣子。」

這話由外姓師弟說來,好似別有深意。唐錚不著痕跡地瞥了趙活一眼,趙活以為自己說錯什麼話,露出有些尷尬的表情。

唐錚想起了那日獸軀倒下後,站在遠處的一排唐門弟子。那確實是憤怒,但如今想來,確實也帶著恐懼。

這小傢伙很聰明,如果自己曾露出過一秒那樣的表情,即使偶然遇見,牠也想必不會找來,更不會莫名死在人類地界上。

終究是養的人心軟誤事,害得牠分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嗯?二師兄你說了什麼嗎?」趙活以為話題結束,早去收拾藥材了,便沒聽清唐錚含在口中的話語。

「今天沒其他事,東西收好就可以滾了。」
「哦。」

外姓師弟見話題結束,也沒多耽擱,收拾好就把門帶上了。
唐錚將榻上東西挪走,將那張皮鋪在了床板上。他今日實在沒有心思做事,便也寬了衣,躺進被窩。

他翻了個身,那脫去凡間血肉的死物便又映入眼簾。提醒他這一切錯誤的源頭究竟是誰。

人側躺時,手總是會落在心口附近。而親手扒皮的唐錚自然也記得,現在自己手掌的位置,就落在了那野獸的心口處。

煉丹房終日溫暖,這冷去多時的皮,竟也像是多了些不存在的溫度。他在那上面輕拍了數下,想起了那裡還會傳來鼓動時,他們也曾這樣依偎在一起。

在深山某處活著而再也見不到家人,或以一張皮的樣子留在家人身邊。究竟哪個結局對野獸來說更好,他一時也分不清。

唐錚輕拍著那不再鼓動的毛皮,一下又一下。
水滴悄悄自人類的身上滑落自野獸的毛皮中,悄無聲息地沒入。

唐錚漸漸睡去。
夢裡他和身下的獸皮融為一體,又或者他們本就是一體。重新獲得生命的野獸踏過原本包覆著人體的藍色布料,在夜深人靜的大院裡徘徊數周,動身往深山遁去。

再不回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