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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與千

愛もあるが 金もある
この地獄 生き抜いて

十二年前,某個十一月的深夜,苗疆月凝灣外海,一艘掛著多國旗幟的渡輪破開鉛灰色的濁浪,於夜幕中全速駛向港口。

猛烈呼嘯的北方海風如水流撞擊礁石,迎頭擊打煙筒中噴吐出的高聳煙柱,在煙筒下,在甲板上,四個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裹著冬衣,攅聚在欄杆邊緣,遠遠看著水手來回奔走,又眺望著近在咫尺的月凝灣港口,不眠的港似一頭兇惡的黑獸,隨時預備與前來停埠的船隻一決死鬥。

偶然有水手百忙之中,向這四個少年男女投去一瞥,他們五官清秀,線條柔和,與輪廓鋒利的苗疆人迥然有別,然而要問他們的來歷,他們從未回答過。好在這艘船,頂著外國旗幟,本就為了便於夾帶九界走私偷渡的活計,只要出得起“船票”,沒有人會在意四個孩子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其中的一個女孩子緊了緊衣領,一個男孩問她冷不冷,另一個立刻換了站位,幫她擋住凜凜寒風,最後一個望了望碼頭,問她要不要進艙等候。

女孩開心地笑了起來,她笑顏美麗,像在一幅黯淡的畫布上點開一枝白花,男孩們被這笑顏所感染,神情紛紛鬆快下來,滿懷期待地談論起即將到來的苗疆生活。相較於混戰的故土,眼前這片大體和平的地域,總歸更能令人期望未來。

可惜期望是如此天真,若以風逍遙十二年後的眼光來觀照,會思量這不過一種脆弱的造夢。但是他已不再在乎當初夢想了什麼,只是從混沌的夜色中投下迷思——哪怕只是做夢,人究竟為什麼要回憶起往事?

是為了向過去施加粉飾,希冀著渲染出一星半點、可供談資的詩意麼?走私船,偷渡客,少男少女許下些應承得輕易、背叛得也輕易的諾言,是什麼值得“流溢”出胸懷的題材麼?

不解風情如風逍遙,對這朦朧的舊夢,不僅了無懷舊的心緒,甚而更願閉目塞聽,最好抽身後退,哪怕後退一步便是船舷之外洶湧的波瀾——雖然他一向不具有心想事成的好運,不想這次卻如願以償,當夢中的意識猛然墜向那鉛灰色的海波時,一雙手驀地托住了他,於是下墜的去勢竟戛然而止。

水晶吊燈投射的華光在那對緊闔的眼瞼上一掠而過,隨即映照進睜開的雙眼中,風逍遙茫然舉目,發現自己的額頭與吧檯桌面不過毫釐之距,幸而有雙手及時攔在身前,免了他俊顏遭殃。

他還有些如夢初醒的遲滯,視線順著那雙年輕的手向上移動,追溯過手腕、衣袖,侍應馬甲,最終翻山越嶺,落進一雙金色的眼睛裡。

對方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年紀,金髮金眼,身形挺拔,穿著賭船上侍應生的通用制服,英俊如一把將將淬火的鋼刀,光影明暗自髮頂傾瀉二分,彷彿站在那裡就夠切割開聲色場中一片浮光掠影。

風逍遙腦子還未轉過彎,就這般大唐突地緊盯著別人的臉瞧,也未道一道謝、請對方鬆手,全無平時翩翩的風度,任憑這位年輕的侍應耐性再好,終於也要不耐,出聲相詢:“還好嗎?”

風逍遙張一張口,方要回答,身旁忽然響起一聲驚呼,驚得他一個激靈,立刻坐直了身,自然而然便從對方的手臂間脫開了。

“哎呀!風生您居然在這裡!”有人熱情洋溢地擠到他身旁來,端著酒杯熟稔拍肩,“您忘記九時與C生的輪盤賭嗎?大家都等著您啦!”

“什麼,等我?”

他反應了下,總算想起來是和哪個紈絝打下賭約,心不在焉地從吧檯邊站起身,四下打量了一圈,發現方才的侍應生已經沒了蹤影,經過面前的,不過是來來往往尋歡作樂的賭客。

“風生?怎麼啦?”

對方有意奉迎,但風逍遙了無興致,連敷衍也懶怠,撥開擋路的人群往賭場區走,華廳之內賭桌羅陳,其中一張輪盤賭桌旁坐著一個年輕的公子哥兒,周圍簇擁著好幾人,各個油頭粉面、衣冠楚楚,看見風逍遙大駕光臨,早早便招呼上來:“風生來遲啦,要罰要罰!”

風逍遙掛著如魚得水的笑容,一一欣然應下,拉開對面的席位落座,立刻有人幫他上酒遞菸,他接了酒,卻婉拒了菸,從襟內摸出一隻銀菸匣,點了枝含進唇間,說抽習慣了這種,又問人要不要試試——“滋味很醇美!”大家便一通大笑,紛紛諛揚說,能被風生這條金舌頭誇讚,一定絕非凡品,賭局便如此開局了。

這桌輪盤採取美式玩法,賭客下注之後擲手擲珠。風逍遙隨便押了幾個數字,指尖轉著籌碼,望著小球在輪盤軌道內旋轉,與隔板棱條相互摩擦,每一次變速或碰撞都牽動在場眾人的心弦,三十七分之一的概率,若不出千,沒人會有正中紅心的強運,說到底,這不過是富家子弟燒錢買刺激的娛樂,可是對於風逍遙來說,刺激尋得太多,這樣的把戲已驚不起興趣,此刻還坐在桌邊落注,純粹是憑些恰恰不值錢的涵養,陪著一干小鬼胡鬧。

幾局對賭過後,他已起了離場的念頭,就在這時,余光忽然捕捉到一縷金色的鬈髮,他倏然轉過頭去,年輕的侍應生端著香檳酒盤,穩步穿行於人群,風逍遙都未意識到自己微微笑了出來,這下是當真想要告辭,輸贏也未留意,逕自站起身道:“我要去喝一杯啦,你們接著玩⋯⋯”說著打了個響指,止住侍應的步伐:“香檳。”

不過半個鐘頭,兩人又再度碰面,對方看起來像已全然忘卻先前交集(包括風逍遙不雅的睡態),將酒盤放低,滿盤剔透的笛形杯中,白香檳與桃紅香檳各自搖曳,他為他上了一支清爽的“白中白”,風逍遙接過香檳,張口正欲說些俏皮的搭訕,一桌紈絝卻嚷嚷風生怎麼能這麼快離開,“怎好意思讓風生一直承讓!”“才過三局,賭桌上時運不定的呀,再坐一輪就是風生翻盤!”,紛紛拉扯著不讓他動身,風逍遙差點酒灑,脫不開身,終於帶著點不耐煩地笑起來,將酒杯按在桌上:“好啊!你們要看我翻盤,那我可當真要翻了,那邊那位哥哥仔,借我點運勢如何?”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年輕的侍應生,讓人就算想裝作沒注意到也不行,對方的視線在他面上定定一落,又掠過桌上籌碼、數字、輪盤,望了眼擲手,最終帶著點不可苟同地轉了回來。

“你若不想輸,需要的可不是運勢。”

以身分來說,這回答斬釘截鐵、毫不婉轉,簡直不像個侍應,風逍遙卻不以為忤,哈哈大笑起來:“誰說的?只要你願借,這局我穩贏啦!比如說,讓我押你的生日如何?”

他這是有錢人討女伴歡心才會玩的把戲,下注在女伴的生日、又或喜歡的數字上,千金博一笑——對方豈會不知道,但是這把戲只有贏了才生效,輸錢可就兩無光彩,若非風逍遙一直緊盯著他看,幾乎錯過那絲笑他不知見好就收的哂笑。

“敢承美意,可惜我提供不了什麼旺勢。”

他顯然不打算繼續奉陪這場鬧劇,托起酒盤預備退下,風逍遙豁然站起身來,對方當他欲發作,足下微頓,挑了挑眉看回來,未想他只是拾起酒杯輕輕搖晃,震盪出“白中白”細膩清新的酒香,低頭細品。

“酒體輕盈但不單薄,柑橘香外有獨特的烘焙氣息,你為我上的這杯,是緹祿爵1985年份P2批次的香檳,好酒。”風逍遙的家底便是盛名在外的墨刀酒業,又有人盡皆知的品酒天賦,只是短短一嗅便能溯清酒源,不免就有旁人來拍手奉承,可他的目的卻並不在此,只是將面前籌碼盡數一推,“既然如此,2號,我全押。”

他微笑著看著他:“只一杯酒的運,便足夠我贏,你若不信,不如與我賭個外圍馬?”

說著他揮了揮手,虛虛攏過桌上籌碼:“本金雙押,若2號不中就算我輸,我按本金之數照付給你,反之則算我贏,我贏了麼⋯⋯陪我喝一杯吧?”

照他這一擲千金的數額,說天降橫財也不為過,圍觀的人群間蒸騰著嗡嗡的議論聲,視線交錯,或驚或笑,像一把把叮叮噹噹的小錘子,敲擊各種聒噪的小鐘,可就是沒能從那張冷硬的俊臉上敲下半絲裂痕——搞得風逍遙不禁思忖,對方弄不好不是不為所動,其實只是面部肌肉癱瘓吧……

終於,對方看了一眼荷官,又幾不可見地對著人群中的打手搖了搖頭,示意形勢無礙,隨後將酒盤交給另一個侍應,拉開座椅,在賭桌邊坐下。

“既然如此,多言無益,”他平淡道,“請開局吧。”

“哈!”風逍遙總算心滿意足,誇張地大笑一聲,“這樣才好!”

雙方籌碼落定,擲手再次舉起鋼珠,左手逆時針撥動轉盤,隨著黑與紅飛速旋轉,右手輕抖,鋼珠在空中劃開一道短短的銀弧,逆向投入軌道內,順時針滾動前進,像列車在兩條平行鐵軌之上相向行駛,誰能預言哪一扇窗會與哪一扇窗邂逅重合?

賭鬼們盯著鋼珠屏氣凝神,風逍遙卻重新搖起了酒杯,優哉游哉地品嚐美酒,在這期間,一直有道尖銳的目光,鎖定他的舉手投足,他忍不住暗自乾笑——這種目光對於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侍應來說,是不是有些過於銳利了?

然而對方無意隱藏這道目光,自始至終都緊緊注視著他,像是一個賭客盯著另一個賭客,要揪出任何一絲不乾淨的手腳一般,風逍遙無辜地抬起臉來,迎著那道目光友好地微笑,他自認清白無比,誰都能證明他完全沒接近過擲手或是輪盤!可惜他所向披靡的笑容就像撞上鐵板,根本沒收受到任何對等的回應,倒是對面幾位淑女望之怦然心動,報以莞爾嫣然。

碰撞摩擦之下,鋼珠開始逐漸減速,反倒把氣氛越發推向白熱,人群裡時不時迸出幾聲“紅色!”“黑色!”之類的打氣,彷彿能憑意念決定珠子的走向似的,對賭的C生在笑,紈絝們在笑,風逍遙自然也在笑,那笑容那麼親善,只是又有一瞬,似乎變得不可捉摸起來。

珠子愈轉愈慢,距離2號格尚有三分之一圈的距離,照這種動勢預估,C生的贏面已經十拿九穩,風逍遙支著下巴,好像不是自己要千金打水漂一樣,仍然興致勃勃地望著輪盤,珠子滑過25,26,27……停下,好像隨時都該停下了,但奇異的是,鋼珠如同有意惡作劇,每每在所有人以為要停下的時候依舊遲緩地向前滑行,33,34,35,C生的表情變了,珠子已經滑過了他下注的所有數格,可依舊沒有落進去,依舊行進在軌道上!

荷官的鼻翼翕動了下,風逍遙頂著那道如有實質的目光,志在必得地笑了起來,36,37,00,01……剩餘的動能居然支持鋼珠滑行完那三分之一周的長度,最終落進鮮紅的2號格裡!

霎時間,賭桌邊響起此起彼伏的口哨聲與拍手聲,風逍遙豁然大笑起來,抓起一把籌碼向空中拋灑,高高地舉起香檳:“我請客,大家都喝一杯!”,於是贏來越發盛大的叫好聲,C生坐著,猛然大叫起來:“這怎可能!”

風逍遙回過頭來,朝他和氣地俯下身,將一隻手搭在紈絝公子的肩膀上,纖長的棕色瀏海落下來,在半空打著微微的卷兒。

“承讓承讓……”他朝他眨眼,“誰叫我借了各位吉言說要翻盤,一言既出哪!”

C生像是被那隻手燙了一下,坐在原位,突然擠出不大瀟灑的笑臉,跟著點頭拍掌起來:“也是,恭喜風生!”

風逍遙滿意地放開了他,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對方在這一片喧鬧中依舊不動不搖,古井般坐在那裡,如風暴中心的颱風眼。

“好啦,那麼……”風逍遙像個十足十的花花公子那樣,輕佻又浪蕩地打了個響指,向對方伸出手來,“陪我喝一杯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