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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竹青莊的居民
 
 從沒有想過跑步會以這種形式派上用場。
 橡膠鞋底從堅硬的柏油路上彈起。一邊感受著這種觸感,藏原走無聲笑了。
 全身肌肉柔韌承受從腳尖傳來的衝擊力道,風在耳邊低鳴,皮膚底端炙熱著。即使不做任何思考,走的心臟也驅使著血液流動、兩肺也毫不慌亂的攝取著氧氣。身體漸漸變得輕盈起來,彷彿可以跑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只是,要跑去哪裡呢?為了什麼呢?
 
 走這才開始思考自己奔跑的原因,稍微降低了速度。他試圖傾聽周邊的聲響,探尋身後的動靜。已經聽不見怒吼和腳步聲了。右手拿著的袋裝麵包沙沙作響。像是要湮滅證據一般,走打開了包裝袋,一邊跑著一邊大口吃起了麵包。吃完麵包之後稍微苦惱了一下要如何解決那袋子,把它塞進了身上的運動外套口袋裡。
 拿著空袋子的話就會成為無可反駁的證物了,但是也沒辦法就這麼把垃圾隨意丟在路邊。真是奇怪啊,走這麼想著。
 被遺忘許久的高昂情緒撼動著走的身心。
 只是這裡並不是永遠描繪著橢圓的操場跑道。走突然轉換方向,為了鑽進小路,在小學的某個角落轉彎,接著加快了速度。我怎麼可能會被抓住呢?我絕對會把追兵甩掉。
 這一帶的小路錯綜複雜。道路狹窄到無法分辨私設道路和公用馬路的地步,並且四處都有死巷。為了不被追到無路可逃,走精明的選取逃跑路線,迅速跑過塗滿夜色的小學窗前。一邊側眼看著這個春天就要入學的私立大學校地一邊奔馳著。
 進到了稍微大一點的道路。稍微猶豫了片刻要不要右轉往環狀八號線的方向前行,最終仍然決定繼續向前往住宅區跑。
 走沒有因為紅綠燈而停下腳步就直接跨過了馬路。腳步聲在寂靜的住宅區迴盪著。但是追來的人好像也對這一帶的地理環境非常熟識似的,存在感越來越逼近自己。
 
 走才重新認知到自己並不是在跑步而是在逃跑這件事。悔意鯁在喉間。我總是在逃跑著。他卻更不想停下腳步了,如果在這裡停下來的話,彷彿就承認了自己正在逃跑不是嗎?
 朦朧微小的白色光芒照亮走的雙腳。輕微左右晃動的光源現在正從身後追著走。
 原來騎著腳踏車啊。走對於自己現在才終於注意到這件事情也感到有點傻眼。明明金屬摩擦的聲響確實傳到耳裡,卻從來沒有想過追兵騎著腳踏車的可能性。走明明應該知道,按照以往的經驗,有實力跑這麼長一段距離還能跟上自己速度的人幾乎不存在。
 不知不覺間,走彷彿正在被自己內心裡曖昧不明的什麼怪物追逐著,所以才這麼拚盡全力的向前跑。
 突然覺得這樣的自己像個傻瓜,走回頭一望。
 
 有個年輕男人正騎著有車籃的淑女車。陰影中無法清楚辨別他的表情,但好像不是那個店員。不僅沒有穿著圍裙,對方身上披了一件丹前,踩著踏板的雙腳還穿著拖鞋。
 到底是什麼狀況啊?
 
 為了觀察對方,走減緩了速度。腳踏車一邊發出古老水車的聲音一邊極其自然的追到走身旁與其並行。
 走斜眼偷看騎車的男人。是個有著清爽面容的男人,頭髮像是剛洗好澡一樣還溼答答的,不知道為什麼車籃裡有兩個臉盆。對方也不停轉頭看向走。特別是走奔跑著的雙腳周圍。該不會是變態吧?走開始覺得有點噁心。
 騎著腳踏車的男人離走稍微有一段距離,安靜地跟在走身邊。走一邊猜測對方的意圖一邊保持同樣的速度跑著。是被便利商店店員叫來抓住我的嗎?還是完全無關的路人呢?正當走內心的不安與緊張與怒意到達頂點時,安穩的嗓音彷彿遙遠的海潮聲響一樣傳到走的耳裡。
 
 「你喜歡跑步嗎?」
 
 走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彷彿他眼前的道路突然消失,正狼狽呆立在懸崖邊。
 佇立在夜晚的住宅區的正中央,走的耳朵深處鼓動著。跟在身邊的腳踏車發出尖銳的聲響煞住了。走慢慢轉向對方,直直盯著跨在腳踏車上的男人。過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意識到,剛剛說話的就是那年輕男人。
 「不要突然停下來,再稍微緩和一下。」
 男人這麼說著,再次慢慢踩起腳踏車。幹嘛非得要聽這個素未謀面的傢伙說的話啊?走雖然這麼想了,雙腳卻彷彿不知道被什麼操縱著一樣,追著男人身後跑去。
 
 看著身穿丹前的男人的背影,走的內心湧起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傻眼的心情。已經好久沒有被問過喜不喜歡跑步這種事了。
 像是在餐桌上出現自己喜歡的餐點時輕鬆的回答「喜歡」,或是像是將不可燃垃圾丟到垃圾場那樣毫不猶豫地說「不喜歡」,對於走而言,這兩個都不是正確答案。走認為這種問題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即使連目的地也沒有,還是每一天每一天向前跑著。對於走這種人來說,大概是無法斷言喜歡或不喜歡跑步吧。
 走只有小時候踩著草地在山上跑跳的時候,才能夠能夠單純感受到跑步的快樂。在那之後他就被囚禁在橢圓形操場中,全心為了與時間的流逝相抵抗而掙扎著。直到某一天那無法壓抑的衝動,將走反覆累積的一切全都擊碎為止。
 
 騎腳踏車的男人漸漸減緩車輪的轉動速度,終於停在一家拉下鐵門的小店前面。走也停下腳步,習慣性開始伸展肌肉。男人在發著蒼白光線的販賣機買了冰茶,把其中一瓶丟向走。兩人自然的在店門口的地上並排蹲著。走感覺到手中冰冷的罐裝飲料正漸漸帶走自己的體溫。
 「你跑得很好。」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男人開口了。「抱歉,」
 男人慢慢將手伸向走被牛仔褲包住的小腿。這傢伙是變態也好,已經怎樣都好了。走自暴自棄任由男人伸手觸碰自己的腳。口非常渴,一口氣喝光了男人買的冰茶。
 男人以彷彿在判斷有沒有腫瘤的醫生一樣的動作,制式化確認了走腳上生長的肌肉。然後抬起頭,直視著走。
 
 「為什麼要偷東西?」
 「……你誰?」
 走將空罐投進旁邊的垃圾桶,無禮的回問。
 「我是清瀨灰二。寬政大學文學院四年級。」
 是走即將入學的學校。走半無意識的順從回答,
 「我是……藏原走。」
 從中學時期開始,就在社團過著與軍隊無異的縱型社會生活,走並不習慣忤逆「學長」一類的存在。
 「是個好名字。走。」
 這個自稱清瀨灰二的男人,突然就親暱的叫起走的名字。「你住在這附近嗎?」
 「我今年四月開始就是寬政大學的學生了。」
 「欸!」
 
 即使清瀨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芒,走也已經絲毫不被動搖了。畢竟這是個會騎著腳踏車追在自己後面、會突然碰陌生人的腳的男人。就是個怪人。
 「那我就先走了。謝謝你的茶。」
 雖然走想要快點起身走人,清瀨卻不允許。他拉住走的衣服下襬,硬是想要讓他像剛剛那樣坐在自己身邊。
 「什麼學院的?」
 「……社會學院。」
 「為什麼要偷別人東西?」
 話題再次繞回原點,走像個逃不出地球重力場詛咒的太空人一樣,搖搖晃晃坐了下來。
  
 「說真的你到底是什麼人啊?是來威脅我的嗎?」
 「不是。如果你有什麼苦衷的話,我覺得我應該可以幫上一點忙。」
 走越來越提高警戒。清瀨這傢伙絕對不單純。如果只是單純的好意,不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
 「大概是因為知道了是自己的學弟,所以沒辦法丟著不管吧。……是錢的問題嗎?」
 「嗯,差不多。」
 雖然走也期待對方會借錢給自己,但清瀨現在身上有的只有兩個臉盆跟口袋裡僅剩的一點零錢而已。清瀨沒有拿出錢,繼續他的質問。
 「家人給的生活費呢?」
 「要用來付租屋契約金的錢我全部花在麻將上了。沒什麼辦法,在下個月的生活費匯進來之前,只能在學校裡面露宿。」
 「露宿。」
 清瀨將身體前傾,一邊專注盯著走的雙腳一帶,一邊開始想著什麼事情。走感到相當不自在,在運動鞋裡面動了動腳趾。
 「那滿慘的耶。」
 清瀨終於真摯的開口。「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介紹我住的公寓給你。剛好還有一個房間空著。名字叫做竹青莊,就在這附近而已。到學校徒步五分鐘,租金是三萬元。」
 「三萬元?」
 走不禁提高了聲音。這麼便宜的租金到底是有什麼內幕?想到每天晚上會滲出血的櫥櫃、或是在昏暗走廊徘徊的白色人影,走打了個寒顫。走置身於可以用計時器將一切數據化的跑者的世界裡,每天都專注於塑造適合跑步的身體,同時從中得到快樂。他無法應付幽靈和靈異現象那種位於虛無縹緲世界的存在。
 
 只是,清瀨錯把走的悲嘆聲當作了因為打麻將家財盡失而發出的嘆息。
 「沒問題的。只要拜託房東的話,就可以延遲付房租的時間。竹青莊也不需要保證金跟禮金。」
 擅自決定之後清瀨丟掉空罐,站起來踢掉了腳踏車的支架。對於這個身分不明的男人所住的竹青莊,走心中的疑慮越來越大。
 「好了快點,我帶你去看。」
 清瀨催促著「在那之前,得先去拿你的行李啊。你在學校的哪裡露宿?」
 體育館旁邊。選在水泥樓梯底下能夠遮風避雨的地方。走從家裡帶來的行李都收在一個運動背包裡。如果還有需要的東西再請家裡寄來就好了。走這麼想著,連住的地方都還沒決定就飄然離開家來到東京。到了當天晚上就去了麻將莊,落得身無分文。
 即使是這樣也不覺得不安或恐怖。在沒有熟人的地方獨自過著生活並不感到辛苦,不如說覺得被解放了。只是他確實想在入學之前找到住處,也受夠了在慢跑途中順路去便利商店偷食物的生活。
 
 看著乖乖站起來的走,清瀨很滿足似的點了點頭,並沒有跨上腳踏車。好像打結了的鏈條發出尖銳聲響,清瀨牽著腳踏車握把往前走。路燈將清瀨身上穿著的丹前照得雪白。
 奇怪的是,明明清瀨對走的跑步姿態這麼感興趣,卻沒有問他「是不是當過田徑選手?」也沒有告誡他不要再偷東西。走想到這裡,對前方的清瀨問道
 「為什麼對我這麼親切呢?」
 清瀨回過頭來,好像發現了水泥地的縫隙間有綠色小芽冒出那樣,臉上輕輕浮出笑意。
 「叫我灰二就好。」
 走放棄了提問,與牽著腳踏車的清瀨並行。就算公寓再怎麼便宜、裡面的住民再怎麼奇怪,總是比餐風露宿要好得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