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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環狀八號線向外不過二十分鐘左右路程的這塊土地,到了夜晚空氣便變得乾淨清澈。彷彿那些在好天氣的白日裡廣播放送的光化學煙霧警告都是假的一樣。小小透天建築並列的住宅區就連路燈也疏疏落落,靜謐無聲。
 一邊在單行道交錯的狹小道路上晃蕩著,清瀨灰二一邊抬頭看向夜空。即使與他的故鄉島根的星空相差甚遠,天空上確實有著細小的光的微粒。
如果有流星之類的就好了。雖然如此想了,天空仍然寂靜不動。
 風吹過脖頸。雖然時序即將進入四月,夜晚還是非常寒冷。目的地澡堂「鶴之湯」的煙囪從屋頂低矮的住宅區另一端浮出眼前。
 清瀨不再眺望天空,將下巴埋進披在身上的丹前(註1)的衣領間,加快了腳步。
 
東京澡堂的熱水溫度非常高。清瀨今天也洗好身體泡進浴池裡,卻仍然受不了高溫而馬上站了起來。「鶴之湯」的常客,做水泥匠的大叔看到了便在浴場裡大笑出聲。
「又是瞬間入浴啊,灰二。」
 都付了錢就這樣離開也很不甘心。清瀨又坐回浴場的塑膠矮凳上,盯著鏡子,用帶來的刮鬍刀刮鬍子。水泥匠大叔悠悠走過清瀨身後,輕嘆一聲泡進浴池裡。
「江戶的孩子啊,從以前就認為泡湯的溫度要幾乎能燙紅屁股才剛好喔。」
 水泥匠大叔的聲音在貼滿磁磚的挑高空間裡迴盪。女湯似乎沒有人,澡堂老闆從剛剛就在櫃檯百般聊賴的拔著鼻毛。看來客人就只有清瀨和水泥匠兩個人而已。
「我從以前就覺得剛剛那話說得不錯,但有個問題。」
「啥?」
「這裡不是下町,而是山手。(註2)」
 清瀨刮完鬍子,又走近浴池。一邊用視線牽制水泥匠大叔,一邊扭開水龍頭將冷水加入浴池裡。不同溫度的液體搖晃著混在一起。確認了溫度之後,清瀨浸到浴池中佔據了水龍頭旁邊的位置,在變成安全溫度的泡澡水裡伸展雙腳。
「可以區分出下町和山手,代表你也已經很熟悉這裡的生活啦。」
 水泥匠大叔似乎是放棄搶奪水龍頭了。他避開變成溫水的部分,移動到清瀨對角的位置。
「已經要第四年了。」
「如何?竹青莊今年房間會住滿嗎?」
「還剩一個人,該怎麼辦才好呢?」
「如果能住滿的話就好了。」
「是啊。」
 真的。清瀨這麼想。已經是最後一年了,而且是機會正好的時候。還剩一個人。用手捧起熱水用力搓搓臉。無論如何都還需要一個人。
 是剃了鬍子的原因嗎,熱水輕輕刺著雙頰。
 
 清瀨跟水泥匠大叔一起離開澡堂,和牽著腳踏車的大叔悠閒走在夜晚的道路上。因為泡了個溫暖的澡,完全不會感到寒冷。正想著要不要脫掉披著的丹前時,從清瀨身後遠遠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怒吼。
 轉過頭看,狹窄道路的另一端有兩個男人的身影。
 像是要甩掉不知道喊著什麼的男人一般,另一個男人以端正步伐向這裡跑來。那男人不一會兒就跑近了清瀨和水泥匠大叔。是個年輕的男孩,在清瀨這麼辨明的的那一瞬間,男人很快地從旁邊經過繼續往前跑去。在那之後好一陣子,穿著便利商店圍裙的男人才追上來。
 擦過清瀨肩膀的年輕男人呼吸完全沒有紊亂。清瀨想都沒想正要追上前去的時候,身旁的水泥匠大叔帶著批評的口氣先開口了。
「真討厭啊,小偷什麼的。」
 這麼說起來才注意到,追來的店員好像確實喊著「快點抓住他」。但是清瀨的耳朵並沒有能辨別出那喊聲是帶有意義的。
  
 因為那充滿力氣、機器一般驅動著雙腳的年輕男人的跑步姿態,已經完全奪走了清瀨的目光。
 
 清瀨從大叔手中搶走握把,奪去了腳踏車。
「借我一下。」
 把愣住的水泥匠大叔留在原地,清瀨全力踩著踏板,追趕消失在黑暗裡的年輕男人的蹤跡。
就是那個人。我一直在找的,就是那個人。
 
 清瀨的心中像是漆黑火山口裡滾動的熔岩一般,燃起了篤定的火光。我不可能看錯的。在狹窄路上,只有那男人跑過的軌跡在發著光。像是橫跨夜空的銀河那樣、像是引誘蜂蝶的甘甜花香那樣,那軌跡綿延著指引清瀨的前行方向。
 清瀨身上的丹前漲滿了風飛揚起來,腳踏車燈終於照到了奔跑著的男人。清瀨每踩一下踏板,白色光圈就在男人的背上左右搖晃。
 平衡很好。拼命壓抑心中的興奮,清瀨觀察著男人的跑步姿態。脊椎彷彿有一根筆直的軸心穿過一樣,膝蓋以下也非常好的伸展著。不過度僵直的肩膀與承接了著地衝擊的柔軟腳步聲。是輕盈而柔軟的,同時非常有力的步伐。
 好像感覺到了清瀨的存在,男人在路燈下微微轉頭。見到了在黑夜裡浮現的那個側臉,「啊啊」清瀨忍不住發出了微小的嘆息。
 原來是你啊。
 不知道是喜悅還是恐懼,連自己也不清楚的感情在胸中捲起軒然大波。只能夠明確感受到,有什麼正要開始發生了。
 
 加快了腳踏車的速度,清瀨追到跑步男人的身旁。彷彿被遙遠的什麼東西操縱著、彷彿像被自己內心深處的呼喊觸動了一般,開口詢問這件事本身和清瀨的意志是沒有關聯的,一回神那已經脫口而出了。
 
「你喜歡跑步嗎?」
 
 男人瞬間停下了腳步呆立著,用不知道在苦惱還是在生氣的表情看向清瀨。暗藏著沸騰的熱情的黑色瞳孔帶著純粹光芒,率直的反問,
 你是怎樣?這問題要怎麼回答?
 那瞬間清瀨知曉了。如果這世界上有著幸福或美善的事物,對我來說,那便是以這男人的形體存在。
 打中清瀨的那篤定的光芒,從此之後也持續著照耀他的內心。彷彿投射在暴風中昏暗海面上的燈塔的火光那樣。有那麼一道光,持續為清瀨指引著前行的方向。
 
 永恆而不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