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癒藐癒無差】花好月圓 By 青譚

变小梗,2022春节贺文。

===============

窗外依稀有呜呜的风声,天还未破晓,治玹天已经醒来。

撑持猂族的年岁里,他总是醒得很早。愈者复苏不过两月,身体未复,便要晏起一些,每日此时,他转头便能看见他之主睡颜沉静,往往还似乎无意识地,向他身边偎了些许。

曾经他废武之身,在寒冻天气相会,愈者将他冰凉的指尖放在掌心焐暖,而他并未将手抽开。而今他重获火系功体,愈者又气血尚虚,两人体温堪堪对调。入冬以来,他为愈者备的手炉,愈者也只在做书写等细活时才用一用,不会带到床上。他之主半生戎马、半生漂泊,自是不惯这些精细物件。

他却无法礼尚往来,将他之主的手坦然暖在自己掌心。

揭破身份之前,两人从未挑破情感,彼此间犹是若即若离。眼下他虽应邀住进一水澈,两人之间却连这份若即若离也不复。每日自禘宫回返后,他大半时间都在书房理政,其余便是向他之主汇报事务、说些白日见闻和医术心得,其间并非没有说笑,但他依旧习惯恭敬。两人间最亲昵的,或许是每晚愈者接过他奉上的汤药时,与他双手的一触即分。有许多次,那蓝瞳中欲言又止,他却将眼神转开。

治玹天明白自己该逾矩主动一次。他之主受了太多伤,倾力保护的族人为他尽献命元,同生共死的兄弟对他追杀陷害,久年相交的好友对他百般算计。或许他之主如斯放任自己的疏离,只是怕再求不得。

可一旦对上那双蓝瞳,百多年的仰视、希冀和心中支柱,便将这礼敬隔膜的一箭之遥,拉得比问鼎峰下的深渊还长。

治玹天吁了口气,转头望向身边,打算如往日一般,趁万物沉睡之时,将眼前人的双手拉到自己心口焐着,动作轻到他一定不会醒来。然后数着他的呼吸,幻想着两人如昔时一般把酒言欢,甚或缱绻相拥,让那清冷的唇覆上自己的渴望……

入眼的景象却令他大吃一惊。

房中甚暗,他看不清身侧之人面容,但那厚被下的身形小若孩童,怎可能是愈者?可猂族辨认熟悉之人,首要是靠气息,这人的气息,又千真万确是他之主。

不欲打草惊蛇,他微微转头向外,抬手发出一缕气劲,点亮了案上的灯。再转回视线,就着灯光,他才看清了那人的脸。果真是个小童,满头乌丝掺着淡绯,粉雕玉琢的面上两道金眉,睫毛长若蝶翼,覆在睡眼之上。

俨然是变成娃娃的玄魁敇天。

两片蝶翼一阵轻颤,小童便睁了眼,猛地掀被从床上坐起,接着又不再动,只是盯着他:

“你是何人?”

听见这童稚的声音,治玹天一阵恍然,却更感难以置信。他缓缓坐起身,撑着床面欠身道:“吾名治玹天,是祇脉之人。治玹天见过少主。”

小玄魁略一沉默,似在感受他身上气息,接着点了点头:“你确是祇脉之人。但我怎么会在这里?”

“吾亦不知,一醒来便看到少主在此了。”治玹天略微松了口气,答道。他之主虽不认得他,倒还记得继任脉主前的身份,看来记忆还不至于错乱,只是随着样貌一齐退回了儿时。

他下床将灯拿近了些,为小玄魁诊脉,却不见异状。治玹天将被围回小童身上,请他暂待,便去从前荒靡的房中翻出一套冬衣棉鞋来。所幸愈者沉睡期间,一水澈有阵法保护,数十年的旧衣才未腐坏。小玄魁接过衣物,又挡开了他欲帮忙穿衣的手,自己三两下穿好了,便跳下床蹬上棉鞋,将长发高高束起。

治玹天望着小童,心念数转。愈者沉睡前还命于祇脉,多年间灵识失了命元牵系,是以人虽苏醒,但灵识要与躯体完全融合,还要假以时日。他之主变成如此模样,他首先怀疑,便是与此有关。深寰地宇往苦境的通道与一水澈相去不远,通道得以存在,是因为其周遭有地气交汇,而且每过百年,该处地气便会变化方向。算来上次地气变化恰好是百年前,难道……

一水澈外阵法瞬动,治玹天转头望向屋外,牵起小玄魁便出了门。

半黑的天色下,身着蓝白战甲的年轻猂守步入庭中。一见治玹天身边小童,荒天尘看来亦是惊讶,却不甚疑惑:

“天大愈者——哎,果然。”

进入居室,听治玹天讲了前情,荒天尘方扶额道:

“今日凌晨时地宇通道地气确实有变,方才听守军禀报,我才想起,百年前上次地气变化的时候,我也出过类似状况,身形心智都变回了婴儿,可把天大愈者急得团团转,不过一日后地气转向完毕,我便也复原了。我想,既然那时我半魂之身,会受地气变化影响,现在天大愈者魂体不稳,会不会也……?这才赶忙前来。咳,都怪我早先没想到。”

“感谢猂界守前来告知。请勿自责,此事吾等即使提前知晓,也无法阻止,况且愈者有望自行复原,已是好过吾之预期了。”治玹天答道。

两个大人说话时,小玄魁一直没做声,此时忽然问道:“愈者是谁?”

年轻猂守笑了起来。“这就要问师宸了。今日是岁末,料想稍后早会也没什么要事,师宸平日辛劳,不如天尘替你告个假,你专心陪着天大愈者如何?放心,虽然地宇外患已除,通道周围还是会加强守备的。”

猂界守如此安排,治玹天也只得应允。送走了荒天尘,他再回头时,只见小玄魁睁着大大的蓝眼看着他:

“师宸,我也这么称呼你么?刚刚的猂界守,怎么和我见过的不一样,但我又好像见过他。愈者又是谁,父亲和娘亲呢?”

治玹天望着小童,心里竟有些发酸。方才应是自己点灯的气劲打过床上纱帐,便将他之主惊醒了。看小玄魁的身形不过八九岁,这般年纪就有如此警觉,更熟知对敌之道,虽不认得自己,但见自己功力远胜,便不轻举妄动,甚至穿衣不但不似寻常贵族孩童一般要人帮忙,动作更快如军士。在地宇的童年,自己尚在调皮捣蛋之时,玄魁便已是他们的天了。他何曾想过,为了天的重任,他之主在同样的年岁,便已受过怎样苛刻的训练呢。

至于小玄魁的问题,以小童的心智,若是告知实情,恐怕难以理解,编个故事哄他,倒是易如反掌。但他之主恢复之后,是否会记得今日之事?荒天尘当时回到婴儿状态,本就记不得事,无法参考。他骗过他之主数十年,又瞒着他之主两度献命,终战之后,自己坠落崖底,被愈者寻到时尚有意识,蓝衫医者瞳中破碎的眼神,他毕生都不会忘记。愈者刚复苏时,自己见那蓝瞳终于睁开,便暗暗发誓,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再对他之主有半句虚言,不再叫他之主再为此伤心。倘若愈者今日又被哄过,日后记起……

治玹天终于吁了口气。“少主叫吾治者吧。少主,现今离你真正身为孩童之时,已过去数甲子了。”



一水澈附近,治玹天步出一处猂族村庄,穿入村边的树林。不一时,一个小小身影便从树后探出了头。

方才因不欲欺瞒他之主,治玹天费了些思量,尽量简明地解释了状况,小玄魁虽未完全明白,但总归知晓时光确已过了数甲子,“愈者”便是日后的他,而他的父母已然不在。见小童伤心,治玹天心中不忍,又安慰他说,但现今猂族已迁出地宇,活在阳光之下,老脉主、夫人和众族民的夙愿终得实现。小玄魁果然眼睛一亮,吸了吸鼻子,便要治者带他去看,现在祇脉众人过得可好。治玹天依稀感到,他的记忆虽然退回,却不但依旧对荒天尘感到熟悉,更对自己有一份莫名信赖。

治玹天却有点为难。他虽罕见地放了假,但其实半月前他便定好,今日要来这村中视察,听取族民申诉,为他们排疑解难。这一带各村族民好不容易排到面见师宸,大约早早便已从十里八乡赶来等候,若随意取消,难免令他们灰心。听治玹天一说,小玄魁满口叫治者去忙他的,勿为自己耽误,又将长发用力向毛皮帽里塞了塞,只露出一方巴掌小脸,说这样便没人认得他了。此时他气息比往日弱得多,一般猂人确是认不出来,况且以他这八九岁的功体,寻常兵士已是打他不过,若一味担心他安全,也有冒犯之嫌,治玹天只得由他。

村中鸡犬相闻,各家门前挂红灯、贴红纸,天气虽寒,来看师宸视察的族民却依旧人头攒动。庭中案上摆着笔墨,治玹天端坐案前,对族民种种疑难诉求,或者当时便给予指点,不能即刻解决的,便记在手札之上,待回转禘宫再办。一个多时辰间,他始终微翘着半笑薄唇,言谈简捷温和,未见半点不耐。

间中他不时瞟向围观的族民,见小玄魁夹在其中隐蔽的位置,未离开他之视线,才放了心。此时他理政完毕,众村民连声道谢,送他离去,小玄魁也摸出了村,在树林与他会合,一见他便欢喜地说:

“治者你真厉害,对大家也真好。刚才我身边的大人都在赞叹,说有师宸在,什么都不怕。”

治玹天一时没言声。他听多了族民赞颂,理政辛劳也非意在得人拥护,更不会因此骄矜。但他之主——虽然是变小的——这番考语,却令他心中升起一丝雀跃。顿时他又觉羞惭,若是平日的他之主,岂会如此夸他,他又有何值得沾沾自喜?尤其那句“对大家也真好”——他自知绝对属难以亲近之人,只不过数十年来,每当被内政外交缠得耐心殆尽,想起少时见到玄魁如何善待子民,如何人不知而不愠,千般戾气便都化作怀念,想着不能让他之主失望,长此以往,倒也渐渐磨出几分温润,可那都是亏得他之主,这考语他如何能坦然受之。

“治玹天愧不敢当。劳烦少主等了吾许久,吾带你再看看其他地方吧。”他回答道。

两人始终怕被认出,便沿着树林走上小山,俯瞰周遭连绵的猂族村落。地宇、苦境风物殊异,小玄魁毕竟孩子心性,不禁好奇张望,时而发问,治玹天便一一作答。

“那些门两边贴的红纸是什么?”

“是春联。吾族移居苦境日久,随了人族的节令,今日是中原的除夕,明日便是新年了。春联是新年时所贴,上头写着中原文字,用来祈福祛灾。”

“那是谷仓么,也太大了,一个村子能打这么多粮食?”

“嗯。苦境土地肥沃,吾族又向人族讨教耕种之道,现在一村能收的粮食,比从前两个村子还多。”

“那个小门也贴了春联,可也太矮了,怎么进出?”

治玹天定睛一望,忍俊不禁:“那是猪圈,上头写的是‘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小童转头看他,眼中忽然一亮:“治者,你笑起来真好看。”

治玹天微微一怔,他天生笑唇,却不常真心发笑,自从接下愈者的托付,为猂族日夜奔劳,笑得便更少了。昔年朋友相交,愈者迁就他不与人对视,往往自行蒙上双眼,当然不会提及他之表情,苏醒之后亦从未就此评论过。

一阵嬉闹声由远及近,方才在村头玩耍的几名孩童,此时跑上小山,穿入树林,直向两人所站之处奔来。治玹天忙牵着小玄魁闪到树后,见众孩童穿着花花绿绿的新衣,一个妇人小跑到山脚,叫娃儿们别跑太远了。众孩童笑着应着,依旧绕着树追逐嬉戏。

两人悄悄走远,直到再见不到那些孩童了,小玄魁方回头望着来路,语带欢欣:

“真好。不但大家吃饱穿暖,更不用村头村尾,到处有兵士把守,防着其他神秘来袭,小朋友也能在树林玩耍,不再怕被掳走了。”

治玹天知他说得无错,在地宇时,猂族常遭他族侵夺,妇孺不可独自出城,村外山林更是孩童的禁地。自己少时曾望见一袭锦鳞衣甲的战神,对说他永会保护族人的孩童欣慰而笑,见他满身血水护着怀中孩童安然,见他抱着幼童遗体跪落尘埃,周遭众军寂然无声。原来他之主从这般年纪,便已心心念念,要如他一般的猂族孩童能得平安自由么?

小玄魁又仰头望向清朗的天宇。冬阳穿过光秃的枝丫,洒在两人肩头,将地上残雪映得发亮。地宇的天始终黑沉,只有苦境的暖阳,方令他们摆脱贫瘠,得此丰饶。

“过去吾族根本离不开地宇。是谁这样厉害,带吾族搬到地面,又让大家过得这样好?”他将目光转回治玹天身上,白瓷似的小脸发着光,“是猂界守么?还是父亲,又或是治者你?”

才刚相识半日,他之主竟如此高看他。治玹天心中轰然一震,他后撤一步,单膝落地,抬头望着他小小的天:

“那个人是你,愈者、玄魁,吾之主。”

猂族能在阳光之下安居乐业,是合众军民之功,但若要说其中一人,他的答案永不会变。

见小玄魁吃惊地睁圆了眼,他又道:“故事甚长,吾之主,你在其中受了太多艰辛,你不会想听,而吾也……不愿回忆。”

小玄魁低下头,眉头蹙成治玹天熟悉的角度,略为沉默,又抬头看着他:

“那你呢?治者一定有很大功劳,不然,怎会得到族民这般爱敬?”

紫衣智者摇了摇头。“治玹天只是做了分所当为之事。”

“好就是好。”小玄魁的童音听来有些不悦,“长大的我——我是说的愈者——一定不喜欢你这样看低自己。”

治玹天又是一怔,慢慢抬手,将那皱成一团的小小眉心揉开。他犹记得,愈者初复苏时,也曾来这山上遥望周遭猂族村镇,望了良久,又转头看向他,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终究只道出一句“辛苦你了”,而自己的答复,与方才对小少主所说的相同。愈者轻叹一声,没再说话。



冬日天短,两人走走逛逛,不觉日薄西山,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治玹天蹲下身给小玄魁拢了拢棉袄,正想开口说回返一水澈,小玄魁却忽然指着远处镇上灯火较亮的所在,问:“治者,那是什么地方?”

“是人族夜市,许多吾族之人也会去逛集。”除夕家家守岁,本该少人出门,但那镇上有一间大庙,每逢除夕夜里,镇内及周围村庄前来进香祈福者众,商贩亦在寺庙旁沿街摆集,也是这一带一桩盛事。

“我们也能去么?”

见小童眼露期待,治玹天心中暗叹,过去猂族物资贫乏,市集无非交换生活所需,鲜有如此热闹的夜市,况且以祇脉少主的身份,加之自幼军人般的管教,恐怕从来都无混迹市井逛集的福气。

“吾带你去。”治玹天答道,说着便站起身,在小童惊讶的目光中,一身金冠华服化作轻便紫衫,削薄纤秀的面目也变得稚嫩圆润了几分。

集市上人猂混杂,夜间昏暗,他再变成这少时模样,该是无人认得出他们了。今日一切皆是神奇荒诞,便索性放肆无忌一整日吧。

待两人行至镇上,天色已黑,市集上却是灯火通明。两人沿街慢慢逛去,只见各色摊位琳琅满目,碗盘瓷器、首饰摆件、糕点糖果,乃至孩童最喜欢的糖画、面人、风车、喷花,一应俱全。小玄魁张着眼东瞧西望,果真像是大多物件都没见过,但即便治玹天说了请他随意逛,看上的便会给他买下,他也只是看,在几处摊子旁边立了好一会,到底也没开口,想来又是家教的缘故。

走到一处卖灯笼的摊前,小玄魁又停住脚步,指着一盏圆形纸灯道:“治者,这些字怎么念?”那纸灯上画着一幅牡丹映月,花红月白,十分好看,旁边还题了几个字。

“是‘花好月圆’。”治玹天读出题字,又解说道,“花正盛,月正圆,是美满团聚之时。”

“那现在的吾族,就是‘花好月圆’了。”

“嗯。”虽然修辞上不甚妥帖,治玹天还是带着笑意应了声。见小少主真心喜爱,他便请摊主摘下灯笼,付了钱,将纸灯拎在手中。

行到卖小食的摊档,两人喝了馄饨,又买了白糖年糕,用油纸包着捧在小玄魁手里,热气腾腾。忽而前路上鼓点声疾,唢呐弦子齐奏,小玄魁拉着治玹天走去,却见是土戏台上在演木偶戏,望去依稀是将军打仗的戏码。

再走近些,戏台前围的人多,任凭小童如何踮脚,戏台依旧被挡了个严实。见后排的孩子要么往前面挤,要么是由大人抱着,治玹天便道:“少主,我抱你起来看吧。”

小玄魁愣了愣,才别开头伸出双臂,看着有些脸红。治玹天无声笑笑,便将他抱起在怀里。

好戏才刚开场,小玄魁看得入神,手举着扎起年糕的竹签都忘了吃。直到一场戏演罢,众人鼓掌叫好,他才想起手中吃食,匆忙塞进口中,沾了满嘴角白糖。

治玹天将纸灯塞到抱着小玄魁的手里,分出手指勾着,便腾出一只手,给怀中小童抹了抹嘴。他只觉心软得发疼,相较玄魁亲历的腥风血雨,这戏中演的仿佛家家酒,只不过他之主现在不记得罢了。

“父亲说,我长大了便要做大将军,保护猂族,所以练习一刻都不能松懈。”小玄魁又望向他,眼带憧憬,“治者,我长大了真能保护猂族么?”

“吾之主,你成了猂界的战神,护了猂族千万人。”治玹天轻声道。虽说不愿回忆、亦不愿告知小童他的未来,但一日将尽,他之主也快恢复如初,又有何妨。

“‘愈者’听起来不像大将军。”

“不是一定要打仗,才能保护猂族。”他之主曾说,为他所救的经历教会他,武力不能改变一切,方令他踏上行医之途。初闻此言,治玹天只感难以接受,不顾他之主恳切陈述,背对着他便离去。直到其后几十年间,他才将愈者当时心境咀嚼透彻。

“对了,你是师宸,便是猂族第一谋士。你也帮我出谋划策过吧?我们一起保护猂族……治者?”小玄魁自顾说着,忽然见到治玹天抿紧嘴唇,垂下了眼神。他歪头想了想,犹豫着又问:

“治者,我后来……愈者是不是惹你伤心了?”

治玹天胸中登时翻江倒海,满是酸涩。曾经欲天登临九宸,终究只得成就天愈,魂梦渐远的万千日夜,空梁孤枕,君为臣纲,他不该有所怨,却又如何能无所怨?一日之内,他已数次觉得,比起平日的他之主,小玄魁的童言无忌,要更难答十倍。但若这些话,真是他之主想说的……

他双手将怀中的孩童抱得更紧,摇了摇头:“吾很欢喜。”



近夜半时,两人方回返一水澈。一水澈外有一名军将等候,报说地宇通道周遭地气已渐平息,明早应可完全平复。

治玹天谢了军将,带着小玄魁回房,顺手将那花月灯笼挂在梁下。小玄魁本已玩累得迷糊,盥洗后却似清醒了些,蜷在被中望着治玹天。治玹天正想劝少主睡下,忽然被拽住了衣衫,小童圆圆的蓝眼中,顷刻间满是水光:

“治者,我不想走……敇天好喜欢你。”

治玹天心里一沉,刚想劝慰,却见小玄魁扯出了一个笑,眼中的水沿着脸颊一颗颗滚落:“可是我不走,愈者就回不来了,你会难过。”

他移开目光,望着床脚架上医者的蓝衫,童音带着哭腔,字字句句将智者的心扎出血来:

“愈者和你睡在一处,就像父亲和娘亲一样。我和你才待了一天,就这般喜欢你,愈者一定和你经历了很多,怎会不爱你呢?你对我这样好,又怎会不爱愈者?可是……可是……”

治玹天掩在被中的手握紧又松开,他慢慢抬起手,拭去了小玄魁脸上的泪,哑着喉咙道:

“少主,你不会走的,一直都不会。睡吧,明早就会再看到吾了。”



次日清晨,治玹天依旧早早醒来。感到身边已复往日气息,他方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蓝发医者侧卧在他身畔,竟也已是醒了。治玹天坐起身晃了晃头,只觉昨日一切仿佛做梦一般。

他转头望向随他一同坐起的人,问:“昨日之事,吾之主可有印象?”

“昨日?照常是吾给人诊症,你去了禘宫,晚上宿在此……”挹天愈说着便蹙起了眉,“今日难道不是除夕?”

智者的碧瞳悄然黯了些许。他之主全无昨日记忆……也好。那便当昨日真是大梦一场罢,那些平日听不到的话,不过他的臆想而已。百多年的君臣梦已成真,更多的梦,他本不该再贪求。

于是他故作轻松地答道:“今日初一了。你昨日睡了整天,唤也不醒,地宇通道又有地气异动,吾想你魂体尚未全复,因而受其影响,正在心焦,还好你便醒了。稍后容吾再为你诊脉可好?”说罢他转身坐到床沿,趿上鞋便要起身,削薄双肩却无法自已地塌了下来。

“吾没想到竟能骗过你。”

身后突来言语令他猛然转头,便见挹天愈凑近前来,和他并肩坐在床沿,微凉的指尖搭上他的手背:“吾谎称忘了昨日之事,只是想知晓你有多在意。你果然很在意。”

治玹天面上一热,他之主绝非善于说谎之人,可自己,昔日的掌死之智,竟这般容易便被诓了过去。但他立时明了了愈者言外之意,羞惭便被惊喜取代。

蓝发医者并未露出半分得逞的笑容,反而目光微垂,仿佛有些过意不去自己的欺瞒:“是吾之过,耽搁了这样久。吾担心自己拙于言辞,更怕你只当是奉命承欢,其实心中已是不愿,毕竟吾欠你太多了。”

治玹天张了张口正想反驳,挹天愈却没给他机会,又道:

“但昨日,该说未说的话,幼时的吾都替吾说了。吾喜欢你的笑,亦不准你再看低自己。吾自知伤你甚深,但道歉之言,多说无益,不若余生好好相待。”

离开被衾,愈者搭在他手背的指尖越发冰凉,但此刻治玹天却觉得,他的心都似将融了。纵他伶牙俐齿,此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翻过手,在那双蓝瞳的注视下,终于坦然将那青白的五指攥进掌心。

不知是谁先动作,顷刻间两人便紧紧相拥,双手缠着彼此的腰背。治玹天心跳愈促,只见蓝发医者瞥了一眼梁上的纸灯,又转回来与他额头相抵,朱唇与他的薄紫将贴未贴,吐息随着言语拂在他唇畔,仿佛两人异口同声:

“花好月圆,浮华盛世,是吾三生有幸,方能和你共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