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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鍊金術師不曾夢想擁有愛〉






  「老師,不好了!」

  沒有窗戶,唯有桌上油燈發出微光的室內,即使現在是午後也昏暗而沉悶。助手用力打開門,震得一室塵埃都揚起薄霧。

  鍊金術師聽到如此大的動靜仍然不為所動,一聲招呼都沒打,將手中試管奇異顏色的液體倒入量杯,只有微小的一滴。

  「老師,小提死了!」

  助手習慣了鍊金術師沒必要的時候不開尊口的脾氣,尤其是正在量藥劑用量的時候。但是這件事實在是太重要了,他不得不前來打擾。

  等鍊金術師慢悠悠擱下試管,擦擦出了手汗的手,呼出一口長氣,還花幾秒理解了一下助手剛才的話,最終只吐出四個字:

  「……小提是誰?」

  助手異色的雙瞳透著無奈:「老師,我跟您介紹過好多次了,就是那隻羊……」

  沒想到直到生命的盡頭,牠還是沒被老師記住,助手心情看起來又更低落了一點。

  鍊金術師看了他的表情,意識到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才開始試著給眼前的人一個正確的反應。以前的他是不會這樣做的,他的腦子要記得的術式和配方太多了,哪容得下一隻不知哪來的牲畜。

  「該不會是上次的失敗品吧。」看著助手哀傷的神情,即使毫不在乎,聰明的他還是很容易在記憶裡搜尋到目標對象。

  「您要這麼說也對!就是為了煉成金羊角時出生的那個孩子。明明是老師親手煉製出來的小傢伙,不要忘記啦。」

  「是嗎?我對失敗品沒什麼興趣就是了……」

  平時助手要幫忙灑掃等雜務,沒時間出去打工,鍊金術師更是整天沉迷在實驗室裡,說實在兩人都沒什麼穩定收入。助手會在房子四周種點蔬菜來吃,剩下的開銷就靠老師偶爾煉製出一些奇珍逸品來賣錢。因為鍊金術師的技術實在超群,兩人光是這樣也過得還不錯,還能添購老師需要的昂貴藥劑。

  小提是在一次煉製過程的失敗品。那陣子鎮上一直傳說著有人欲以高價收購擁有一對金羊角的羊,但是根本不可能有野生的金色羊角存在,想賺取更多資金的鍊金術師打算用煉金術製作出來。

  聽說有許多人也打著一樣的算盤,但即使是技術有水準的其他鍊金術師,也頂多煉製出普通的羊、或者毛色金色但擁有一對白色角的羊。

  在第一次的嘗試中,鍊金術師煉出的成品羊隻,竟然就擁有了金角——但只有一邊。

  助手開心地抱著小羊來到市鎮,向收購商詢價,得到的回答竟是對方只願意收購擁有「一對」金羊角的羊,如果只有一隻角是金色就沒有價值了。

  助手牽著小羊回家,告訴鍊金術師這件事。鍊金術師也覺得無所謂,反正他沒有為這件事花太多心力,也不打算再投入這個實驗,逕自做其他研究去了。

  後來這隻小羊越看越可愛,讓他吃自然生長的草也不花錢,助手就順手養了起來,還取了名字。

  

  鍊金術師幾乎足不出戶,已經好幾個月沒看到這隻羊的模樣。甚至可以說,打從牠出生起鍊金術師應該就沒正眼看過牠一眼。

  他隨著助手來到戶外小提倒下的地方,一看見那隻羊,突然百感交集。

  「老師,我們下葬牠吧?」助手蹲在地上,仰頭看向他。鍊金術師看著那雙一金一白的異色雙眸,簡直和那對羊角一模一樣。

  「老師?」

  助手總算發現了鍊金術師的異狀,站起來在他面前揮揮手。

  「啊……沒事,我只是在思考。」

  「在思考?」

  寬大的衣袖被拉了拉,助手看來想聽到一個答案。

  「……思考煉金術煉成的羊果然沒辦法活很久。」

  助手附和著點頭。「對啊,小提只活了半年。前幾天還活蹦亂跳,就突然死了……真正的羊可以活十歲以上欸。」他疼惜地撫了撫那身仍有光澤的皮毛,還有金色的、在午後陽光下折射閃光的角。「我想說老師會不會需要從牠身上找到什麼研究素材,所以還不敢擅自動牠。」

  「……沒有。你自己看要怎麼處理就好,我先回去了。」

  助手目送老師的背影進了屋子,他已經習慣老師對沒有興趣的東西不屑一顧。

  半年來的緣分雖然不長,但小提是助手去鎮上採購以外的時間唯一能見到的生命,老師總是埋頭做實驗,也從沒有客人來訪,只有小提陪伴著他。想著這些,助手便闔上雙眼,蹲在遺體旁為牠祈禱,說一些未竟的心聲。

  「如果你要埋葬他的話。」

  「哇,嚇我一跳!」助手以為鍊金術師已經進屋,被背後突然出現的說話聲嚇到。

  鍊金術師完全沒有歉意,慢慢地說:「記得不要跑太遠。這個季節,太陽下山時間越來越早了。」

  助手觀察到老師迅速撇開的視線,話語卻很輕柔,是在晦澀地關心他呢。

  「……我知道了!」

  

  忘記從哪一天開始,老師說不出口的話好像變多了。

  老師向來都是少話的人,他卻覺得自己能清晰分辨那個人什麼時候是沒有話要說,什麼時候是藏著不說。

  忘記從哪一天開始,老師凝視著他的次數變多了。

  那雙總是凌厲地瞪視一切,不屑一顧的雙眸,最近更常在他身上停留,從光影的縫隙悄悄流瀉出以前很難聯想到的詞語——溫柔。

  他確定有什麼在老師身上產生變化,卻總是想不起來有什麼事可以引發這種轉變。

  明明自己一直跟老師朝夕相處啊?

  疑惑漸漸發芽的同時,他發現,老師說出口的話也同時變多了。

  一直以來都是他包辦所有雜務,老師也把它當理所當然一樣,從不言謝。然而從某天開始,鍊金術師開口說了「謝謝你」之後,一切都變得不太一樣。

  第一次說出口的詞語,恐怕太過生澀,讓鍊金術師不敢說得大聲。他不敢去細思這個可能性:那一天,老師說的是不是「謝謝你」、「陪在我身邊」。

  

  「你發現了嗎?什麼時候會發現呢?」

  鏟上最後一抔土壤,蓋住了金羊角最後一點閃光,少年渾然不覺他的眼瞳在斜陽下閃爍得更像真正的黃金奪目。

  「什麼時候能告訴你呢,巳波。」

  

  

  「老師,煉金術製造出來的羊,跟真正的羊,有什麼區別?」

  晚餐時間,助手如此問著鍊金術師。

  「小提會叫會走路,會長大,也會吃草跟正常排泄。而且牠還跟我很要好呢,雖然很心疼牠從小就沒有母親。我猜牠懂什麼是愛。」

  「牠懂愛?」鍊金術師一口麵包差點吞不下去。一般的動物都不知道有沒有愛的觀念了,何況是從煉金術中誕生的羊?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奇怪嗎?」

  助手探詢著看向他,想從博學多聞的天才鍊金術師口中聽到一個富有哲理的解釋。

  「當然,牠終究是煉金的產物,只是運用一些元素跟古老的術法拼湊而成的跟羊極像的東西,沒有靈魂。牠才沒有愛情之類的情感。」

  「欸,是這樣嗎?」

  助手看起來很受傷。「但是……他擁有羊的外型,會做一切羊做的事,只因為他的形體不是從胚胎開始,由母體而生,就可以說他不是羊嗎?」

  「……不要問我這種事,你去問鎮上的哲學家。我只負責關於煉金的知識。」

  直白而不近人情,只對煉金的事情感興趣,老師還是老樣子嚴肅。助手早就習慣兩人的對話用這種結論告一段落,隨便點點頭就繼續吃東西,沒有注意到鍊金術師晦暗的眼神從擁有人的外型、會進食、從古老的術法中新生的助手身上移開,露出有點痛苦的表情。

  

  

  鍊金術師幾乎是用逃的一樣回去了僻靜的實驗室。

  他曾告訴自己,完成這個禁忌之術後,就把這個配方與煉製方法的紙張燒到灰都不剩。

  但是它們彷彿會燙手一樣,他連拿著這疊紙去到戶外生火都寸步難行,只好把它們鎖在櫃子深處。

  然而,這個決定恐怕也是錯的。他清晰地記得那疊手稿擺放在哪個櫃子的第幾層,上了什麼鎖,要用哪支鑰匙打開。現在那個櫃子的方向,就像叢林裡潛伏了野狼一樣,伺機而動,某天就會將他吞食殆盡。

  鍊金術師看著下午跟著助手出門前手上正調配的試劑。這是他為了能夠研製出撐得久一點的動力源在做的實驗。

  至今每天仍活蹦亂跳的助手,早已經在那一天喪失性命。

  每日悄悄為他充電的時候,總被殘酷揭開這件事,赤裸地又直面一次亥清悠已不屬於人世的秘密。

  不然,自己也可以跟他一樣,忘記羊是假的,忘記這個生命是人造的,忘記只有有血有肉的生靈才被肯認有情。一手煉製出一個禁忌的靈魂,卻妄想還能和以前一樣,關在自己的世界裡,渾然不覺傲慢者吸引魔鬼的步伐漸漸靠近。

  以前,每一個晚飯後的時間,忙裡偷閒的助手在那隻羊身邊寫日記般對牠說悄悄話、對牠唱歌,卻可能一兩天都無法和沉迷實驗的鍊金術師說上一句話。那個孩子太傻了,他錯了,他不應該比愛那隻羊還愛他。人造羊帶給他時時刻刻的陪伴,不可一世的鍊金術師卻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一個人逐漸冷去的體溫掂量在手上有多沉重。

  真正的人造生命應該是棗巳波才對,不懂愛的是他。

  飯桌上輕浮的話語像迴力鏢砸到自己臉上,但這份痛苦不算什麼,更痛的是,那一天血流如注的亥清悠,和淚流滿面的自己。

  

  「老師?您還好嗎……?」呼喚的聲音輕輕落在鍊金術師耳邊。

  「!」

  他猛然回過神來,自己已坐在工作台前沉思了很久,連助手進來的聲音都沒聽到。

  助手將花草茶放在杯墊上,才慢慢開口:「對不起,打斷老師思考,但是您的表情很痛苦的樣子。」

  「……我沒事……」

  鍊金術師扶著額際,精神狀態已經很難假裝出遊刃有餘的樣子,於是助手仍然凝重地望著他。

  「騙人的吧,看起來就是有心事。」

  他豁出去般這樣說。

  按照慣例,老師一點都不喜歡這樣被打擾,通常也只是術式想不出來之類的問題,天才鍊金術師肯定睡一覺就想到了。但是今天助手覺得不太一樣。

  忘記從哪一天開始,老師變得不太一樣。

  「對不起,插手了老師的事。老師在煩惱的到底是什麼,可以跟我說嗎?」

  他斗膽碰了碰鍊金術師的肩膀,對方仍然沒有看向他,但也沒有等他放完茶就急著把他攆出實驗室。

  於是他又越雷池一步,輕輕環抱住鍊金術師。

  「我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從來不多過問鍊金術師保持沉默的段落,在一切都悄悄發生太多變化的現在,仍忍不住脫口而出:「為什麼一句哪怕騙我的藉口也不肯說呢……」

  鍊金術師微微睜大眼,從來都落空的問題,助手仍不諱於提起。

  預料之中的沉默,助手無奈地微笑了下,讓這陣無語沉澱一陣後,他說出口的話令鍊金術師一陣心慌:「還好,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不如就現在和您分享。」

  鍊金術師的嗓音有些顫抖:「什麼秘密?」

  他發現了嗎?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偽造的生命?也發現犯下罪過的鍊金術師愚昧至極,相較於自己,還更不配稱為人?這場審判終究逃避不了多久,他靜待從禁術中誕生的孩子做出控訴與宣判。

  然而,助手的神情依舊一如既往明淨,堅決有力,卻並非意在責問。

  

  「老師,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也喜歡你?」

  鍊金術師沙啞地開口,預料之外的問題。

  

  走廊上的布穀鳥鐘開始又一輪報時,夜已經深了。

  像是絞盡腦汁的詩句,助手輕輕吐露:「每天早起的朝陽,鑽進山間消失的夕陽,鍋子上慢燉的熱湯,夜半山間貓頭鷹的低吟,這些原本都不是那麼五彩繽紛。」

  早就想了很久一般,假裝餘裕的節奏,相對油燈晃動的火光卻還是太急促。

  「但是因為有你在,老師。」

  那是因為他知道,早起就可以聽到老師工作的細音,早點進屋就能為老師準備一份暖胃的湯,在一個人睡著的房間,期待著明天也和老師如常迎接新的一天。

  鍊金術師沒有想到助手不是為了質問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對勁而來,屏息著未阻止他的獨白。

  「我知道老師是一個孤高又冷漠的人,願意讓我一直待在身邊,已經很慶幸了。但是,每天和您相處,我變得越來越貪心,」

  少年欲將語意清晰傳遞,又慢下了語速:「想要不只身為您的助手。」

  聽到這裡,棗巳波總算意會過來此刻正在進行什麼步驟,直直看向握住他的手的少年。他的異色眼瞳蘊含水光,臉上更多的卻是決絕。

  不是的,真正貪心的人,是愚昧的鍊金術師棗巳波才對。由傲慢釀成了悲劇而不甘受罰,闖過道德的界線,也要任性地要求放不下的人繼續在身邊,十足的狂妄。

  他用力搖了搖頭,將臉埋進兩人交疊的手,不願讓他看見表情。剛說完話的悠先是以為自己被回絕,卻透過被反握住的手感受到鼓舞,繼續輕快地說著。

  「我都有好好感覺到喔。最近您開始會刻意花時間陪我,說話記得看著我的眼睛,也不會再把一片狼藉的地板叫我一個人全部收拾好。竟然還會跟我說對不起、謝謝和早安!」

  「……對不起。」被當面這樣講,再怎麼臉皮厚的人也會內疚。

  這些他早就反省過了,過去的他一點都不珍惜身邊的唯一,自從失而復得開始,他都注意到了。

  「以前,我從來不覺得我有機會,」悠曾告訴風、告訴山的回音、告訴小提這份無望的感情。他們卻好似都無聲地回應他:不用擔心。「從某天開始,注意到巳波也笨拙地想對我好,我真的很開心。」

  悠一金一白的眼,那個色調在羊身上是失敗的證明,在心愛之人身上是仿生的詛咒。即使如此,這孩子洋溢著歡喜的光輝,正是如此飽含情感。

  鍊金術師不該妄言駁斥假羊的感情論。人造生命有情與否尚有辯證的空間,相較之下,棗巳波從前的薄情卻是無庸置疑。到底誰才擁有自然生命體的資格,他感到一陣無力的疑惑。

  巳波的頭低垂,聲音也悶悶的:「是我嗎?我可以嗎?」

  「當然啊!巳波以前對我的冷淡與信任,現在對我的溫柔與顧慮,我都很喜歡。我也曾以為巳波永遠都不會理解這份感情了,但是,你這不是很高興嗎?」

  「對。」

  自詡天才的他,到了在甦生的悠面前落淚的那天開始,才開始理解這個道理。如果有人向來不食人間煙火,有一天卻不惜犯下禁忌,將某個人從地獄之門的另一端瞞天過海搶回來,那個人絕對是獨一無二的重要。

  悠的獨白簡直無須施用禁術也能點石成金。受到他全心喜歡的話語接納,鐵石心腸的鍊金術師感覺自己彷彿從今日開始,才獲得擁有人心的認證,真正降生為人。

  甚至不用任何知識和術法,這樣就能憑空賦予空洞的軀殼生命,這個人所述說的心情,又何嘗不是一種禁術?這下真是麻煩了。

  「……怎麼了,巳波你為什麼要笑。我很好笑嗎?!」

  巳波偷偷上揚的嘴角很快就被發現,悠這才後知後覺應該要對把告白一股腦說出來的行為感到害羞,想把手抽開卻抽不回來。

  「你到底是不是也喜歡我啦。不是的話我要準備去睡覺了,以後也永遠都只會叫你老師!」你就不要後悔——悠不服氣的眉眼傳達出這種訊息,卻因為手不敢用力抽回,還乖乖被巳波抓著,一點震懾力都沒有。

  「謝謝你。」

  「這是在謝什麼?不過,你笑了真是太好了。」

  「是嗎?」巳波有點愣住,手上一空,悠趁機把手收了回去。

  「嗯,雖然以前你也不太笑就是了,但最近看起來又不太一樣。這段時間到底在煩惱什麼事,可以的話,再慢慢告訴我吧。」

  剛剛才眉飛色舞地說了一堆話,現在悠的神情卻顯得有些哀傷,像是也為連日苦惱的鍊金術師一起感到憂愁。

  不,鍊金術師希望可以永遠不要說。有關於眼前這個人的不幸,打從一開始都不存在就好了。

  「亥清。」

  「什麼事?」悠已經打算退開,又被喚回注意力。

  

  「對,我也是。」

  

  ——悠從剛才一直忐忑的答案,經過了一整段言語的交換確認,最終仍安穩降落在應許之人身上。他意識過來的瞬間,還沒提出第二次確認,就被暖熱的氣息包裹。

  唇齒的距離無比靠近,連同秘密一起封緘,盒子被蓋上,無法逃逸而出。

  叢林裡的野獸仍在暗櫃的角落伏伺。

  什麼時候會發現呢?什麼時候能告訴你呢?鍊金術師不願提起未曾言說的那一日,暫時還難以收攏這些懸問。

  既然偽造的生命也會編製愛的程式,而血肉之軀的生靈也可能不曾夢見愛情,那麼,放下罪與善的天秤、死與生的二分法,讓我們再苟且偷生一下子吧。在人造的生命被揭穿,被時間淘汰,被檢證靈魂含量,鑑明為偽物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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